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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莽書生強圖鴛侶(1)

  秋月春花自古今,每逢佳景暗傷神。

  牆邊聯句因何夢,葉上題詩為甚情。

  帶缺唾壺原不美,有瑕圭璧總非珍。

  從來色膽如天大,留得風流作罵名。

  這首詩,是一無名氏所題,奉勸世人收拾春心,莫去閑行浪走,壞他人的閨門,損自己的陰騭。要知人從天性中帶下個喜怒哀樂,便生出許多離合悲歡。在下如今且放下哀怒悲離之處不講,隻把極快活燥脾胃的事試說幾件。假如別人家堆柴囤米,積玉堆金,身上穿不盡綾羅錦繡,口裏吃不了百味珍羞,偏是我愁柴愁米,半饑半飽,忍凍擔寒,這等人要尋快活,也不可得。然又有一等有操守有誌量的,齏鹽樂道,如顏子簞瓢陋巷,子夏百結鶉衣,不改其樂,便過貧窮日子,也依原快活。

  又假如別人家,文官做朝官宰相,武官做都督總兵,一般樣前呼後擁,衣紫腰金,何等軒昂,何等尊貴。惟有我終身不得發達,落於人後,難道也生快活。然又有一等人,養得胸中才學飽滿,誌大言大,雖是名不得成,誌不得遂,囂囂自得,眼底無人,依然是快活行徑。所以富貴兩途,不喜好的也有。惟有女色這條道路,便如采花蜂蝶,攢緊在花心這中,不肯暫舍。

  又如撲燈飛蛾,浸死在燈油之內,方才罷休。

  從來不好色的,惟有個魯國男子,獨居一室,適當風雨之夕,鄰家屋壞,有寡婦奔來相就,這魯男子卻閉戶不納。又有個竇儀秀才,月下讀書,有女子前來引誘,竇儀也隻是正言拒絕,並不相容。才是真正見色不迷,盤古到今,隻有此二人。

  若是柳下惠坐懷不亂,就寫不得包票了。其他鑽穴逾牆,桑間濮上,不計其數。常言道:男子要偷婦人隔重山,女子要偷男子隔層紙。若是女人家沒有空隙,不放些破綻,這男子總然用計千條,隻做得一場春夢。當年有兩個風流俊俏苟合成婚的,一個是司馬相如,一個是韓壽。假若賈充的女兒,不在青鎖中窺覷韓壽,壽雖或輕鬆矯捷,怎敢跳過東北角高牆,成就懷香之事。假如司馬相如,雖則風流蕭灑,衣服華麗,若卓王孫的女兒,不去聽他彈那鳳求凰的琴曲,相如也不能夠同他逃走,成就琴台賣酒之事。所以淫奔苟合,都是女人家做出來的。然則一味推到女子身上去,難道男子漢全然脫白得幹淨,又何以說色膽大如天。皆因男子漢本有行奸賣俏之意,得了女人家一毫俯就意思,或眉梢遞意,眼角傳情,或說話間勾搭一言半語,或啞謎中暗藏下沒頭沒腦的機關。這男子便用著工夫,千算百計,今日挑,明日撥,久久成熟,做就兩下私情。總然敗壞了名節,喪失了性命,也卻不管,所以叫做是色膽如天。哪一個肯賢賢易色,詩雲:美色牽人情易惑,幾人遇色不為迷;縱是坐懷終不亂,怎如閉戶魯男兒。

 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,廣東桂林府臨桂縣,有一舉人,姓莫名可,表字誰何,原是舊家人物。其父莫考,考了一世童生,巴不得著一領藍衫掛體。偏生到莫誰何,才出來應童子試,便得遊癢人泮,年紀方得一十二歲。那時就有個姓王的富戶,倒備著若幹厚禮,聘他為婿。大抵資性聰明的,知覺亦最早。這莫誰何因是天生穎異,乖巧過人,十來歲時,男女情欲之事,便都曉得。到進學之後,空隙處遇著丫環婢子,就去扯手拽腳,親嘴摸乳,討幹便宜。交了出幼之年,情竇大開,同著三朋四友,往花街柳巷去行踏。那妓女們愛他幼年美麗,風流知趣,都情願賠著錢鈔,與他相處。日漸日深,竟習成一身輕薄。父母愁他放蕩壞了,憂慮成疾,雙雙並故。

  有個族叔,主張乘凶婚配,何期吉辰將近,王家女兒忽得暴疾而亡。莫誰何初聞凶信,十分煩惱,及往送殮,見妻子形容醜陋,轉以為僥幸。自此執意要親知灼見,擇個美妻為配。

  所以張家不就,李家不成,蹉跎過了。他也落得在花柳中著腳。

  不想到十九歲上,掙得一名遺才科舉入場,高高中了第二名經魁。那時豪門富室,爭來求他為婿。誰何這番得意,眼界愈高。

  自道此去會試,穩如拾芥,大言不慚的答道:且待金榜掛名,方始洞房花燭。

  因此把姻事閣起,忙忙收拾進京會試,將家事托族叔管理,相約了幾個同年,作伴起身。正值冬天,一路雨雪冰霜,十分寒冷。莫誰何自中榜之後,恣情花酒,身子已是虛弱。風寒易入,途中患病起來。捱到揚州,上了客店,便臥床不起。同年們請醫調治,耽擱了幾日。誰何病勢雖則稍減;料想非旦夕可愈,眼見得不夠勾會試,眾人各顧自己功名,隻得留下誰何。

  分咐他家人來元,好生看覷調理,自往京師應試去了。正是:相逢不下馬,各自奔前程。

  且說莫誰何一病月餘,直到開春正月中旬,方才全愈。也還未敢勞動,隻在寓所將息。因病中夢見觀音大士,以楊枝水灑在麵上,自此就熱痕病祛,漸漸健旺。店主聞說,便道:"本處瓊花觀,自來觀音極是靈感,往往救人苦難,多分是這菩薩顯聖。"誰何感菩薩佛力護佑,就許個香願,定下二月初一,到殿了酬。至期買辦了香燭紙馬之類,教來元捧著,出了店門,從容緩步,徑往瓊花觀來。看那街市上,衣冠文物,十分華麗。

  更兼四方商賈雜遝,車馬紛紜,往來如織,果然是個繁華去處。

  誰何一路觀玩,喜之不勝,自覺情懷快暢,想起古人"煙花三月下揚州"之句,非虛語也。不多時已到觀中,先向觀音殿完了香願,然後往各廟拈香禮拜。廣西土風,素尚鬼神,故此誰何十分敬信。禮神已畢,就去探訪瓊花的遺跡。這瓊花在觀內後土祠中,乃唐人所植。怎見得此花好處,昔人曾有詩雲:百葩天下多,瓊花天上稀。

  結根托靈祠,地著不可移。

  八蓓冠群芳,一株攢萬枝。

  香分金粟韻,色奪玉花姿。

  浥露疑凝粉,含霞似襯脂。

  風來素娥舞,雨過水仙欹。

  淡容煙縷織,碎影月波篩。

  一朝厭凡俗,羽化脫塵涯。

  空遺芳跡在,徒起後人思。

  那瓊花更無二種,惟有揚州獨出。至於宋末元初,忽然朽壞,自是此花世上遂絕。後人卻把八仙花補其地,實非瓊花舊物。此觀本名蕃厘,隻因瓊花著名,故此相傳就喚做瓊花觀。

  古今名人過此者,都有題詠。誰何玩視一番,即回寓所。過了兩日,又去訪隋怨迷樓的遺址。遂把揚州勝處,盡都遊遍。那時情懷大舒,元神盡複,打動舊時風流心性,轉又到歌館妓家,倚紅偎翠,買笑追歡。轉眼間已是二月中旬,原來揚州士女,每歲仲春,都到瓊花觀燒香祈福,就便郊外踏青遊玩。誰何聞得了這個消息,每日早膳飯後,即往觀中,東穿西走,希冀有個奇遇。那知撞了幾日,並沒一毫意味。卻是為何?假如大家女眷出來燒香,轎後不知跟隨多少男女仆從。一到殿門,先驅開遊人,然後下轎。及至拈香禮拜,婢仆們又團團簇擁在後。

  縱有佳麗,不能得覿麵一見,那裏去討甚便宜?就是中等人家,有些顏色的,恐怕被人輕薄,往往趁清晨遊人未集時先到,也不容易使人看見。至若成群結隊,憑人挨擠的,不過是小戶人家,與那村莊婦女,料道沒甚出色的在內。所以誰何又看不上眼了。

  到二月十九,乃是觀音菩薩成道之日。那些燒香的比尋常更多幾倍,直擠到午後方止,遊人也都散了。莫誰何自覺倦怠,走到梓潼樓上去坐地。這瓊花觀雖有若幹殿宇,其實真武乃治世福神,是個主殿,觀世音菩薩救人苦難,關聖帝君華夷共仰,這三處香火最盛。這梓潼隻管得天下的文墨,三百六十行中惟有讀書人少,所以文昌座前,香煙也不見一些,甚是冷落。莫誰何坐了一晌,走下樓去。剛出廟門,方待回寓,隻見一個美貌女子,後邊隨著一個丫鬟,入廟來燒香。舉目一覷,不覺神魂飄蕩,暗道:"撞了這幾日,才得遇個出色女子,真好僥幸也!"你道這女子,是何等樣人家?原來這女子,父親複姓楔斯,曾官員外郎。他祖上原是色目人,入籍江都,因複姓不好稱呼,把偰字除下,隻以斯字為姓。這斯員外性子有些倔強,與世人不合,壞官在家。隻生此女,小字紫英,生得有些絕色。員外夫人平氏,三年前有病。紫英小姐保佑母親,許下觀世音菩薩繡幡為一對。不想夫人祿命該終,一病不起。夫人雖則去世,紫英的願心,終是要酬。到這時繡完了幡,告知父親要乘這觀音成道之日,到觀裏了願。這斯員外平昔也敬奉菩薩,又道女兒才得十五歲,年紀尚幼,為此許允。料到上午人眾,吩咐莫要早去。隻是斯員外平昔要做清官,宦囊甚薄。及至居家,一毫閑事不管,門庭冷淡如冰。有幾個能事家人,受不得這樣清苦,都向熱鬧處去了。隻存下幾個走不動的村莊婢仆,教他跟隨小姐去燒香上幡。那兩個仆婦梳妝打扮起來,紫英小姐仔細一覷,分明是鬼婆婆出世,好生煩惱,說道:"若教這婆娘隨去,可不笑破人口。"因此隻教貼身的丫頭蓮房,同著兩個村仆,跟隨轎子。

  到了觀中,服事小姐上了幡,又到正殿關帝閣燒了香。後至梓潼樓,見此處冷落,沒有遊人,兩個仆人,各自走去頑耍了。不想落在莫誰何眼中,恨不得就趕近前去,與他親熱一番。

  因見行止舉動,是個大人家氣象,恐惹是非,不敢相近。想起文昌樓後是董仲舒讀書台,這所在沒人來往,或者這小姐偶然轉到此處遊玩,何不先往台下躲著,等候他來.飽看一回。因是終日在那觀中串熟,路徑無所不知,故此折轉身來,先去隱在讀書台下。這董仲舒當年為江都王相,江都王素性驕倨好勇,仲舒以禮去匡救,江都王遂改行從善。為此揚州建造起此台,塑起神像,就名董仲舒讀書台。這一發不是俗人曉得的,所以人都不到,那知到成就了莫誰何的佛殿奇逢。

  且說紫英小姐,到梓潼樓上拈香,見爐中全沒些火氣,終是大人家心性,分付蓮房教伴當們取些火來。蓮房答應下樓叫喚,一個也不見。心裏正焦,不道小便又急起來,東張西望,要尋個方便之處。轉過樓後,穿出一條小徑,顯出一所幽僻去處。隻見竹木交映,有幾塊太湖假山石,玲瓏巧妙,又大又高,石畔斜靠著一株大臘梅樹。蓮房道:"我家花園中,到沒有許多好假山石,也沒有這樣大臘梅。"隨向假山石畔,蹲下去小解。當初陶學士,曾有一首七言色句,卻像為這丫頭做的。詩雲:小小佳人體態柔,臘梅依石轉灣幽。

  石榴殼裏紅皮綻,進出珍珠滿地流。

  解罷,急急回轉,奔上樓來回覆。紫英正等得不耐煩,埋怨他去得久了。蓮房道:"伴當一個也不見,連轎夫通走開了,小姐將就拜拜罷。"紫英隨向冷爐中拈了香,拜罷起來,蓮房想著後邊景致,要去玩耍,上前說道:"小姐,這樓後有假山樹木,十分幽雅,到好耍子。小姐何不去走走?"紫英道:"你怎生見來?"蓮房道:"才因要小解,方尋到那裏。"紫英道:"不成人的東西,倘被人遇見,可不羞死。"蓮房道:"這所在甚是僻靜,並不見個人影。望去又有個高台,想必台上還有甚景致。"紫英終是孩子家,見說所在好玩耍,又沒有人往來,不合就聽信了。隨下樓穿出小徑,步人讀書台下,果然假山竹木,清幽可喜。轉過太湖石,走上台去看時,卻是小小一座殿宇,中間供著一尊神道。殿外左邊是一座紙爐,右邊設一個大石蓮花盆。

  蓮房因起初小解了,走過來淨手。把眼一覷,說道:"小姐你來看這盆中的水,一清徹底,好不潔淨。何不淨淨手兒?

  "紫英道:"我手是潔淨的,不消得。"蓮房道:"恁樣好清,就淨一淨手好。"紫英又不合聽了丫頭這話,便走來向盆中淨手,蓮房忙向袖中摸出一方白綢汗巾,遞與小姐拭手。這裏兩人卻正背著淨手耍子,不想莫誰何卻逐步兒閃上台來,仔細飽看。紫英試了手。回過身,麵前卻見站著個少年,吃了一驚,暗自懊悔道:"我是女兒家,不該聽了這丫頭,在此閑走。"低低向蓮房說道:"有人來了,去罷。"欲待移步,蓮房見莫誰何正阻著去路,這丫頭到也活變,說道:"小姐手已淨了,燒了香去罷。"引著紫英倒走入殿裏。紫英也不知董仲舒是甚菩薩,胡亂就拈香禮拜,拜罷轉身出殿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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