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題孫三郎歸家養病。且說鳳奴送別之後,淚眼不幹,午牌方過,張家娶親船隻已到。一個做媒的瞿百舌,一個主婚的族長,主張管待來人,催促出門。娘女兩人又相持大哭,各自分離。鳳奴來到張家,那張監生大是溫柔俊雅,比孫三郎卻也相仿。看見鳳奴顏色,果然美麗,大是歡喜。他本是富豪子弟,女婢滿前,正室娘子,又寬和賢德,所以少年納妾,全無慍意。
張監生第一夜到新房中,擺下酒肴,要與鳳奴飲幾杯添興。那知鳳奴向隅而立,不肯相近。張監生走向前去扯他,鳳奴掙脫,躲過那邊。張監生折轉身來,他又躲過這邊。兩下左旋右轉,分明是小孩子紮盲盲光景。服侍丫頭,都格格的笑個不止。張監生跑得氣喘籲籲,扯他不著,隻得坐下。他本來要取些歡樂,不道弄出這個嘴臉,好生沒趣。心裏也還道是嬌怯怕羞,教丫頭斟酒,連飲十數大杯,先向床上睡下。打發丫頭們出去,指望眾人去後,自然來同睡。鳳奴卻將燈挑得亮亮的,倚著桌兒流淚。張監生酒量不濟,到了床上,便昏昏熟睡。天明方醒,身邊不見新人,睜眼看時,卻端然而坐,大以為怪。起身入上房,與大娘子說夜來如此,連大娘子也不信。
少頃,鳳奴來見禮,問其為甚如此,隻是低頭垂淚。大娘子見他可憐,倒勸丈夫從容愛護,莫要性急。張監生依了這話,是晚便不進房。恰又遇著城中有事,一去十餘日方歸。一夜乘著酒興,步入房來。鳳奴一見便要躲避。張監生橫身攔住,笑道:"你今番走向那裏去。"鳳奴轉動不得,逼到一個壁角邊,被他雙關抱住,死掙不脫,直抱到床上按倒。鳳奴將雙袖緊緊掩住麵龐。張監生此時,心忙意急,探手將衣服亂扯,左扯也扯不開,右扯也扯不斷。仔細一看,原來貼肉小衣,上下縫聯,所以分拆不開。氣得他一團熱火,化做半杯雪水,連道詫異。
放下手走出堂前,教家人尋瞿百舌來,與他說:"如此如此,這是為甚緣故,他既不願從我,可還了原聘,領了去罷。"瞿百舌聽了,不慌不忙,帶著笑道:"大相公好沒撻熬,既娶來家,是你的人了,怎說領了去的話。"張監生道:"我娶妾不過要消遣作樂,像這個光景,要他何用。"瞿百舌道:"大凡美人多有撒嬌撤癡,大老官務加憐香惜玉,方為在行。若像你這猴急,放出霸王請客幫襯,原成不得。"張監生道:"他把衣服上下縫聯,難道也是我不在行?"瞿百舌道:"這正是他作嬌處。"張監生笑道:"恐這樣作嬌,也不敢勞。"瞿百舌道:"大相公不難,今已將滿月,其母定來探望。待我與他說知,等他教導一番,包你如法。"張監生見說得有理,也就依了。"瞿百舌按住了張監生,飛風到王江涇,與方氏說這樁事。
此時那嗣子已搬人來家,方氏隻住得後邊兩間房子。他自從遭了那場恥辱,自覺無顏色,將向日這段鳳騷,盡都銷磨,每日隻教導春來做些針指。心裏隻牽掛著女兒,不時暗淚。瞿百舌一口氣趕來,對方氏說:"你女兒這般這般,觸了主人之怒,要發還娘家,追討聘禮,一倍要還三倍。我再三勸住,你可趁滿月,快快去教女兒,不要作梗。財主是牛性,一時間真個翻過臉來,你可吃得這場官司。"方氏本是驚弓之鳥,聽見官司兩字,十分害怕,心裏卻明曉得鳳奴為著孫三,決不肯從順。
左難右難,等到滿月,隻得買辦幾盒禮物.帶著春來去看女兒。
不想鳳奴日遂憂鬱,生起病來,本隻有二三分病體,因怕張監生纏帳,故意臥床不起。張監生聽了瞿百舌的話,做出在行幫襯,請醫問卜,不時到床前看覷。鳳奴一見進來,便把被兒蒙在頭上,不來招架。恰好方氏來到,母女相見,分外悲啼。且見女兒有病,不好就說那話。向著張監生夫妻,但稱女兒年幼無知,凡事須要寬恕。那大娘子見方氏做人活動,甚是歡喜。
背地問鳳奴衣服縫聯的緣故,方氏怎敢說出實情,一味含糊應答。
一日,大娘子請方氏吃茶,留下春來相伴鳳奴,正當悄悄地問孫三郎信息。忽見門簾啟處,張監生步將入來,鳳奴即翻身向著裏麵。張監生坐在床前,低聲啞氣的問:"今日身子還是如何,心裏可想甚東西?"連問兩聲,鳳奴竟不答應。春來在側,反過意不去,接口道:"今日略覺健旺,隻是虛弱氣短,懶得開口。"張監生見他應對伶俐,舉目一觀,那頭發剛剛覆眉,水汪汪一雙俏眼,鵝卵臉兒,白中映出紅,身子又生得苗條有樣,大是可人。便問:"你叫甚名字?"那丫頭應言喚做春來。張監生立起身道:"我方才買得拂手在外,你可隨我去拿一隻與鳳姐。春來隻道是真,隨著就走。引入一個小書房中,張監生將門閉上,摟住親嘴。春來半推半就道:"相公尊重,莫要取笑。"張監生那裏聽他,擁向醉翁榻上,扯開下衣,縱身相就。那丫頭年紀雖小,已見孫三郎與方氏許多醜態,心裏也巴不得嚐嚐滋味,也奈何輪他不著。今番遇這財主見愛,有何不可。隻是芳心乍吐,經不得雨驟風狂,甚覺逡巡畏縮,苦樂相兼。須臾情極興闌,但見落紅滿裼,張監生取出一枝鳳玉簪,與他插戴。又將一隻大佛手遞與,勾著肩兒,開門送了,說道:"留你在此,做個通房,可情願麽?"春來道:"多謝相公抬舉,隻怕沒福,還恐我家娘不肯放我。"張監生道:"我開了口,怕他不肯。"春來點首,捧著佛手而去。看官,大抵遇合各自有緣分,一毫勉強不得。譬如張監生費了大注財禮聘妾,反不能沾一沾身子。這春來萍水相逢,未曾損半個紙錢,倒訂下終身之約。世間事體,大率如此。所以說:有意種花花不活,無心插柳柳成陰。
且說鳳姐一臥二十餘日,方氏細察他不是真病,再三譬喻,教他莫要如此。鳳奴被娘逼不過,隻得起身梳洗,尚兀妝做半睡半坐。方氏才將瞿百舌所言說與,苦勸勉強順從,休要累我。
鳳奴忿然作色道:"娘不見我與孫三郎所誓乎?言猶在耳,豈可變更。你自回去,莫要管我,我死生在此,決不相累。"方氏見話不投機,即時要歸。大娘子那裏肯放。張監生又為著春來,苦苦堅留。到另設一間房戶,安頓方氏住下,自己來陪伴鳳奴。他意中以為母子盤桓日久,自然教道妥當,必非前番光景。誰知照舊不容親近,空自混了一夜。衣服總都扯碎,到底好事難成。張監生大恨,明知為著情人,所以如此。次日即將鳳奴鎖禁空樓,分付使女輩日進三餐薄粥,夜間就在樓板上睡臥。方氏心中不忍,卻又敢怒而不敢言。無顏再住,連忙作辭歸去。張監生另送白銀三十兩,要了春來,渾身做起新衣,就頂了鳳奴這間房戶。分付家中上下,稱為新姐。這豈不是:打牆板兒翻上下,前人世界後人收。
張監生做出這個局麵,本意要教鳳奴知得,使他感動,生出悔心。奈何鳳奴一意牽係孫三,心如鐵石,毫無轉念。說話的,假如鳳奴既一心為著孫三,何不速尋個死路,到也留名後世。何必做這許多模樣,忍辱苟延?看官有所不知,他還是十六七歲的女子,與孫三情如膠漆,一時雖則分開,還指望鳳波定後,斷弦重續。不料得生出這瞿百舌,貪圖重利,強為張氏納聘。雖然勢不能違,私自心懷癡想,希意張監生求欲不遂,必有開籠放鸚鵡之事。那時主張自由,仍聯舊好,誰能間阻。
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還母家之說,倒有三分私喜。為此寧受折磨,不肯即死。有詩為憑:生死靡他已定盟,總教磨折不移情。
傍人不解其中意,隻道紅顏欲市名。
話分兩頭。且說孫三郎在家醫治傷口,怎奈日夜記掛鳳奴,朝愁暮怨,長歎短籲,精神日減,瘡口難合。捱到年餘,漸成骨立,愈加腐爛,自知不保。將家事料理,與兒子取了個名字,喚做漢儒,叮嚀妻子,好生撫養。劉氏啼啼哭哭,善言寬慰。
看看病勢日重,他向妻子說了幾句斷話,又教邀過方氏一見。
劉氏不敢逆他,即差個老嫗,喚乘轎子去接。方氏聞說孫三病已臨危,想起當日恩情,心中淒切,也顧不得羞恥,即便乘轎而來。彼此相見,這番慘傷,自不必說。孫三郎向懷中取出同心結,交與方氏道:"我今生再不能複見鳳姐矣,煩你為我多多致意。"言訖,瞑目而逝。可憐劉氏哭得個天昏地暗,一麵收拾衣衾棺木。
方氏索性送殮過了,方才歸家。思量女兒被張郎鎖禁空樓,絕無音耗,不知生死如何。須去看個下落,也放下了腸子。喚個小船,來到唐棲。張監生即教春來出來迎接,方氏舉目一看,遍體綺羅,光彩倍常,背後倒有兩個丫頭隨侍。問起女兒,卻原來依舊鎖禁樓上。方氏此時心如刀割,嗟歎不已。見過了張郎夫婦,即至樓上看鳳奴時,容顏憔悴,非複舊時形狀。母女抱頭而泣,方氏將同心結付還,說孫三病死之故,鳳奴不覺失聲大慟。方氏看了女兒這個景狀,分明似罪囚一般,終無了解。
私地埋怨春來說:"你今既得時,也須念舊日恩情,與他解冤釋結,如何坐視他受苦。"春來道:"我怎敢忘恩負義,不從中周全。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轉意,鳳姐執迷不允。每日我私自送些東西上樓,卻又不要,教我左難右難。這幾時我再三哀求,已有放歸的念頭,娘可趁此機會,與相公明白講論一番。
待我在後再攛聳幾句,領回家去罷。"方氏得了這個消息,到次日要與張監生講話。正遇本圖公正裏甲,與張監生議丈量田地。方氏走到堂中,向各人前道上萬福,開言道:"列位尊官在座,我有不知進退的話,要與張相公說知,討個方便。多承張相公不棄我女鳳奴,聘來為妾。
或是我兒到了你家,有甚皂絲麻線,落在你眼裏,這便合應受打受罵受辱,便是斫頭也該。然也須捉奸捉雙,方才心服。若未入門時,先有些風聲,你便不該娶了。或是誤於不知,娶後方曉得平昔有甚不正氣,到家卻沒其過失,這叫做入門清淨,要留便留。若不相容,就該退還娘家,何故無端鎖禁樓中,如罪囚一般,此是何意?磨折已久,如今奄奄有病。萬一有些山高水低,我必然也有話說。常言死人身邊自有活鬼,你莫恃自家豪富,把人命當做兒戲。"眾人聽了此話,齊道:"大娘言之有理。張相公你若用他,便放出來,與他個偏房體麵。若不用他,就交還他去,但憑改嫁,省得後邊有言。"張監生心裏已有肯放去的念頭,又見方氏伶牙俐齒,是個長舌婦人,恐怕真個弄出些事來,反為不美。遂把人情賣在眾人麵上,便教開了樓門,喚出鳳奴,交還方氏領去。方氏即就來船,載歸王江涇。
過了月餘,方氏對鳳奴道:"兒,你今年紀尚小,去後日子正長。孫三郎若在,終身之事可畢。他今去世,已是絕望。
我在此尚可相依,人世無常,倘若有甚不測,瞿門宗族,豈能容你。那時無投無奔,如之奈何。況春花秋月,何忍空過,趁此改圖,猶不失少年夫婦。"鳳奴聞言大怒,說道:"娘,你好沒誌氣!前既是你壞我之身,隻謂隨他是一馬一鞍,所以雖死無悔。今孫三郎既死,難道又改嫁他人。既要改嫁,何不即就張郎。我雖不指望豎節婦牌坊,實不願做此苟且之事,學你下半截樣子。"言罷,放聲長號。倒使方氏老大沒趣,走出房門。鳳奴解下結勝同心帶,自縊梁間。及至方氏進來看見解救時,已不知氣斷幾時了。痛哭一場,買棺盛殮。欲待葬在瞿濱吾墓旁,嗣子不容。欲待另尋墳地,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。方氏無可奈何,隻得將去火化。盡已焚過,單剩胸前一塊未消,結成三四寸長一個男子。麵貌衣摺,渾似孫三形像,認他是石,卻又打不碎。認他是金,卻又燒不烊。分明是:楊會之捏塑神工,張僧繇畫描仙體。
那化人的火工,以為希奇,悄地藏過,不使方氏得知。這也不在話下。自古道: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。可煞作怪,孫三郎先死多時,恰好也在那日燒化。他家積祖富足,豈無墳塋,也把來火化。原來孫三郎自從死後,無一日不在家中出現,嚇得孤孀子母,並及家人伴當,無一人不怕。隻得求簽問卜,都說棺木作耗,發脫了出去,自然安靜。劉氏算計要去安葬,孫三郎夜托一夢,說自己割壞人道,得罪祖宗,陰靈不容上墳,可將我火化便了。劉氏得了這夢,心中奇怪,也還半信半疑。不道連宵所夢相同,所以也將來焚化。胸前一般也有一塊燒不過的,卻是鳳奴形狀。送喪人等,無不駭然。劉氏將來收好,藏在家中。那送喪之人,三三兩兩,傳說開去。焚化鳳奴的火工聞知,袖著孫三小像,到來比看。劉氏一見,大是驚詫。孫三兒子漢儒,年紀雖幼小,孝出本心,勸娘破費錢鈔,買了此像。做起一個小龕子,並坐於中,擺列香燭供奉。但見:孫三郎年未三十,遍體風情。手中扇點著香羅,卻是凋腔度曲,但是髭須脫落,渾如戴餛飩帽的中官。瞿鳳奴不及兩旬,通身嬌媚。同心結係在當胸,半成遮奶藏鬮,隻見繡帶垂肩,分明欲去懸梁的妃子。
一時傳遍了城內城外,南來的是唐棲鎮上男女,北來的是平望村中老幼。填徒塞巷,挨擠不開。個個稱奇,人人說怪。
正當萬目昭彰之際,忽然狂風一陣,卷入門來。隻見兩個形像,霎時化成血水,這方是同心結的下稍,真正萬古希罕的新聞。
嘉靖年初,孫漢儒學業將就,做一小傳以記。後來有人作幾句偈語懺悔,偈雲:是男莫邪淫,是女莫壞身。
欺人猶自可,天理原分明。
不信魔登伽,能攝阿難精。
地獄久已閉,金磐敲一聲。
豁然紅日起,萬方光華生。
同心一帶結,男女牽幽魂。
一為自宮漢,一為投繯人。
輪回總能轉,何處認前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