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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瞿鳳奴情愆死蓋(1)

  一點靈光運百骸,經綸周慮任施裁。

  體教放逐同奔馬,要使收藏似芥荄。

  舉世盡函無相火,幾人能作不燃灰。

  請君細玩同心結,斬斷情根莫浪猜。

  話說人生血肉頑軀,自懷抱中直至蓋棺事定,總是不靈之物。惟有這點心苗,居在胞膈之內。肺為華蓋,大小腸為溝渠。

  兩腎藏精蓄髓,葆育元和,所以又稱命門,然皆聽憑心靈指揮。

  有時退藏於密,方寸間現出四海八垓。到收羅在芥子窩中,依然沒些影響,方知四肢百骸,不過借此虛守則,立於天地之間。

  臭皮囊不多光景,有何可愛。說到此處,人都不信,便道:"無目將何為視,無耳將何為聽,無鼻如何得聞香臭,無口如何得進飲食,養得此身,氣完神足,向人前搖擺?總然有了眼耳口鼻,若不生這兩道眉毛相配,光禿禿也不成模樣。所以五官中說眉為保壽,少不得要他襯貼。何況手能舉,腳能步,如何在人身上,隻看心田一片?好沒來曆。"這篇話說,卻像有理。然不知自朝官宰相,以及漁樵耕牧,那一個不具此五官手足。

  如何做高官的,談到文章,便曉得古今來幾人帝、幾人王、幾人聖賢愚不肖。談到武略,便曉得如何行兵,如何破敵,怎生樣可以按伏,怎生樣可以截戰。若問到漁樵耕牧以下一流人,除卻刀斧犁鋤,釣罾蓑笠,一毫通融不得。難道他是沒有眼耳口鼻的?隻為這片心靈彼此不同,所以分別下小人君子。還有一說,此心固是第一件為人根本。然辯賢愚,識貴賤,卻原全仗這雙眼睛運用。若沒了這點神光,縱然心靈七竅,卻便是有天無日,成何世界。但這雙眼,若論在學士佳人,讀書寫字,刺繡措鸞,百工技藝,執作經營,何等有用,何等有益。單可惜趁副了浪子蕩婦,輕佻慢引,許多風月工夫,都從茲而起。

  且莫說宋玉牆東女子,隻這西廂月下佳期,皆因眼角留情,成就淫奔苟合勾當,做了千秋話柄。據這等人看來,反不如心眼俱蒙,到免得傷了風化。閑話休題,如今單說一個後生,為此方寸心花,流在眼皮兒上,變出一段奇奇怪怪的新聞。直教:同心結綰就鴛鴦,死骷髏妝成夫婦。

  話說嘉興府,去城三十裏外,有個村鎮,喚做王江涇。這地方北通蘇、鬆、常、鎮,南通杭、紹、金、衢、寧、台、溫、處,西南即福建、兩廣。南北往來,無有不從此經過。近鎮村坊,都種桑養蠶織綢為業。四方商賈,俱至此收貨。所以鎮上做買做賣的挨擠不開,十分熱鬧。鎮南小港去處,有一人姓瞿號濱吾,原在絲綢機戶中經紀,做起千金家事。一向販綢走汴粱生理,不期得病身殂,遺下結發妻子方氏,年近三十四五。

  一個女兒,小名鳳奴,才隻十二歲。又有十來歲一個使女,名喚春來。還有一房伴當,乘著喪中,偷了好些東西,逃往遠方。

  單單存這三口過活,並無嫡親叔伯尊長管束。

  俗言道得好:"孤孀容易做,難得四十五歲過。"方氏年不上四旬,且是生得烏頭黑鬢,粉麵朱唇。曲彎彎兩道細眉,水油油一雙俏眼,身子不長不短,娉婷嫋娜,體段十分妖嬈。

  丈夫死去雖說倏忽三年,這被裏情趣,從冷淡中生出熱鬧來,擒之不著,思之有味,全賴著眼無所見,耳無所聞,深閨內苑,牢籠此心。已槁之木,逢春不發,既寒之灰,點火不燃,才是真正守寡的行徑。那知方氏所居,隻有三進房屋。後一帶是廚灶臥房,中一帶是客座兩廂,堆積些米穀柴草。第一帶沿街,正中間兩扇大門,門內一帶遮堂門屏,旁屋做個雜房,堆些零星什物。方氏日逐三餐茶飯以外,不少穿,不少著,鎮日裏無聊無賴。前前後後,一日走下幾十回,沒情沒緒,單單少一件東西。咳!少甚麽來,不好說,不好說。隻可恨有限的歲月,一年又是一年,青春不再,無邊的煩惱,一種又是一種,野興頻來。一日時當三月,百花開放,可愛的是:多情燕子成行,著意蜂兒作對。那燕子雖是羽毛種類,雌雄無定。隻見啾啾唧唧,一上一下,兩尾相聯,偏湊著門欄春色。那蜂兒不離蟲蟻窠巢,牝牡何分。隻見咿咿唔唔,若重若疊,雙腰交撲,描畫就花底風光。

  方氏正倚著門屏邪視,隻見一個後生,撇地經過。頭戴時新密結不長不短鬢帽,身穿秋香夾軟紗道袍,腳穿玄色淺麵靴頭鞋,白綾襪上,罩著水綠縐紗夾襖,並桃紅縐紗褲子。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,掛著蜜蠟金扇墜,手指上亮晃晃露著金戒指。渾身輕薄,遍體離披,無風搖擺,回頭掣腦的踱將過去。

  這後生是誰?這後生姓孫名謹,表字慎甫,排行第三,人都叫他為孫三郎。年紀二十以外,父母盡亡,娶妻劉氏,頭胎生子,已是六歲。家住市中,專於販賣米穀為業,家貲巨萬。此人生來氣質恂恂,文雅出眾。幼年也曾讀書寫字,雖不會吟詩作賦,卻也有些小聰明。學唱兩套水磨腔曲子,弦索簫管,也曉得幾分。隻因家道饒裕,遍體綺羅,上下截齊。且又貼襯些沉速生香,薰得滿身撲鼻,是一個行奸賣俏的小夥子,使錢撒漫的大老官。

  不想這日打從方氏門首經過,這一雙俊俏偷情眼,瞧見方氏倚著門屏而立,大有風韻,便有些著魂。所以走了過去,又複回頭觀望。這方氏本又是按捺不下這點春情的半老佳人,一見了孫三郎如此賣弄,正撥著他的癢處。暗想道:"天地間那得有這碗閑飯,養著這不癡不呆,不老不少,不真不假,不長不短的閑漢子。這老婆配著他,卻也是前緣有定。"心裏是這等想,歎口氣回身折轉進去。又暗想道:"不知這人可還轉來?"才轉這念,卻有幾個兒童叫道:"看狗起,看狗起。"卻是甚的來?時當三月,不特蟲鳥知情,六畜裏頭,惟有狗子是人養著守宅的,所以沿階倒巷,都是此種。遇著春見發作,便要成群。古人有俚言幾句道得好:東家狗,西家狗,二尾交聯兩頭扭。中間線索不分明,漆練膠粘總難剖。若前或後團團拖,八腳高低做一肘。這家傾上水幾盆,那家遏上灰半簍。人固要知羞,狗自不嫌醜。平空一棒打將開,垂尾低頭各亂走。

  隻可笑方氏既要進門,聽此一句沒正經說話,轉身出頭一看,若是街坊上有人,他也自然進去,隻因是幾個小孩子,站在那裏看。方氏一點無名相火,直觸起來,不知眼從心上,又不知心從眼上,驀突突攪得一腔火熱,酥麻了半個身體。那三郎又走不多遠,也聽得孩子們叫笑,正在方氏門前,故意折轉身來,如順風落葉,急水遊魚,剛剛正見方氏在那裏觀看。方氏招眼望見孫三郎,已在麵前,自覺沒趣,急急掩上遮堂門扇,進內去了。孫三郎隨口笑道:"再看一看何妨。還不曾用到陳媽媽哩!"隻因這一看不打緊,頓使那些:糶糴賈小成擲果潘安,冰蘖娘半就偷香韓壽。

  也是夙世冤孽,孫三郎自見方氏之後,魂夢顛倒,連米行生意,都不經心。又打聽得是個孤孀,家裏又無男人,大著膽日逐在他家門首擺來擺去。那方氏心裏,也有了這個後生,隻是不曉得他姓張姓李。這一點沒著落的閑思想,無處發付,也不時走到門前張望,急切裏又兩不相值。

  一日,方氏正在堂中,忽聽得門首鑼聲當當的響,許多小兒女,嘈嘈雜雜。方氏喚春來同走出去覷看,原來是弄猢猻的花子,肩挑竹籠,手牽猢猻,打著鑼,引得這些小兒女,跟著行走。這花子見方氏開門來看,便歇下籠子,把鑼兒連敲幾下,口裏哩嗹羅嗹唱起來。這猢猻雖是畜類,善解人意,聽了花子曲兒,便去開籠,取臉子戴上,扮一個李三娘挑水。方氏叫春來喚出女兒同看。那些左鄰右舍,並過往的人,頃刻就聚上一堆。大凡緣有湊巧,事有偶然,正當戲耍之際,恰好孫三郎也撞過來。這猢猻又換了一出,安安送米,裝模做樣,引得眾人齊笑。孫三郎分開眾人,擠上一步,解開汗巾,拈出錢把一塊銀子,賞與花子。說:"李三娘挑水,是女娘家沒了丈夫;安安送米,是兒子不見了母親,如此苦楚,扮他怎的。不如扮個張生月下跳牆,是男女同歡。再不然扮個采蘋扶著無雙小姐,同會王仙客,是尊卑同樂。"那花子得了采頭,憑他饒舌。方氏舉眼一覷,正是那可意人兒,此時心情飄蕩,全無話說。那風奴年已一十五歲,已解人事,見孫三郎花嘴花舌,說著渾話,把娘一扯說道:"進去,進去。可恨這後生,在那裏調嘴,我們原不該出來觀看。"方氏一頭走,說道:"真金不怕火,憑他調嘴何妨。"口中便如此說,心裏卻舍不下這個俏麗後生,恨不得就摟抱過來,成其好事。這場猢猻扮戲,分明又做了佛殿奇逢。

  方氏時時刻刻記掛那人,隻是徑路無媒,到底兩情相隔。

  朝思暮想,無可奈何。一日,忽地轉著一念道:"除非如此如此,方可會合。"背著女兒,悄地叫過春來說道:"你到我家來,卻是幾歲?"春來道:"記得來時是七歲,今歲十三歲,在娘子家,已六年了。"方氏道:"你可曉得,這六年間,不少你穿,不少你吃,我平日又不曾打罵你,這養育之恩,卻也不小。你也該知恩報恩。"春來道:"我年紀小,不曉得怎麽恩,怎麽報。但憑娘子吩咐。"方氏笑道:"我也不好說得。"春來道:"娘不好說,教我一發理會不來。"方氏道:"你可記得,前日首猢猻撮把戲,有一個小後生,解汗巾上銀子,賞那花子麽?"春來道:"前日娘同鳳姐進來時,看撮戲的人,都說還虧了孫三官人,不然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。如此想就是這個人了。我常出去買東西,認得他住在市中大橋西堍下,向沿河黑直楞門內,是糶糴糧食小財主。"方氏道:"正是,正是。今後你可坐在門首,若見孫三官來,便報我得知。切不可漏此消息,與鳳姐曉得。後來我備些衣飾物件,尋一個好對頭嫁你。"這十三歲的丫頭,有甚不理會,帶著笑點點頭兒,牢記在心。日逐到門首守候,見孫三郎走來,即忙報與方氏。方氏便出來半遮半掩,賣弄風情。漸漸麵紅,漸漸笑臉盈腮,秋波流動,把孫三郎一點精靈,都勾攝去了。

  孫三郎想道:"這女娘如此光景,像十分留意的。我拚一會四顧無人之際,撞進門去,摟抱他一番。他順從不消說起,他不順從,撒手便出。他家又沒別個男子,不怕他捉做強奸。

  "心上算計已定,這腳步兒愈覺勤了。一日走上四五六遭,挨到天色將暮,家家關門掩戶,那方氏依然露出半個身軀,倚門而立。孫三郎瞻前顧後.見沒有人,陡起精神,踏上階頭,屈身一揖,連稱:"瞿大娘子,瞿大娘子。"叫聲未了,隨勢搶向前,雙手摟定。方氏便道:"孫三官好沒正經。"口裏便說,身卻不動。忙將手去掩大門,一霎時,弄出許多狂蕩來。

  一個雖則有家有室,才過二十以外,精神倍發,全不懼風月徐娘;一個既已無婿無夫,方當四十之前,滋味重投,盡弗辭顛狂張敞。

  狂興一番,兩情難舍,緊緊抱住,接唇咂舌,恨不得並作一個。方氏低低叮嚀道:"我寧節三年,並沒一絲半線差池。自從見你之後,不知怎地攝去了這點魂靈。時刻牽掛,今日方得遂願。切莫泄漏與人,壞我名頭。你得空時,就來走走,我叫丫頭在門首守候。"孫三郎道:"多蒙錯愛,怎敢泄漏。但得此地相敘,卻是不妥。必得到你房中床上,粘皮著骨,恩恩愛愛的頑耍,才有些趣味。"方氏道:"房中有我女兒礙眼,卻幹不得。中堂左廂,止堆些柴草,待我收拾潔淨。堂中有一張小榻,移來安設在內,鎖著房門,鑰匙倒留你處。你來時,竟開鎖入去,拴著門守候,我便來相會。又省得丫頭在門首探望,啟人疑心。"孫三郎道:"如此甚妙。"方氏隨引進去,認了廂房。又到裏邊取了一把鎖,將鑰匙交與了孫三郎,然後開門。方氏先跨出階頭,左右打一望,見沒人行走,把手一招,孫三郎急便閃出,搖搖擺擺的去了。

  方氏到次日,同春來把左廂房柴草搬出外麵空屋內堆置。

  將室中打掃得塵無半點,移小榻靠壁放下,點上安息香數十根,熏得滿室香噴噴的。先把兩個銀戒指賞著春來,教他觀風做腳,防守門戶。自此孫三郎忙裏偷閑,不論早晚,踅來與方氏盡情歡會。又且做得即溜,出入並無一人知覺。更兼鳳奴生性幽靜,勤於女工,每日隻在房中做些針指,外邊事一毫不管,所以方氏得遂其欲。兩下你貪我愛,著戀纏綿,調弄得這婆娘如醉如癡,心窩裏萬千計較,癡心妄想,思量如何做得個長久夫妻。

  私忖道:"他今年才二十三歲,再十年三十三歲,再十年四十三,還是個精壯男子。我今年三十八,再十年四十八,再十年五十八,可不是年老婆婆?自古道:男於所愛在容貌。倘我的顏色凋殘,他的性情日變,卻不把今日恩情,做了他年話柄,貽笑於人,終無結果。不若使女兒也與他勾上,方是永遠之計。

  我女兒今方十五,再十年二十五,再十年三十五,還不及我今年的年紀。得此二十年往來,豈不遂我心願。隻是教孫郎去勾搭吾女容易,教吾女去勾搭孫郎倒難。自古道:女子偷郎隔重紙,男子偷女隔重山。如今卻相反其事,怎生得個道理。"心上思之又思,沒些把柄。等孫三郎來會時,到與他商議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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