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下散文。再說王原,行求到兗州曲阜縣,拜了孔陵,又尋至鄒縣。經過孟子廟前,一邊是子思作中庸處,有座碑石;一邊是孟母斷機處,有個扁額,題著"三遷"兩字,與子思作中庸碑,兩相對峙。王原未免又轉個念頭,道:"孟母當年三遷教子,得成大儒之名。我娘教養我成人長立,豈非一般苦心。
那書上說,孟子葬母,備極衣衾棺槨之美,則其平日孝養可知。
吾母吃了千萬辛苦,為子的未曾奉養一日。為著尋父遠離,父又尋不得,母又不能養,可不兩頭不著!"思想到此,又是一場煩惱。從來孝思感動,天地可通。如古時丁公藤救父,井中老鼠得收母骨,皆曆曆有據。偏有王原,如此孝心尋父,卻終不能遇。在山東地麵,盤旋轉折,經曆之處,卻也不少。怎見得?那山東乃:奎婁分野,虛危別區。本為薛郡,在春秋魯地之餘;既屬齊封,論土色少陽之下。滋陽曲阜,泗水夾鄒滕;巨野東平,魚台連汶上。固知河濟之間,山川環帶。若問青齊之境,地裏廣沃。博興高苑,昌樂壽光。蒙陰沂水及臨淄,朐益安諸過日照。東道諸雄,號稱富衍。說不盡南北東西,數得來春秋冬夏。
百年光景幾多時,十載風塵霎地過。
王原在齊魯地上,十年飄泊,井邑街衢,無不穿到,鄉村丘落,盡數搜尋。本來所帶零碎銀兩,早早用完。行囊也都賣訖,單單存得身上幾件衣服。況且才離書館,不要說農莊家鋤頭犁耙,本分生涯,全然不曉。就是醫卜星相,江湖上說真賣假,捏李藏謎,一切賺錢本事,色色皆無。到此流落在他州別縣,沒奈何日則沿門乞食,夜則古廟棲身,或借宿人家簷下。
不時對天禱告,求得見生父一見,即死填溝壑,亦所不惜。可憐這清清白白一個好後生,弄得烏不三,白不四,三分似人,七分像鬼。認得的,方信是孝子下稍;不認得的,隻道是卑田院的宗支,真好苦也!又時值上冬天氣,衣單食缺,夢寐不寧。
朦朧合眼,恰像在家時書房中讀書光景。取過一本書來,照舊是本漢書,揭開一看,卻依先是田橫被殺,三十裏挽歌,五百人蹈海這段故事。醒來思想道:"回橫烈士,我何敢比他。難道不能像其生時富貴,隻比他死時慘毒不成。且我又非謀王奪霸,強求富貴的人,定不到此結局。隻是田橫二字,不得不放在心上。"何期事有湊巧,一日尋訪到即墨縣,這所在乃膠東樂土,三麵距海。聞得人說,東北去百裏,海中有一山,名曰田橫島,離岸止有二十五六裏。王原聽了這話,一喜一懼。所喜者田橫二字,已符所夢,或者於此地遇著父親也未可知。所懼者資費已完,進退兩難,或該命盡於此。又想起昔年曾設誓道,尋父不著,情願自盡,漂沉海洋,與田橫五百人精魂相結。今日來到此處,已與前誓暗事,多分是我命盡之地了。好歹渡過島去,訪求一番,做個結局。遂下山竟至海濱,渡過田橫島。
原來隔岸看這山,覺得山勢大。及至其地,卻見奇峰秀麓,重重間出,頗是深邃。轉了幾處徑道,不覺落日銜山,颶風大作。又抹過一個林子,顯出一所神祠。就近觀之,廟宇傾頹,鬆楸荒莽,也無榜額,不知是何神道。想來身子疲倦,且權就廟中棲息一宵,再作道理。步將入去,向神道拜了兩拜。但見塵埃堆積,席地難容。無可奈何,隻得將身臥在塵中,卻當不過腹內空虛,好生難忍。複掙起身,欲待往村落中求覓些飲食。
遙空一望,煙火斷絕,鳥雀無聲,也不見一個男女老少影子。
方在徬徨之際,忽然現出一輪紅日,正照當天,見殿庭廊下,一個頭陀炊飯將熟。私喜道:"不該命絕,天使這和尚在此煮飯。"便向前作揖,叫聲:"老師父!可憐我遠方人氏,行路饑餒,給我一碗半碗充饑。"這和尚就把缽盂洗一洗,盛著飯遞過來說:"這是莎米飯,味苦不堪入口。我與你澆上些肉汁調和,方好下咽。"王原接飯在手,慌忙舉箸。那和尚合掌念起咒來,高聲道:"如來如來,來得好,去得好。"忽地祠門軋的一聲響,撒然驚覺,卻是南柯一夢,天色已明。隻見一個老人頭戴鶡冠,手攜竹杖,走將進來,問道:"你是何人,卻臥在此?"王原道:"小人遠方人,尋父到此。昨因天晚,權借一宿。"老者道:"遠方還是哪處,姓甚名誰,你父在外幾時了?"王原仍將姓名家鄉並訪父緣故,一一說與。老者聽了,點頭道:"好孝子,好孝子!但你父去向,沒些影響,卻從何處索摸。老漢善能詳夢,你可有甚夢兆,待我與你詳一詳,看可還尋得著。"王原道:"夜來剛得一夢,心裏正是狐疑,望乞指教。"乃將所夢說出。老者道:"賀喜,賀喜。日午者南方火位,莎草根藥名附子,調以肉汁,肉汁者膾也,膾與會字,義分音葉,乃父子相會之兆。可急去南方山寺求之,不在此山也。"王原下拜道:"多謝指教!若果能應夢,決不忘大德。"連叩了三四個頭,抬起眼來,不見了老者,驚異道:"原來是神明可憐我王原,顯聖指迷。"複朝上叩了幾個頭,離卻土祠,仍還舊路。
此時心裏有幾分喜歡,連饑餒都忘了。但想不知是何神明,如此靈感。行至村前.詢問土人。土人答言此乃昔日齊王田橫,漢王得了天下,齊王奔到此島,島中百姓深受其惠,後被漢王逼去,自盡於屍鄉。島中人因感其德,就名這島為田橫島,奉為土神,極是靈應。王原道:"原來神明就是田橫。"暗想一發與前夢相合,此去父親必有著落。又問:"既如此靈應,怎的廟宇恁樣傾頹,地方上不為修茸?"土人道:"客官有所不知。這廟宇當初原十分齊整,香火也最盛。連年為賦役煩重,人民四散避徙,地方上存不多幾戶。又皆窮苦,無力整理,所以日就敗壞。"王原聽罷,別了土人。一頭走一頭歎道:"隻道止有我爹,避役遠出,不想此處亦然。若論四海之大,幅員之廣,不知可有不困於役的所在。噫!恐怕也未必。"自言自語,不顧腳步高低,奔出島口,依原渡過對岸。因認定向南方山寺求之的話,自此轉向南走,隻問山岩寺院去跟尋。晝行夜禱,不覺又經月餘。卻由清源而上,渡過淇水。來到河南衛輝府輝縣境內,訪問得有個夢覺寺,是清淨叢林。急忙就往。時入隆冬,行到半途,大雪紛飛,嗬氣成冰。王原衝寒冒雪,強捱前去。及趕至夢覺寺前,已過黃昏。其時初月停光,朔風卷地,古人有雪詩道得好:千山鳥飛絕,萬境人蹤滅。
孤舟蓑笠翁,獨釣寒江雪。
王原雖則來此,暮雪天寒,寺中晚堂功課已畢,鍾磬寂然,約有定更天氣。寺門緊閉,隻得坐在門口盤陀石上,抱膝打盹。
嚴寒徹骨,四肢都凍僵麻木。且莫說十餘載的風霜苦楚,隻這一夜露眠冰雪,也虧他熬忍,難道不是個孝子。捱到天曉,將雙手從麵上直至足下,細細揉摩一番,方得血氣融通,回生起死。須臾和尚開門出來,王原便起身作個揖道:"長老,有滾水相求一碗蕩寒。"那和尚把他上下仔細一覷,衣服雖然襤褸,體貌卻不像乞丐,問道:"你是何人,清早到此?"王原道:"小子文安人,前來尋訪父親。昨晚遇雪,權借山門下暫棲一宿。"和尚道:"阿彌陀佛,這般寒天,身上又單薄,虧你捱這一夜。倘然凍死了,卻怎麽好?"王原道:"為著父親,便凍死也說不得。"和尚道:"好個孝子,可敬可敬!敢問老居士離家幾時了,卻來尋覓?"王原道:"老父避役出門,今經二十六年。彼時小子生才周歲,不曾識麵。到十六歲,思念親恩,方出門訪求。在山東遍處走到,蒙神人托夢指點,說在南方山寺,故爾特尋至此。"和尚聽了,說道:"既有這片孝心,自然神天相助。且請入裏麵,待我與住持說知,用些齋食,等待雪霽去罷。"王原道:"多謝長老,隻是攪擾不當。"和尚道:"佛門總是施主的錢糧,若供養你這個孝子,勝齋那若幹不守戒律的僧人。"王原道:"小子尋父不得,方竊有愧,怎敢當孝子二字。原來法林老和尚,因王珣初來時,眾僧計論錢財,剝了麵皮。自此吩咐大眾,凡四方貧難人來投齋,不可拒卻。或願出家,便與披發,開此方便法門,勝於看經念佛。為此這管門僧,便專主留王原人去。
當下引入了山門,一路直至香積廚中。飯頭僧一眼望見,便道:"米才下鍋,討飯的花子,早先到了。快走出去,住在山門口,待早齋時把你吃便了。"管門僧道:"此位客官不是求乞之人,乃尋親的孝子,莫要羅唕。"回頭對王原道:"客官且入此梳洗,待我去通知大和尚。"又叫道:"王老佛,可將一盆熱湯來,與這客官洗麵。"灶前有人應聲曉得,管門僧吩咐了,轉身入內。隻見燭前走出一個道人,舀了一盆熱湯捧過來說:"客官洗麵。"王原舉目一覷,看那道人發須皓然,左顴骨有黑痣如豆,兩三莖毫毛堅起,正與母親所言相同。急看右手小指,卻又屈曲如鉤。心裏暗道:"這不是我父親是誰?"忙問道:"老香公可是文安人姓王麽?"老道人道:"正是。客官從不相識,如何曉得?"王原聽了,連忙跪倒,抱住放聲哭道:"爹爹,你怎地撇卻母親,出來了許多年數,竟不想還家,教我哪一處不尋到。天幸今日在此相遇!"王珣倒吃了一驚道:"客官放手,我沒有什麽兒子,你休認錯了。"雙手將他推開要走。驚動兩廊僧眾,都奔來觀看。
法林老和尚聽見管門僧報知此事,記得王珣是文安人,當年避役到此,計算年數,卻又相同,多分是其兒子。正走來要教他識認,卻見兒子早已抱住父親不放,哭道:"爹爹,如何便忘了,你出門時我還在繈褓,乳名原兒,虧殺母親撫養成人,十六歲上娶了媳婦,即立誓前來尋訪爹爹。到今十二個年頭,走遍齊魯地方。天教在田橫島得莎米飯之夢,神靈顯聖,指點到此,方得父子相逢,怎說沒有兒子的話?快同歸去,重整門風,莫使張氏母親懸懸掛念。"說罷又哭。王珣聽了,卻是夢中醒來一般,眼中淚珠直迸,撫著王原,念淚說道:"若恁地話起來,你真個是我兒子。當年我出門時,你才過一周,有甚知識,卻想著我為父的,不憚十餘年辛苦,直尋到此地。"口中便說,心裏卻追想昔時。為避差役,幡地離家,既不得為好漢。撇下妻子,孤苦伶仃,撫養兒子成人,又累他東尋西覓,曆盡饑寒,方得相會。縱然妻子思量我,我何顏再見江東父老。
況我世緣久斷,豈可反入熱鬧場中。不可,不可!揾住雙淚,對王原道:"你速速歸去,多多拜上母親,我實無顏相見。二來在此清淨安樂,身心寬泰,已無意於塵俗。這幾根老骨頭,願埋此輝山塊土。我在九泉之下,當祝頌你母子雙全,兒孫興旺。"道罷,擺脫王原之便奔。王原向前扯住,高叫道:"爹爹不歸,辜負我十年訪尋,我亦無顏再見母親,並新娶三朝媳婦段氏。生不如死,要性命何用!"言訖,將頭向地上亂搗,鮮血迸流。法林和尚對王珣道:"昔年之出,既非丈夫。今日不歸,尤為薄幸。你身不足惜,這孝順兒子不可辜負。天作之合,非人力也。老僧久絕筆硯,今遇此孝順之子,當口占一偈,送你急歸,勿再留也!"隨口念出偈道:豐幹豈是好饒舌,我佛如來非偶爾。
昔日曾聞呂尚之,明時罕見王君子。
借留衣缽種前緣,但笑懶牛鞭不起。
歸家日誦法華經,苦惱眾生今有此。
王珣得了此偈,方肯回心。叩頭領命,又拈香禮拜了如來,複與大眾作別。隨著兒子出了夢覺寺,離了輝縣,取路歸家。
王原尋到此處,費了十二年功夫,今番歸時,那消一月。王珣至家,見了張氏妻子,悲喜交集。段氏媳婦,參拜已畢,整治酒筵。夫妻子媳同飲,對照殘缸,相逢如夢。二十六年我景,離合悲歡,著著是真。那時哄動了鄰舍親戚,親家段子木、先生白秀才,齊來稱賀。王珣自夢覺寺歸文安縣,年已六十四歲,那王本立年二十七歲。以後王本立生男六人,這六個兒子,又生十五個孫子。其十五個孫子,又生曾孫二十有二。王珣夫婦,齊登上壽,子子孫孫,每來問安,也記不真排行數目,隻是一笑而已。當初王珣避役,以後王本立尋父,都隻道沒甚好結果,誰承望以此地位。看官,你道王家恁般蕃盛,為甚緣故,那王本立:隻緣至孝通天地,贏得螽斯到子孫。
從此耕田讀書,蟬聯科甲。遠近相傳,說王孝子孝感天庭,多福多壽多男子,堯封三祝,萃在一家。好教普天下不顧父母的頑妻劣子,看個好樣。後人有詩為證:避役王殉見識微,天降孝子作佳兒。
田橫島上分明夢,夢覺庵中邂逅時。
在昔南方為樂地,到今莎草屬庸醫。
千秋萬古文安縣,子子孫孫世所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