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因是受苦不過,驀地孑身遠避。彼時隻道他暫去便歸,那知竟成永別!"王道:"既為田產當役,何不將田來賣了,卻免受此分離之苦?"張氏道:"初然也不料這役如此煩難,況沒了田產,如何過活。"王原道:"過活還是小事,天倫乃是大節。"張氏道:"總是命合當然,如今說也無用,隻索繇他罷了,你且安心去讀書。"王原說:"母親怎說這話,天下沒有無父的兒子。我又不是海上東方朔,空桑中大禹聖人,如何教我不知父親生死下落。"張氏道:"這是你爹短見,全不商量,拋了我出去,卻與你無幹。"王原道:"當年父親撇下母親,雖是短見,然自盤古開天,所重隻得天地君親師五個字。我今蒙師長講得這孝字明白,若我為子的不去尋親,即是不孝,豈非天地間大罪人!兒意已決,明早別了母親就行。"張氏笑道:"你到那裏去,且慢言你沒處去尋,就教當麵遇見,你也認不出是生身老子。"王原道:"正要請問母親,我爹還是怎生個模樣?"張氏道:"你爹身材不長不短,紫黑麵皮,微微裏有幾莖胡須。在顴骨上有痣,大如黑豆,有一寸長毫無兩三根。左手小指曲折如鉤,不能伸直。這便是你爹的模樣。但今出去許多年,海闊天空,知在何處,卻要去尋,可不是做夢?"王原道:"既有此記認,便容易物色。不論天涯海角,到處尋去,必有個著落,尋不見誓不還家。"張氏道:"好孝心,好誌氣。隻是你既曉得有爹,可曉得有娘麽?"王原道:"母親十月懷胎之苦,三年乳哺之勞,以至今日,自頂及踵,無一非受之於母親,如何不曉得有娘?"張氏道:"可又來。且莫說懷胎乳哺的勞苦,隻你父親出門時,你才周歲,我一則要支持門戶,二來要照管你這冤家。雖然脫卸差役,還恐坐吃山空。為此不惜身命,日夜辛勤。那寒暑風霜,晏眠早起的苦楚,嚐了千千萬萬,才掙得住這些薄產,與你爹爭了個體麵。你道容易就這般長大麽?你生來雖沒甚大疾病,那小災晦卻不時侵纏。做娘的常常戴著個愁帽兒,請醫問卜,賽願求神,不知費了多少錢鈔,擔了多少鬼胎。巴得到學中讀書,這束修尚是小事,又怕師長訓責驚恐,同窗學生欺負,那一刻不掛在肝腸。你且想,做娘的如此擔憂受苦,活孤孀守你到今。回頭一看,連影子隻得四人,好不淒慘。你卻要棄我而去,隻所情理上也說不過。還有一句話,父母總是一般。我現在此,還你未曾孝養一日,反想尋不識麵的父親。這些道理,尚不明白,還讀甚麽書,講甚麽孝?尋父兩字,且須擱起,我自有主見在此。"王原聽娘說出許多苦楚,連忙跪下,眼中垂淚,說道:"兒子不孝,母親責備得極是。但父母等於天地,有母無父,便是缺陷。若父親一日不歸,兒子心上一日不安,望母親曲允則個。張氏道:"罷,罷!龍生龍,鳳生鳳。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親,定然生這不顧母流落溝渠的兒子。你且起來,好歹待我與你娶妻圓娶。一則可完了我為母之事,二則我自有媳婦為伴。那時任憑你去,我也不來管你。"王原無可奈何,隻得答應道:"謹依慈命,後日別當理會。"起身走入書房中,悶坐了一回。隨手取過一本書來,麵上標著"漢書"二字,揭開看時,卻是漢高祖殺田橫,三十裏挽歌,五百人蹈海的故事。
大歎一聲,說:"為臣的死不忘君,為子的生不尋父,卻不相反。"掩卷而起,雙膝跪倒階前,對於發誓道:"我王原若終身尋父不著,情願刎頸而死,漂沉海洋,與田橫五百人精魂杳杳冥冥,結為知己。"設誓已畢,走起來,把墨磨飽,握筆蘸飽,向壁上題詩一首,詩雲:生來不識有靈椿,四海何方寄此身。
隻道有用堪度日,誰知無父反傷神。
生憎吳起墳前草,死愛田橫海上魂。
寄語段家新婦語,齊眉舉案暫相親。
王原不過十三四歲,還是個兒童,何曾想到做親。隻為張氏有完婚之後,任憑出去的話,所以詩中兩句結語如此。是時天色已暮,張氏點燈進來,與他讀書。抬頭看見壁上字跡淋漓,墨痕尚濕。即舉燈照看。教兒子逐句念過,逐句解說。王願念到結尾兩句,低聲不語,滿麵通紅。張氏道:"我養你的身,難道不識你的心。你隻要新婦過門,與我作伴,方好去尋父,可是麽?但年紀還未,且耐心等到十六歲,出幼成丁,那時與你完親。便是出外,我也放心得下,如今且莫提起。"王原見母意如此,不敢再言,唯唯而已。心裏想,這兩年怎能得過。
雖則如此說,畢竟光陰如白駒過隙,才看機柳舒芽,又看梧桐落葉。倏忽間,春秋兩度,王原已是十六歲。張氏果不失信,老早的央白先生到段家通達,吉期定於小春之月。段子木愛女愛婿,毫無阻難,備具妝奩嫁送。雖則田莊人家,依樣安排筵席,邀請親翁大媒,親族鄰舍,大吹大擂,花燭成婚。若是別個做新郎的,偏會篦頭沐浴,剃發修眉,渾身上下,色色俱新,遍體薰香,打扮俏麗。見了新婦,眉花眼笑,妝出許多醜態。那王原雖則母親一般有衣服與他穿著,一來年紀小,二來有事在心,惟求姑媳恩深,那在夫妻情重。當此喜事,隻是眉頭不展,麵帶憂容。酒席間全不照管,略無禮節。親戚們無不動念,都道這孩子,怎地好似木雕偶人。他時金榜掛名,尚不見得,今夜洞房花燭,恐還未必。連丈人也道女婿光景大弗如昔。須臾席終客散,王原進房寢息。張氏巴不得兒子就種個花下子,傳續後代。那知新人是黃花閨女,未便解衣。新郎又為孝心未盡,也隻和衣而臥。雖然見得成雙捉對,卻還是月下籠燈,空掛虛明。
三朝廟見之後,即便收拾出門尋父。張氏打疊起行囊,將出一大包散碎銀兩,與他作盤費,說道:"兒,我本不欲放你出去,恐負了你這點孝心,勉強依從。此去以一年為期,不論尋得著,尋不著,好歹回來。這盤纏也隻夠你一年之用。你縱不記我十六年鞠養之苦,也須念媳婦三日夫婦之情,切莫學父親飄零在外。"王原道:"不瞞娘說,此行兒子尚顧不得母親,豈能念到妻子。"回身吩咐段氏小娘子道:"你年紀雖則幼小,卻是王家新婦。母親單生得我,別無姑娘小叔,白此婆婆把你當著女兒,你待婆當著母親。兩口兒同心合意,便好過日。我今出去尋父,若尋得著,歸期有日。倘若尋不著,願死天涯,決不歸來。千斤擔子,托付與你。好生替我侍奉,莫生怠慢,隻此永訣,更無他話。"這小娘子才得三朝的媳婦,一些頭腦不知,卻做出別離的事來。比著趙五娘六十日夫妻,也還差五十來日。說又說不出,話又話不得。既承囑咐,隻得把頭點了兩點。張氏聽了這些話,便啼哭起來說:"你爹出去時,說著許多不吉利的話,以至如此。你今番也這般胡言,分明是他前身了。料必沒甚好處,兀的不痛殺我也!"王原道:"死生自有天數,母親不必悲傷。"一頭拜別,一頭背上行囊便走。可憐張氏牽衣悲慟,說:"你爹出去,今年一十五年,即使與我覿麵相逢,猶恐不似當年麵目,何況你生來不認得他麵長麵短?向來常與你說,左顴有痣,大如黑豆,上有毫毛,左手小指,曲折不伸。隻有這兩樁,便是的據,不知你可記得?然而也是有影無形,何從索摸?"王原道:"此事時刻在念,豈敢有忘?母親放手,兒子去矣,保重保重。"毅然就別,若不是生成這片尋父心腸:險化做溫嶠絕裙,又安望吳起奔喪。
王原出門,行了幾步,想著白先生是個師長,如何不與他說一聲。重複轉身到館,將心事告知,求他早晚照顧家中,又央及致意丈人段子木。別過先生,徜徉上路。離了文安地方,去到涿鹿,轉望東行。真正踏地不知高低,逢人不辯生熟。假如古人有趙岐,藏在孫蒿複壁之中,又有個複馥,亡命剪須變形,逃入林慮山,都還有個著落。這王珣蹤跡無方,分明大海一針,何從撈摸?那王原隻望東行,卻是何故"原來他平日留心,買了一本天下路程圖,把東西南北的道路,都細細看熟,又博訪了四方風土相宜。一來諒著父親是田莊出身,北去京師一路,地土苦寒,更兼近來時有風警,決然不往;西去山西一路,道路間關,山川險阻,也未必到彼;惟東去山東一路,風氣與故鄉相仿,人情也都樸厚,多分避到這個所在。二來心裏立個意見,以為東方日出,萬象昭明,普天幽沉暗昧之地,都蒙照鑒,難道我一點思父的心跡,如昏如夢,沒有豁然的道理?
所以隻望東行。看官,你道這個念頭,叫不得真真孝子,實實癡人?直問到人盡天通,方得雲開見日。後話慢題。
且說王原隨地尋消問息,覓跡求蹤,不則一日,來到平原縣。正在城中訪問。忽聽得皂役吆呼,行人停步。王原也閃在旁邊觀看,隻見儀仗鼓樂前導,中間抬著一座龍亭,幾位官員,都是朝衣朝冠,乘馬後隨。馬步高低,搖動那佩聲叮叮當當,如鐵馬戰風。王原向人詢問此是為何,有曉得說道:"是知縣相公,六年考滿,朝廷給賜誥命,封其父母。"王原道:"父母可還在麽?"其人答言:"那第一騎馬上的不是太老爺?太夫人也在衙中。"王原聽了,吹口氣道:"咳!孝經上說:’立身行道,揚名於後世,以顯父母,孝之終也。’這官人讀書成名,父母得受皇封,正與孝經之言相合,亦可無憾矣。像我王原,不要想有此一日,但求生見一麵,也還不能,豈不痛哉!
"傷感一番,又往他處。日曆一方,時履一地,自出門來,已經兩番寒暑,毫無蹤影。
轉到山東省城濟南府,這區處左太行右滄海,乃南北都會,地方廣大,人民蕃庶。王原先踏遍了城內,後至城外。行至城樂,見有一所廟宇,抬頭看時,牌額上標著"閔子騫祠"四個大字。暗道:"閔子乃聖門四科之首,大賢孝子。我今日尋父,正該拜求他一番。"遂步入祠中,叩了十數個頭,把胸中之事,默禱一遍,懇求父親早得相會。禱罷出祠,思想當年閔子為父禦車,乃有"母在一子寒,母去三子單"之語,著孝名於千載。
我王原求為父禦車而不可得,真好恨也!
一日行至長清驛,隻見驛前一簇轎馬車輛,驛中走出一個白胖老婦人來上轎。隨從人也各上馬,簇擁而去。驛人們互相說道:"這老媽媽真好個福相,可知生下這個穿莽腰玉的兒子,今番接去好不受用哩。"內中一個道:"兒子拋別了三十多年,今方尋著,也不算做十分全福。"王原聽了這話,近前把手拱一拱,說道:"借問列位老爺,轎中是哪一位官員的太奶奶?"驛子答道:"小哥,俺們也不知他詳細。據他跟隨的說,是司禮監李太監的母親。李太監是福建人,自幼割掉了那活兒,選入宮中。至今已有三十餘年,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,十分富貴。因想著母親,特地遣人到福建尋訪著了,迎接進京哩。"王原聽罷,便放聲號哭。眾人齊問:"你這人為甚啼哭,莫非與李太監也有甚瓜葛麽?"王原含淚答道:"小子與他並無瓜葛,隻為心中有事,不覺悲痛。小子姓王名原,父親名喚王珣,母親張氏,家住順天府文安縣城外廣化鄉中。父親當年生我才得周歲,因避役走出,一去不歸,小子特來尋訪。適來見說李太監母子隔絕三十餘年,正與王原事體相同。他的母親便尋著了,我的父親不知還在哪裏。觸類感傷,未免淒慘。我父親左顴骨上有痣,大如黑豆,有毫毛兩三根,右手小指曲折如鉤,不能伸直,隻此便是色認。列位老爹中,可有知得些蹤影的麽?
即或不知,乞借金口,與我傳播,使吾父聞知,前來識認。若得父子相逢,生死銜感!"一頭說,還哭個不止。眾人聽了,有的便道:"好個孝子,難得,難得!隻是我這裏不曾見這個人,你還往別處去尋。"有的便道:"自來流落在外的,定然沒結果。既出門年久不歸,多分不在了,不如回去奉養母親罷。
"王原聞言,愈加悲泣,眾人勸住,又往他外。看官,你道這太監之母:是真是假?原來李監從幼被人拐騙到京師,賣與內宮,便閹割了,教他讀書識字起來,直做到司禮監秉筆。身既富貴,沒個至親。想念其母,遣人到故鄉訪問,雖然尚在,卻是貧苦。使人接取入京,李監出迎,舉超一覷,見其母容顏憔悴,麵目黧黑,形如餓莩,相似貧婆,自己不勝羞慚,向左右道:"此非吾母,可另訪求。"其母將他生年月日,其身上有疤痕,都說出來,也隻是不信。為子的既不認母,手下人有甚好意,即忙扶出,撇在長安街上。可憐這老婆婆,流落異鄉,沿門求乞,不久死於道途。李監醉後,道出真言,說:"我這般一個人,不信有恁樣個娘。"使人解意,複到福建,卻尋這白胖老婦人,取入京去。這婦人是誰?此婦當年原是娼妓,年長色衰,擇人從良。有人願娶,他卻不就。
他若願了,人又不要。再弗能偶湊。因向一個起六壬數的術士,問取終身。那術土許他年至六十,當享富貴之養,彼時老娼如何肯信?不道蹉跎歲月,到底從人不成,把昔年積攢下幾兩風流錢,慢慢的消磨將盡。其年恰好六十臨頭,遇巧李監所使,要覓個人材出眾的老婦人,假充其母,正尋著了他。老娼想起術土之言有驗,欣然願往。行至杭州,有織造太監聞知,奉承李監,向軍門討個馬牌與來使,一路驛遞,起拔夫馬相送,直至京都。李監見了便道:"這才是我的母親。"相向慟哭。奉養隆厚,十餘年而歿。李監喪葬哀痛,極盡人子之道。後李監身死,手下人方才傳說出來,遂做了笑話。有詩為證:美儀假母甘供養,衰陋親娘忍棄捐;親生兒子猶如此,何怪旁人勢利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