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浩如天孰與倫,生身萱草及靈椿。
當思鞠育恩無極,還記劬勞苦更辛。
跪乳羔羊知有母,反哺烏鳥不忘親。
至天犬馬皆能養,人子緣何昧本因。
說話人當以孝道為根本,餘下來都是小節。所以古昔聖賢,首先講個孝字。比如今人,讀得幾句書,識得幾個字,在人前賣弄,古人哪一個行孝,是好兒子,哪一個敬哥,是好兄弟。
將日記故事所載王祥臥冰、孟宗哭竹、薑家一條布被、田氏一樹荊花,長言短句,流水般說出來,恰像鸚哥學念阿彌陀佛一般,好不入耳。及至輪到身上,偏生照管下來。可見能言的,盡不能行。反不如不識字的到明白得養育深恩,不敢把父母輕慢。總之孝不孝,皆出自天性,原不在於讀書不讀書。
如今且先說一個忘根本的讀書人,權做人話頭。本朝洪武年間,錢塘人吳敬夫,有子吳慥,官至方麵,遠任蜀中。父子睽違,又無音耗。敬夫心中縈掛,乃作詩一首,寄與兒子。其詩雲:劍閣淩雲鳥道邊,路難聞說上青天。
山川萬裏身如寄,鴻雁三秋信不傳。
落葉打窗風似雨,孤燈背壁夜如年。
老懷一掬鍾情淚,幾度沾衣獨泫然。
此詩後四名,寫出老年孤獨,無人奉侍。這段思念光景,何等淒切!便是土木偶人,看到此處,也當感動。誰知吳慥貪戀祿位,全不以老親為念,竟弗想歸養,致使其父日夕懸望,鬱鬱而亡。慥始以丁憂還家,且作詩矜誇其妻之賢,並不念及於父。友人瞿祐聞之,正言誚責,羞得他置身無地,自此遂不齒於士林。此乃衣冠禽獸,名教罪人。奉勸為人子的,莫要學他。
待在下另說一個生來不識父麵的人,卻念著生身恩重,不憚萬裏程途,十年辛苦,到處訪錄,直至父子重逢,室家完聚。
人隻道是因緣未斷,正不知乃:孝心感恪神天助,好與人間做樣看。
說這北直隸文安縣,有一人姓王名珣,妻子張氏。夫妻兩口,家住郭外廣化鄉中,守著祖父遺傳田地山場,總來有百十餘畝。這百畝田地,若在南方,自耕自種,也算做溫飽之家了。
那北方地高土瘠,雨水又少,田中栽不得稻禾,隻好種些菇菇、小米、豆麥之類。山場陸地,也不過植些梨棗桃梅、桑麻蔬菜。
此等人家,靠著天時,憑著人力,也盡好過活。怎奈文安縣地近帝京,差役煩重,戶口日漸貧耗。王珣因有這幾畝薄產,報充了裏役,民間從來喚做累窮病。何以謂之累窮病?假如常年管辦本甲錢糧,甲內或有板荒田地,逃亡人丁,或有絕戶,產去糧存,俱要裏長賠補,這常流苦尚可支持。若輪到見年,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盜,人命幹連,開浚盤剝,做夫當夜,事件多端,不勝數計,俱要煩累幾年。然而一時風水緊急,事過即休,這也隻算做零星苦,還不打緊;惟挨著經催年分,便是神仙,也要皺眉。這經催乃是催辦十甲錢糧,若十甲拖欠不完,責比經催,或存一甲未完,也還責比經催。期間有那奸猾鄉霸,自己經催年分,逞凶肆惡,追逼各甲,依限輸納。及至別人經催,卻恃凶不完,連累比限。一年不完,累比一年,一月不完,累比一月。輕則止於杖責,重則加以枷杻。若或功令森嚴,上官督責,有司參罰,那時三日一比,或鎖押,或監追,分毫不完,卻也不放。還有管糧衙官,要饋常例,縣總糧書,歇家小甲,押差人等,各有舊規。催征牌票雪片交加,差人個個如狼似虎。
莫說雞犬不留,那怕你賣男鬻女,總是有田產的人,少不得直弄得燈盡油幹,依舊做逍遙百姓,所以喚做累窮病。
要知裏甲一役,立法之初,原要推擇老成富厚人戶充當,以為一鄉表率,替國家催辦錢糧。鄉裏敬重,遵依輸納,不敢後期。官府也優目委任,並不用差役下鄉騷擾。或有事到於公庭,必降顏傾聽,即有差誤處,亦不過正言戒諭。為此百姓不苦於裏役,官府不難於催科。那知相沿到後,日久弊生,將其祖宗良法美意,盡皆變壞。兼之吏胥為奸,生事科擾。一役未完,一役又興,差人疊至,索詐無窮。官府之視裏役,已如奴隸,動轉便加杖責。佃戶也日漸頑梗,輸納不肯向前。裏甲之視當役,亦如坑阱,巴不能解脫。自此富貴大家,盡思規避,百計脫免。那下中戶無能營為的,卻僉報充當,若一人力量不及,就令兩人朋充。至於窮鄉下裏,嚐有十人朋合,願充者既少,奸徒遂得挨身就役。以致欺瞞良善,吞嚼鄉愚,串通吏胥侵漁、隱匿、拖欠,無所不至。為此百姓日漸貧窮,錢糧日漸逋欠。良善若被報充裏役,分明犯了不赦之罪。上受官府責撲,下受差役騷擾,若楚受累,千千萬萬,也說不盡。
這王珣卻是老實頭,沒材幹的人。雖在壯年,隻曉得巴巴結結,經營過活,世務一些不曉。如何當得起這個苦役?初服役時,心裏雖慌,並無門路擺脫,隻得逆來順受,卻不知甚麽頭腦。且喜甲下賠糧賠了不多,又遇連年成熟,錢糧易完,全不費力。及輪到見年,又喜得地方太平,官府省事,差役稀少。
雖用了些錢鈔,卻不曾受其棒責,也弗見得苦處。他隻道經催這役,也不過如此,遂不以為意。更有一件喜處,你道是甚喜?
乃是娘子張氏,新生了一個兒子。分娩之先,王珣曾夢一人,手執黃紙一幅,上有太原兩個大字,送入家來。想起莫非是個讖兆,何不就將來喚個乳名?但太字是祖父之名,為此遂名原兒。原來王珣子息宮見遲,在先招過幾個女胎,又都不育。其年已是三十八歲,張氏三十五歲,才生得這個兒子,真個喜從天降。親鄰鬥分作賀,到大大裏費了好些歡喜錢。
一日三,三日九,這孩子頃刻便已七八個月了。恰值十月開征之際,這經催役事已到。大抵賦役,四方各別。假如江南蘇、鬆、嘉、湖等府糧重,這徭役丁銀等頂便輕。其他糧少之地,徭役丁銀稍重。至於北直隸山陝等省糧少,又不起運,徭役丁銀等項最重。這文安縣正是糧少役重的地方。那知王珣造化低,其年正逢年歲少收。各甲裏長,一來道他樸實可欺,二來藉口荒歉。不但糧米告求蠲免,連徭役丁銀等項,也希圖拖賴,俱不肯上納。官府隻將經催嚴比,那糧官書役,催征差人,都認王珣是可擾之家,各色常例東道,無不勒詐雙倍。況兼王珣生來未吃刑杖,不免雇人代比,每打一板,要錢若幹,皂隸行杖錢若幹。征比不多數限,總計各項使用,已去了一大注銀錢雇替。王珣思算,這經催不知比到何時方才完結,怎得許多銀錢。事到期間,也惜不得身命了,且自去比幾限,再作區處。
心中雖如此躊躇,還癡心望眾人或者良心發現,肯完也未可知。
誰想都是鐵打的心腸,任你責比,毫不動念。可憐別人享了田產之利,卻害無辜人將爹娘皮肉,去捱那三寸闊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,豈不罪過!王珣打了幾限,熬不得痛苦,仍舊雇人代比。前限才過,後限又至。囊中幾兩本錢用盡,隻得典當衣飾。衣飾盡了,沒處出豁,未免變賣田產。費了若幹錢財,這錢糧還完不及五分。
征比一日緊一日,別鄉裏甲中,也有杻的、拶的、枷的、監禁的,這般不堪之事。看看臨到頭上,好生著忙。左思右想,猛然動了一個念頭,自嗟自歎道:"常言有子萬事足,我雖則養得一個兒子,尚在繈褓,幹得甚事。又道是田者累之,我有多少田地,卻當這般差役。況又不曾為非作歹,何辜受這般刑責,不如敝卻故鄉,別尋活計。隻是割舍不得妻子,怎生是好?
"又轉一念頭:"罷罷!拋妻棄子,也是命中注定。事已如此,也顧他不得了。但是娘子知道這個緣故,必不容我出門。也罷,隻說有個糧戶,逃在京師,官差人同去捕緝,教行李收拾停當,明早起程。"張氏認做真話,急忙整理行囊,準備些幹糧小菜。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,並鞋襪之類,盡都打疊在內。張氏道:"你打帳去幾時,卻要這般全備?"王珣道:"出路的買賣,那裏論得定日子。萬一路上風雨不測,冷暖不時,若不帶得,將甚替換。寧可備而不用。"張氏見說得有理,就依著他,取出長衣短襖,冬服春衫,連著被褥等件,把一個被囊子裝得滿滿的。
次日早起做飯,王珣飽食一餐。將存下幾兩田價,分一大半做盤纏,把一小半遞與張氏,說道:"娘子,實對你說,我也不是去尋甚麽糧口。隻因裏役苦楚難當,暫避他鄉,且去幾時。待別人頂替了這役,然後回來。存剩這幾畝田地,雖則不多,苦吃苦熬,還可將就過日。"又指著孩子道:"我一生隻有這點嫡血,你須著意看覷。若養得大,後來還有個指望。"張氏聽了,大驚失色道:"這是那裏說起。常言出外一裏,不如家裏。你從來不曾出路,又沒相識可以投奔,冒冒失失的往那裏去?"王珣道:"我豈不知,居家好似出外,肯舍了你,逃奔他方?一來受不過無窮官棒,二來也沒這許多銀錢使費。
無可奈何,才想出這條路。"張氏道:"據你說,錢糧已催完五分,那一半也易處了,如何生出來這個短見?"王珣道:"娘子,你且想,催完這五分,打多少板子,用了多少東西。前邊尚如此煩難,後麵怎能夠容易。況且比限日加嚴緊,那枷拶羈禁的,那一限沒有幾個。我還僥幸,不曾輪著。然而也隻在目前日後了。為此隻得背井離鄉,方才身上輕鬆,眼前幹淨。"張氏道:"你男子漢躲過,留下我女流之輩,拖著乳臭孩兒,反去撐立門房,當役承差,豈不是笑話?"王珣道:"你不曉得大道理。自古家無男子漢,縱有子息,未到十六歲成丁,一應差徭俱免。況從來有例,若裏長逃避,即拘甲首代役,這到不消過慮。隻是早晚緊防門房,小心火燭。你平生勤苦做家,自然省吃儉用。紡織是你本等,自不消吩咐。我此去本無著落,雖說東海裏船頭有相會之日,畢竟是虛帳。從此夫婦之情,一筆都勾,你也不須記掛著我。或者天可憐見,保佑兒子成人,娶妻完婚,生男育女,接紹王門宗祀足矣。"又抱過兒子,遍體撫摩,說道:"我的兒,指望養大了你,幫做人家,老年有靠。那知今日孩赤無知,便與你分離。此後你的壽夭窮通,我都不能知了。就是我的死活存亡,你也無由曉得。"說到此傷心之處,肝腸寸斷,禁不住兩行珠淚,撲簌簌亂下。張氏見丈夫說這許多斷頭話,不覺放聲大慟,哭倒在地。王珣恐怕走漏了消息,急忙把那原兒放下,也不顧妻子,將行李背起。望外就走。張氏掙起身,隨後趕來扯他。王珣放開腳步,搶出大門,飛奔前往。離了文安縣,取路投東,望著青齊一帶而去。真個是:夫妻本是同林鳥,大難來時各自飛。
當下張氏,挽留不住丈夫,回身入內,哭得個不耐煩方止。
想起丈夫一時恨氣出門,難道真個撇得下我母子,飄然長往,或者待經催役事完後,仍複歸來,也未可知。但隻一件,若比限不到,必定差人來拿,怎生對付他便好。躊躇了一回,乃道:"丈夫原說裏長逃避,甲首代役。差人來時,隻把這話與他講說。拚得再打發個東道,攢在甲首身上便了。料想不是甚麽侵匿錢糧,要拿婦女到官。"過了兩日,果然差人來拘。張氏說起丈夫受比不過,遠避的緣故,袖中摸出個紙包遞與,說:"些小酒錢送你當茶,有事隻消去尋甲首,此後免勞下顧。這原是舊例,不是我家杜撰。你若不去,也弗幹我事。"差人不見男子,女人出頭,又且會說會話,奈何他不得,隻得自去回官。
官府喚鄰舍來問,知道王珣果真在逃,即拿甲下人戶頂當,自此遂脫了這役。親戚們聞得王珣遠出,都來問慰。張氏雖傷離別,卻是辛勤,日夜紡織不停。又雇人及時耕種,這幾畝田地,到盤運起好些錢財。更善懷中幼子災晦少,才見行走,又會說話。隻是掛念丈夫,終日盼望他歸。那知絕無蹤影。音信杳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