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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盧夢仙江上尋妻(4)

  隻見雷鳴夏秀才投帖相見,分賓坐下。鳴夏先行拜賀,後敘寒漫。卻又恐觸他心事,說記得當年鳳凰獨宿,一個鯉魚之對,預卜奇才,今日果不失望。夢仙道:"隻因此對不祥,致李嶽翁招了忘恩之婿,夢仙娶著再嫁之妻。"雷鳴夏道:"此事聞之甚熟,大非尊夫人之意,但言之既礙於兩位尊人,至若夫人蹤跡,又不便於兄長。莫如隱而不發,方為兩得。前日利津門龔家之女,望門久寡。倘兄長不棄,續此良緣,不揣特來作伐,未審尊意如何?"夢仙道:"不才隻因一念之差,致使家中大變,五內如焚,何心及此。且欽限緊急,即日起行,這還不敢奉命。"鳴夏道:"既如此,且待兄長江西事竣回府,再來申議。"道罷便要起身,夢仙留住小飲,明日又送書儀一兩。夢仙在家月餘,起程前往江西。出了瓜洲閘口,舟過金山,吩咐船頭泊船,登山遊覽。山僧遠遠相迎,陪侍遍遊諸景。行過方丈,抬頭忽見壁間妙惠所題之詩,又驚又恨,卻如萬箭攢心。細玩詩中意味,知妙惠立誌無他,方姨娘之言,果然不謬。

  但已落在人手,無從問覓。怎生奈何。正是:混濁不分鰱共鯉,水清方見兩船魚。

  此時已無心玩景,急便下船。將詩句寫出把玩,不忍釋手,直至欷歔涕泣。雖則出使官府,威儀顯赫,他心中卻是喪家之狗,無投無奔一般。順風相送,順水相催,不覺早到江西。抬頭望見,鹽船停泊河下不止數百。猛然想起,初入京師,那年二月十四夜,夢答鹽場積在揚州,鹽客多在江西。今想詩中彭澤瀟湘豫章之語,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。從中探問,或有道理。

  舟至碼頭灣泊,早有館驛差役,報知地方官。不多時,府縣、司道、撫按,俱來相拜請酒,好不熱鬧。

  最後一位官員來拜,乃是布政使徐某,其子卻與夢仙是同榜進士。年伯年侄,與別位官府不同。相見之時,分外另有一種親誼。徐方伯道:"老先生以劉向之才,子長之筆,定使汁簡有輝,石渠增色。"夢仙心事不寧,無有主意。因那徐方伯老成曆練,必有高見,何不謀之於彼。乃答道:"老年伯在上,實不敢瞞,年侄齊家有愧,報國未遑。"徐方伯愕然道:"老先生何出此言?"夢仙將頭一展,兩家從人會意,盡皆回避。

  夢仙方伯,各把幾兒掇近,四膝相對,低低說,當年會試去後,如此如此。夢仙袖中取出詩來,呈與徐方伯觀看。徐方伯接詩在手,一頭點頭,一頭計較。答道:"據著此詩,尊閫保無他誌,舊夢必有奇驗。但未知可在舟中,且以出使尊官,訪問嫁妻,既難於啟齒,總或尋著,聲名不雅。莫若用計取之。老夫門下有一幹事蒼頭,極其巧黠,差他去探聽,定有著落。"夢仙打恭道:"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。"原來蒼頭是徐方伯貼身服事的,當下喚過來,將就裏與他說知。蒼頭將詩細細讀了幾遍,低首想了一想,稟道:"小人有個道理在此了。"夢仙欣然問道:"有何計策?"蒼頭道:"如今且慢說,待小人做出便見。"夢仙即喚家人先賞他三兩銀子。蒼頭遂叩謝而出,徐方伯也作別起身。這蒼頭真個是:古押衙複出人間,昆侖奴再生人世。

  且說蒼頭讀熟了這八句詩,駕了一隻小船,船中擺著幾個酒壇,搖向鹽船邊。叫一聲賣酒,隨口就歌出這八句詩來,分明是唱山歌一般。在鹽船幫中搖來搖去,一連穿了三四日,並沒些動靜。那鹽船上人千人萬,見他日日在此叫賣酒,酒又不見,歌甚麽詩。都笑道:"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,也要口臭了。"蒼頭道:"好曲子唱三遍,好詩唱三千遍何妨。"又有一船上叫道:"你賣甚麽酒?"蒼頭道:"我賣狀元紅。"船上又問:"可賣菜?"蒼頭道:"我正賣蔡狀元。"船上又問道:"如何蔡狀元?"蒼頭道:"蔡狀元尋趙五娘。"船上又笑道:"滿口胡柴。"蒼頭道:"胡柴倒沒有,隻有柴胡,換些紅娘子與我。"隻此半真半假,似醉似癡。又轉船搖過一鹽船邊,叫了一聲賣酒,便停棹高歌這詩。船上又有人問:"賣甚麽酒?"蒼頭道:"賣靠壁清。"船上道:"若是渾的,便不要。"蒼頭道:"也不渾。揚州新進士盧夢仙,初選行人,沒有贓私,何渾之有。"這兩句話還未完,隻見那邊一隻大船上,水窗開處,一個女人在艙門口,將手一招。蒼頭望見,飛也似搖近船旁。這女人便是盧夢仙的妻房李妙惠。原來謝啟自前年回歸臨川,因酒色過度,得了個病症,在家中醫療,不能痊愈。後來虧一個醫家與他炙了,養火半年,方得平複。這時才帶領婢妾到揚州盤帳。妙惠也欲回鄉訪問父親消息,隨著艾氏一齊同行,依舊母子各舟。路經省城,眾鹽船大半是謝啟的,為此也暫泊於此。

  不想湊巧,正遇盧夢仙到此尋覓。當下李妙惠低聲問蒼頭:"你是何人,來此講這謎話?"蒼頭說:"徐布政老爺差我打聽盧進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。"妙惠吃了一驚,說:"盧夢仙已死京師久了,何得還在?"蒼頭應道:"死的是商州盧夢仙,是舉人,不是進土。今是揚州盧夢仙,是盧南村的兒子,李月坡的女婿,是進士不是舉人。"妙惠道:"如今盧進士在那裏?

  "蒼頭將手一指道:"遠遠那隻大座船,行人司牌額便是。"妙惠道:"我便是盧夢仙原配李氏。昨日聽見你歌這首詩,隻因船上耳目多,不得空隙問你。今幸商人入城,其母亦往鄰舟,事在今宵,萬勿遲誤。"將手一揮,蒼頭轉船,飛棹回報。盧夢仙又驚又喜,賞與酒飯。

  畢竟讀書人聰明,想起鹽船高大,蒼頭船小,上下懸絕,卻不好過船。自己座船移去相傍,必然驚動他船上人,俱是不妥。雇起一隻八槳快船,又選四個便捷水手,在船相幫。捱至夜靜更深,教蒼頭小船先行觀探,槳船隨後。蒼頭掉到船邊,妙惠已在艙口等候。兩下打個照會,槳船輕輕劃近船旁,也還上下相懸。水手連忙搭上跳板,打起扶手。說時遲,那時快,妙惠一見船到,即跨出艙門,舉足登跳,搭著扶手,跑下船中。

  水手收起跳板扶手,依舊輕輕蕩開。到了河心中,方才一齊著力,望著座船飛也似劃來。那鹽船上人正當睡熟,更無一人知覺。這才是:拆破玉籠飛彩鳳,掣開金鎖走蛟龍。

  盧夢仙在座船中,秉燈以待。水手來報奶奶已到。夢仙大喜,即起身迎入艙中。夫妻相見,分明似夢裏一樣,悲喜交集,各訴衷情,自不消說起。夢仙賞蒼頭白金十兩,作書報謝徐方伯。方伯前來慰慶,這也不在話下。

  隻有謝啟失了妙惠,差人訪察。才知他原夫未死,中了甲科,出差至此,令人尋探著了,暗地取去。方明白前日賣酒歌詩、詐癡不顛的老兒,正是他所差之人。謝啟將這事述與艾氏,說:"不道此婦後來還該是誥命夫人,看起來有福分的,骨氣自是不同。彼時他不以死生易念,患難喪節。到今歸去,白璧無瑕,好不與丈夫爭氣。"艾氏道:"當日我見他言詞激烈,故此曲為保全。那時若是死了,你的是非至今還不得幹淨。"又道:"向來我托他管理這些財物帳目,臨去條分縷析,封識宛然,絲毫不苟,此亦常人所難。"謝啟道:"李氏在此已住三年,他自己說堅持節操,怕人還未信。兒子意欲去見盧進士,表白一番。一則顯他矢誌貞烈;二則表母親保全恩義;三則也見兒子不壞他行止。再把當時伏侍的使女二送與,更見母親掛念之情,也博個仁厚之名。母親以為何如?"艾氏點頭道:"這也使得。"謝啟隨至盧夢仙船上來請見,從人將名帖送入艙中。夢仙看了,倒吃一驚,對妙惠道:"謝啟特來見我,是甚意思?"妙惠道:"他是富商,你是進士,恐有芥蒡於心,故來修好。然此人亦有可敬之處,我初至其家,隻見兩次。能後遵母命,未嚐再齒及於我。且廢他三年衣食,亦可稱仁孝矣。假使妙惠落於他人,安能得至今日。相見之間,莫把他怠慢。"夢仙聽了此話,即出相見,分賓主而坐。謝啟曆敘妙惠矢誌不辱,並其母保全這些原故,說:"小子實陷於不知,望老大人矜恕。"這一篇話與妙惠自言一毫無二,愈見得金精百煉。夢仙謝他母子厚德。謝啟又道其母憶念,送兩個使女表情。夢仙堅卻不受。謝啟不好相強,遂作別起身,仍舊領回。夢仙要去答拜,妙惠道:"當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禮幣,我既不從,受之無名。供我三年,亦宜補還。如此方見恩義分明,去來清白。"夢仙一如其言,備下禮物,妙惠又別具香帕玉花之類,寫書一封致謝艾氏。夢仙到謝啟船上,相見禮畢,略敘寒溫,即喚從人將禮物陳上,道其所以。謝啟如何肯受。夢仙不聽,教從人連盒子放下而別。謝啟又差人來,艾氏收受複書致謝,其餘盡皆璧還。夢仙又差人送去,如此往覆幾番。謝啟推辭不過,隻得收了,將來舍與鐵樹宮中,修理廟宇。那時妙惠貞節之事,傳布省城。撫按三司,都來拜問,欲要題請旌表。夢仙恐彰其父親逼嫁之短,再三阻止。

  話休煩絮。夢仙事完,起身複命。妙惠思念父親久羈遠館,船到南京,寫書差人到鳳陽迎接歸家。此時夢仙情懷舒暢,一路從容緩行,觀玩景致。非止一日,已至揚州,泊船河下。他是欽差官,驛館中自有執事轎車迎接。夢仙夫妻,一齊上轎。

  方欲起身,本府新任太守,卻是同年,驛中傳報了,即來相拜,已至船邊。夢仙吩咐家眷先回,自己複下船迎見。

  其時盧南村已知兒子回來。老父母都在門首觀望。隻見隸役前嗬,族擁一乘大轎,來至門首,鄰裏並過往人都攢攏觀看。

  皂隸喝道:"奶奶在裏邊,還不閃開!"南村聽了,不覺失驚,向駱媽媽說道:"兒子卻在江西娶親了,這事怎麽處?"原來盧南村因賣了媳婦,自覺惶愧。及雷秀才來說龔家姻事,夢仙未允。待到行後,也不管兒子肯不肯,竟自行聘,先娶來家。

  等兒子回來結婚,以贖昔年逼嫁媳婦之罪。那龔家巴不得招個進士女婿,所以一憑南村主張。今番見說轎內是奶奶,這件事可不又做錯了,為此驚訝起來。正沒做理會,隻見轎中走出來的,不是新娶的奶奶,卻是當年賣去的媳婦,一發驚訝不已。

  妙惠拜見,說:"媳婦不能奉侍,朝夕在念。不知公公婆婆,一向安樂麽?"南村夫婦滿麵羞慚,況兼心中有事,隻說得一句:"多謝你記掛,這一向也好。"更無暇問與兒子會合的事,連忙教人去尋雷秀才來商議。不多時,夢仙、雷鳴夏俱到。南村扯雷秀才到半邊,說如此如此,如今還是怎樣。雷鳴夏道:"既李夫人已歸,龔家的做二夫人便了,何難之有。"隨對夢仙說知。夢仙因妙惠受了這番折挫,不忍負他,弗肯應承。雷鳴夏道:"如今縉紳,那一個不廣置姬妾。在兄長一妾不為之過,況李夫人是大賢,決無不容之事。還有一件,龔氏若未過門,還可解得。如今尊翁已先迎娶來家,可有送歸另嫁之理?

  "夢仙說不過,隻得應允,擇日納婚。

  恰好李月坡也從中都到來。原來李月坡初時見了盧南村之字,說把女兒改嫁,心中漸憤,遂誓不還鄉,以館為家。書中又說是方姨娘做媒,所以並他也怪了,絕無音信寄與。後來夢仙書去,知女婿未死,一發懊恨。此番得女兒手書,見說守節重歸,方才大喜,即與使人同歸。夢仙大開家宴,李龔兩位丈人,雷秀才媒人,連方姨娘都請來赴宴。內外兩席,真個合家歡慶。席間李月坡對南村笑道:"如今小女有了五花官誥,賣不得了。"南村老大羞愧,說:"親家,我曾聞得人說:不是一番寒徹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。老漢雖則當時不合強令愛改嫁,如今遠近都傳她貞節,也好算是老漢作成的,大家扯直罷。"李月坡道:"是便是,迎賓館裏去坐,隻該朝北。"眾人道:"卻是為何?"李月坡道:"罰他不知禮!"眾人聽了,一笑而散。看官,這李妙惠完名全節,重歸盧夢仙,比著徐德言、黃昌半殘的義夫節婦,可不勝似萬倍麽?後人有六句口號,嘲笑盧南村雲:犁牛犁牛,南村養犢。伯騂夢仙,一雅一俗。迎賓館中,坐當朝北。

  又有人步李妙惠金山壁上元韻以頌其操,詩雲:一自當年拆鳳凰,尋陽西畔水茫茫。

  題殘魚素先將父,泣罷菱花未死郎。異榜信傳同姓字,賣鹽人有淡心腸。

  方知完璧人間少,彤管增輝第幾章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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