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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盧夢仙江上尋妻(2)

  南村心裏疑惑,差人四處訪問,並無消耗。有的猜摸道:"多分到那處打秋風,羈留住了。須有些彩頭,然後歸哩。"因這話說得近理,盧南村將信將疑。又過了幾日,忽地有人傳到一個凶信,說盧夢仙已死於京中了。這人原不是有意說謊,隻因西安府商州,也有個舉人盧夢仙,會試下第,在監中曆事身死,錯認了揚州盧夢仙。以訛傳訛,直傳到盧南村家來。論起盧南村若是有見識的,將事件詳審個真偽才是。假如兒子雖死,隨去的家人尚在,自然歸報。縱或不然,少不得音信也有一封,方可據以為準。這盧南村是個不通文理的人,又正在疑惑之際,得了此信,更不訪問的確,竟信以為真。那時哭倒了李妙惠,號殺了駱媽媽。盧南村痛哭,自不消說起。

  連李月坡也長歎感傷,說:"可惜少年英俊,有才無壽。"與南村商議,女婿既登鄉榜,不可失了體麵,合當招魂設祭,開喪受吊。料想隨去的家人,必無力扶櫬回鄉,須另差人將盤纏至京,收拾歸葬。盧南村依其言語,先掛孝開喪,扶櫬且再從容。盧家已是認真,安有外人反不信之理。自此都道盧夢仙已死,把南村一團高興,化做半杯雪水。情緒不好,做的事件件不如意,日漸消耗。更兼揚州一帶地方,大水民饑,官府設法賑濟,分派各大戶,出米平糶。盧南村家事已是蕭條,還列在大戶之中。若兒子在時。還好去求免,官府或者讓個情分。

  既說已故,便與民戶一般。盧南村無可奈何,隻得變賣,完這樁公事。哪知水災之後,繼以旱蝗疫癘,死者填街塞巷,慘不可言。自大江以北,淮河以南,地上無根青草,樹上沒一片嫩皮。飛禽走獸,盡皆餓死。各人要活性命,自己父母,且不能顧,別人兒女,誰肯收留。可惜這:二十四橋明月夜,玉人何處去吹簫。

  那時盧南村家私弄完,童仆走散。莫說當大戶出米平糶,連自己也要吃官米了。李月坡本地沒處教書,尋得個鳳陽遠館,自去暫度荒年。嚐言人貧智短,盧南村當時有家事時,雖則慳吝,也還要些體麵。到今貧窘,漸漸做出窮相形狀,連媳婦隻管嫌他吃死飯起來。且又識見淺薄,夫妻商議道:"兒子雖則舉人,死人庇護活人不得。媳婦年紀尚小,又無所出,守寡在此,終須不了。聞得古來公主也有改嫁,命婦也有失節,何況舉人妻子。不如把他轉嫁,在我得些財禮,又省了一個吃死飯的。媳婦又有所歸,完了終身,強似在此孤單獨自,熬清守淡,豈非一舉兩得。且此荒歉之時,好端端夫婦,還有拆散轉嫁,各自逃命。寡婦晚嫁,是正經道理,料道也沒人笑得。"駱媽媽道:"此正是救荒之計。但媳婦平昔雖則孝順,看他性子,原有些執拗,這件事不知他心裏若何。如今且莫說起,悄悄教媒人尋了對頭。那時一手交錢,一手交貨,送他轉身,那時省了好些口舌。"盧南村連聲道是,暗地與媒婆說知。那些媒婆中,平昔也有曾見過李妙惠的,曉得才貌賢德兼備,即日就說一個富家來成這親事。

  你道這富家是何等樣人?此人姓謝名啟,江西臨川人。祖父世代揚州中鹽,家私巨富,性子豪爽。年紀才三十有餘。好飲喜色,四處訪覓佳麗。後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,美婢六七十人,其他中等之婢百有餘人。臨川住宅,屋宇廣大,擬於王侯。

  揚州又尋一所大房作寓。鹽艘幾百餘號,不時帶領姬妾,駕著臣艦,往來二地,是一個大揮霍的巨商,會幫襯的富翁。今番聞得李妙惠又美又賢,多才多藝,願致白金百兩,彩幣十端,娶以為妾。

  盧南村聽說肯出許多東西,喜出望外。與駱媽媽商議了幾句言語,去對李妙惠說道:"娘子,你自到我家,多感你孝順賢惠,不致把我夫妻怠慢。我兒子中了舉人,隻指望再中個進士,大家興頭。那裏說起,中又不中,連性命也不得歸家。我兩個老狗骨頭命窮,自不消說起。卻連累你小小年紀,一般受苦,心中甚不過意。因此商量,不如趁這青春年少,轉嫁一人,生男育女,成家立業,豈不強似在此熬清受淡。恰好有個鹽商,願來結親。今與娘子說明,明日便送禮來,後日過門。房戶中有甚衣飾,你通收拾了去,我決不要你一件。"李妙惠聽了,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靂,驚得魂魄俱喪,涕淚交流,說道:"媳婦自九歲結縭,十八於歸。成婚雖則三載,誓盟已訂百年。何期賦命不辰,中道捐棄,夫之不幸,即妾之不幸也。聞訃之日,即欲從殉。一則以公姑無人奉養,欲代夫以盡溫涼;二則仆人未歸,死信終疑,故忍死以俟確音。倘果不謬,媳婦當勉盡心力,承侍翁姑。百年之後,亦相從於地下,是則媳婦之誌也。何公姑不諒素心,一旦忽生異議,不計膝下之無人,乃強媳婦以改適?然未亡人雖出寒微,幼承親訓,頗知書禮,寧甘玉碎,必不瓦全。再醮之言,請勿啟齒。如必欲媳婦失節,有死而已。"說罷,號慟不止。盧南村隻知要這百金財禮,那裏聽他這些說話,乃道:"娘子,你有誌氣,肯與我兒子守節,看承我兩人,豈不知是一片好意,一點孝心。但我今時家事已窮,口食漸漸不周,將什麽與你吃了,好守孤孀。況且如此荒年,哪家不賣男鬻女來度命。沒奈何也想出這個短見,勸你勉強曲從。待我受這幾兩財禮,度過荒年,此便是你大孝了。"妙惠聽了,明白公姑隻貪著銀子,不顧甚麽禮義,說也徒然。想了一想,收了淚痕,說道:"公婆主意已定,怎好違逆,隻得忍恥再嫁便了。但明日受聘,後日成婚,通是吉日,哭泣不祥。媳婦有兩件衣服,原是當時聘幣,如今可將去,換些三牲祭禮,就今日在丈夫靈前祭奠一番,以完夫婦之情。"盧南村見他應承,隻道是真,好生喜歡。說道:"祭禮我自來備辦,不消你費心。"妙惠道:"還是把衣服去換來,也表我做妻子的真念。"道罷,走回房中,取了兩件衣服,交與駱媽媽。盧南村看了想道:"這衣服急切換東西,須要作踐。把來藏過,另將錢鈔去買辦。"此時妙惠已決意自盡,思量死路,無過三條。刀上死,傷了父母遺體;河裏死,屍骸飄蕩;不如縊死,倒得幹淨。算計已定,拈起筆來,寫下一篇祝詞。少頃,祭禮完備,擺列靈前,妙惠向靈前拜了四拜。上香陳酒已畢,又拜四拜。祝道:"孝婦李妙惠,矢心守誌,奈何公姑不聽,強我改適。違命則不孝,順顏則失節。無可奈何,謹陳絮酒,叩泣幾筵。英靈不昧,鑒我微忱,蕪詞上祝,去格來歆。"取出祭文,讀道:惟靈蚤慧,詞壇擅名。弱冠鵲起,秋風鹿鳴。

  奮翮南宮,鍛羽北溟。文星晝殞,泉台夜扃。

  彼蒼胡毒,生我無祿。幼失恃屺,惟親育鞠。

  伉儷君子,琴瑟雍穆。中道永違,遺我煢獨。

  死生契闊,音容杳絕。罹此百憂,五內摧裂。

  涕泗滂沱,淚枯繼血。自矢柏舟,荼苦甘齧。

  高堂不懌,強以失德。之死靡他,我心匪石。

  長恨無窮,銘腑刺骼。天地有終,捐軀何惜。

  英魂對越,與君陳說。生則同衾,死則同穴。

  來則冰清,去則玉潔。長辭塵世,倘徉泉闕。

  嗚呼哀哉,惟靈鑒徹。

  讀罷祭文,又拜四拜,焚化紙錢,放聲號哭一場。哭罷,又請盧南村老夫妻坐下,也拜四拜,說道:"自今之後,公婆須自家保重,媳婦已不能奉侍了。"盧南村道:"娘子,這事我原不得已而為之。你到謝家,若念舊日情義,常來看顧我,也勝似看經念佛。"李妙惠含糊答應,自歸房去。那駱媽媽比老兒又乖巧幾分,心裏獨疑,道:"媳婦這個舉動,不像真心肯嫁的,莫不做出甚麽把戲來?"暗自留心觀看,見房門已是閉上。悄地張時,隻見將過一個椅兒,放在床前,踏將上去,解下腰間麻。吊在床簷上,做個圈兒套在頸上。驚得駱媽媽魂飛魄散,把房門亂打,叫道:"娘子,你怎麽上這條路,斷使不得的!"又叫:"老官快來,媳婦上吊哩!"那老兒聽見,也吃了一驚,帶奔帶跌走來。打開房門,妙惠已是踢倒椅兒懸空掛下了。老夫妻連忙救下來,扯去麻絰,盧南村叫阿媽安慰,自往外邊。

  李妙惠哭道:"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婦,卻又解放我下來。"駱媽媽也帶著哭泣勸道:"事體雖則公公不是,肯不肯還在於你,怎就這般短見。"李妙惠道:"公公念媳婦年小無倚,叫我改嫁,原是好意。但媳婦自想,幼年喪母,早年喪夫,又遭此凶荒,孤窮之命,料想終身無好處。若一嫁去,又變出些甚麽事故,豈不與今日一般嗎?為此不如尋個自盡,倒得早生淨土。"駱媽媽道:"一朵花方才放,怎說這樣盡頭話。快不要如此,待我與老官兒商量,再從長計議。"李妙惠道:"多謝婆婆,媳婦曉得了。"駱媽媽勸了一回,也走出房去。妙惠雖則一時聽勸,到底尋死是真,救活是假。

  南村夫婦恐怕三不知做出事來,反擔著鬼胎,晝夜防守。

  背地商量道:"這樁事倒弄得不好了,你我那裏防備得許多。一時間弄假成真,上了這條道路,李親家雖在鳳陽處館,少不得要把個信兒與他。倘或回來,翻轉麵皮,道你我逼勒改嫁不從而死,到官司告起狀詞,這樣窮迫之時,可是當得起的。如今還是怎樣處?"駱媽媽想了一想,說:"有個道理在此。媳婦嚐說姨娘方媽媽是個孤孀,就住在李親家間壁。媳婦女工針指,俱是他所教,如嫡親母子一般。前年兒子中了,也曾接來吃酒。你可去央他來勸諭媳婦,自然聽從。"盧南村依了媽媽,即便到方姨娘家去。相見禮畢,將教媳婦改嫁不從尋死的話,實實告訴一番,說特來央求姨母到舍勸解。方姨娘聽罷,沉吟了一回,答道:"甥女是少年性子,但知夫婦恩深,那曉得守寡的苦楚。"南村因這句話投機,心裏喜歡,隨口道:"可是守寡是個難事,娘子隻道我是歹意,生起短見。姨母若勸得他轉,自當奉謝。"方姨娘笑道:"這倒不勞親家費心。非義之物,老身自來不取的。況甥女是執性的,也未必肯聽。親家先請問,老身隨後便來。"南村歸不多時,方姨娘已至。駱媽媽相迎,送入媳婦房裏道:"姨母請坐,待我取點茶來。"姨娘看妙惠斬衰重服,麻絰攔腰,而愁容慘戚,淚眼未幹。一見姨娘,向前萬福,愈加悲切,哽哽噎噎,那裏說得出一個字兒。方姨娘攜住了手,把袖子與他拭淚道:"賢甥,你怎哭得這個模樣!休得過傷,苦壞了身子。"妙惠道:"兒已不願生了,還顧甚麽身子。"方姨娘道:"你休執性,夫妻恩情雖重,然死生各有命數。做姨娘的,當日姨夫去世,也願以死相從,因死而無益,所以今日尚在。"妙惠道:"姨娘當日無有意外之變,是以苦守清節,得至於今。甥女雖然愚昧,誌願豈不亦欲如此。無奈公婆錯見,強我改嫁。苦口極言,弗能回聽,故不得不以死為幸。"方姨娘道:"我因聞知有這些緣故,為此特來看你。但死而有益,我也不勸你了。隻可惜死而無益,可不枉了一死。"妙惠道:"以身殉夫,婦人常事,有甚有益無益。"方姨娘道:"你且從容,待我慢慢你講與這道理。若說得是,你便聽了。說得不是,一憑你自家主裁何如。"妙惠聽了這話,便止住號哭。恰好駱媽媽送進茶來,彼此各敘寒溫,說些閑話,茶罷,擺過酒肴款待,留住過夜。

  到了晚間,妙惠請問死而有益無益的緣故。方姨娘道:"女子以身殉夫,固是正理,然期間亦有權變,不可執泥一見。

  古來多少婦人,夫死之日,隨亦自盡,這叫做烈婦。雖則視死如歸,正氣凜凜,然終比不得節婦。卻是為何?這烈婦,乃一時憤激所致。怎如節婦,自少至老,閱曆多少寒暑風霜,淒涼寂寞。自始至終,冰清玉潔,全節完名,可不勝於烈婦幾倍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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