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來薄命是紅顏,飄泊東西誰見憐?
掩淚每時聞杜鳥,斷腸盡日聽啼猿。
村酒山醪偏惹醉,牆花路草愈增妍。
謾言老蚌生珠易,先道藍田①種玉難。
卻說王二跳出牆來,此時將近初更時分,隻見街坊上人蹤寂靜,都看燈去了。你道那牆外是甚麽去處?卻是一所卑田院。這卑田院,盡是一帶小小官房,專把那些疲癃②殘疾乞丐居住的。王二思忖道:“這時節有家難奔,倘被那些樂戶捉將轉去,送到官家,一頓皮鞭,多死少生,性命難保。我想螻蟻尚且貪生,人生豈不惜命?不免就到這卑田院裏躲過了今夜,看個下落,明早再做理會。”正要走,忽聽得後麵有人叫道:“二姐慢走。”
王二此時,正在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,聽他叫他名字,隻道還是那些來捉他的樂戶,嚇得麵如土色。回頭看時,恰是陳通、張秀。原來他兩人,雖是先走,還在這裏打聽王二下落。王二見了他兩個,紛紛垂淚,道:“二位哥哥,我們隻指望一宵歡笑,怎知平地風波。如今到是我連累著二位哥哥。
想這件事,卻怎麽好?”陳通道:“這還是我們連累著二姐。事到其間,也講不得這句話,隻是早早尋個躲避去處便好。”王二道:“但憑二位哥哥作主。”張秀道:“這件事料來便也不妨,隻是明日到有些難得出頭在這裏。”
王二道:“哥哥,你曉得我們做姊妹的,一日若不出頭,一日便沒有飯吃。
還是教我在哪裏去安身?哪裏去覓食?”
陳通道:“我有個計策在此。今夜悄悄的且同到我家去,與拙妻權睡了一夜。我有個嫡親哥子,喚名陳進,見在監前大土庫內居住。門首開著一個字號店,裏麵盡多空房,又沒有一個閑雜人來往。我明早叫了轎,送你到他家裏,躲避幾時,待事情平息,然後出來,卻不是好?”王二隻得應承,便揾了淚。是夜就與張秀同到陳通家裏。那陳通回去,便著妻子安排晚飯,大家吃了,各各安寢不題。
說這陳進與陳通兩個,原是同胞兄弟,他父親一樣分下家資。這陳通因遊手好閑,不務生業,嫖嫖賭賭,日逐都花費了。這陳進是個損人利己,刻眾成家的人,不上四五年,蓄有萬金家業。他就在監前買了一所大土庫房子,門首開著個字號店,交接的都是川、廣、閩、浙各省客商。隻是一件,年紀五十餘歲,從來沒有一男半女。止有一個妻子,性最妒悍,又是雙目不見的。
這陳進因無子嗣,嚐時與親族們計議,另要娶個偏房。那妻子知了這個風聲,便作孽了幾個月。因此陳進見他,就有些害怕,再也不敢提起。
隻見次早王二坐了一乘轎子,抬到他家。陳通同張秀先進,見了陳進。
王二下轎,陳進便迎到外麵客樓上坐下,問道:“王二姐,今日那裏風順吹得你來?”陳通道:“哥哥,說起話長。二姐當日在勾欄裏住的時節,原與這位張大哥是舊相處。他出外作客六七年才回,昨日同我兄弟到他家去望一望,多承二姐盛情,整治酒肴,正要敘敘寒暑,不知是甚麽人知了風聲,連① 藍田——縣名。在陝西省渭河平原南緣。有玉石礦產。
② 癃(lōng,音龍)——癃病。手足不靈活之病。
忙去說與那教坊司的官兒知道。那官兒立時就著無數樂戶,圍住門前拿捉。
我們三人見風聲不好,一齊跳出牆來。眾樂戶搜尋不著,那官兒便去稟了官家,如今四路著人嚴緝。我想這件事,若是男子漢還好帶些起盤纏,且到外州外府權住十日半月。他這女人家,有口不能說,有腳不能行,怎生區處?
我兄弟思想得哥哥這裏,盡有的是空餘房屋,又沒個閑人來往,特送他來寄住幾時,待事情安息,才好出去。”
陳進笑道:“兄弟,又來說得沒正經。別樣家夥器皿什物,還好寄得在我哥哥這裏。你說一個女人,可是寄得在我哥哥家裏的麽?”陳通道:“哥哥這樣說,莫非是要兄弟幫貼些飯米錢兒?”陳進道:“兄弟,你哥哥活了這一生,自不曾這樣算小。”便分付承值的,快去打掃兩間空房。又恐自家妻子得知,卻不穩當,就在客樓上安排酒飯管待。
你看王二,終是妓家生性,吃起酒來,便要猜拳擲色,竟把一天愁悶,都不知撇在那裏。
卻說這陳進的妻子,因沒了雙目,整日就如夢中過活,坐在房中,再不行走一步,送茶吃茶,送飯吃飯。隻有一件,雙目雖喪,兩耳最聰。他聽得外麵客樓上,卻是女人聲音,便叫隨身伏侍的一個老丫環,出來打探消息。
那老丫環輕輕走上半梯,把眼瞧了一瞧。不想王二正站起身,忽聽得腳蹤走動,回頭一看,忍不住笑了一聲。你道他如何便笑?原來這老丫環,年紀足有六十餘歲,生得十分醜陋。你看他:
頭發蓬鬆緊合眼,插著一條針和線。頸上黑漆厚三分,腳下蒲鞋長尺半。啞喉嚨,歪嘴臉,披一條,掛一片,渾身餓虱如牽鑽。破布衫,油裏染,褲腳長,裙腰短,走向人前頭便顫。遠看好似三寸釘,近看好似黑桴炭①。年紀足有六十多,從來不見男人麵。
王二忍不住嗬嗬大笑,便問陳進道:“陳哥哥,恰才上樓來瞧我們的那老婆子,是你家甚麽人?”陳進道:“我家沒有甚麽老婆子,如今在哪裏?”
王二道:“還站在半樓梯上哩。”陳進卻也關心,便道:“待我去看。”急抽身走到樓門首,隻見那老丫環正拖著兩片蒲鞋,緊一步,緩一步,慢慢的走進牆門去哩。
陳進回身,便低低對陳通說:“兄弟,你道是誰?原來是裏麵伏侍你嫂子的老丫環。敢是你嫂子知道了甚麽消息,悄悄著他出來探聽我們的了。”
這陳通一向原是怕嫂子的,聽見陳進一說,心中便有十分害怕,低聲道:“哥哥怎麽好?倘被嫂子知道,連我兄弟下次也不好上門。如今省得累你淘氣,我和張大哥先回去了。你隻悄悄安頓二姐罷。”二人撇下酒杯,抽身便走。
陳進把王二安頓在一間空房裏,依舊下樓不題。
原來那老丫環瞧見王二姐不是良家婦女打扮,又見陳通、張秀一夥飲酒。
連忙走進房去,說與瞎婆子道:“奶奶,外麵客樓上,你道是甚麽人?卻是二爺帶著一個私窠子,在那裏同員外吃酒哩!”婆子聽說,就有些著惱,便跌腳道:“天嗬!怎知那老殺才幹這樣事,你快扶我出去!連那第二個現世報的,也是一頓拄杖,教他見我老娘的利害!”丫環道:“奶奶,且耐著性子,少不得員外進來,慢慢與他講個道理罷。”
那婆子哪裏耐得過,便去床頭摸了一根拄杖,扶牆摸壁,高一步,低一步,走到牆門首,厲聲高叫道:“老殺才,吃得好酒,快走進來,與老娘見個手段!”陳進聽見婆子發惱,便走到間壁鋪子裏坐下。王二在樓上,驚得① 桴(fú,音扶)炭——亦稱“浮炭”。一種質輕而鬆,極易著火燃燒的木炭。
魂不附體,心頭就如小鹿兒亂撞一般,隻恐那婆子走上樓來。
這婆子叫了一會,站立多時,並不見有人答應,又對老丫環道:“你與我再上樓去,喚那第二個現世報的下來,大家講個明白,免得耽誤了我!”
丫環下樓回答道:“奶奶,二爺和員外都散去了。”婆子又道:“那個潑賤的丫頭,還在樓上麽?”丫環道:“也去了。”婆子隻得納了一口氣,提了拄杖,依舊走到房裏,跌腳捶胸,號天泣地,哭一聲,罵一聲,絮絮叨叨,數長數短,哪裏肯歇。
陳進自此便有三四個月不敢走進房來,終日緊緊戀著王二,憑他要張就張,要李就李。這王二是個水性婦人,見受用得好,穿著得好,也不想起那“教坊司”三字,就要思量從良。陳進見他說肯從良,滿心歡喜,替他置辦了無數精致衣飾器皿,別賃間壁一所房屋,揀擇了吉日良時,遷移過去,從新又撐持了一個人家。
王二卻是快活慣的,那裏肯熬得嘴。日逐使費,瞎婆子哪裏隻用得一分,王二這裏就要用一錢。瞎婆子那裏隻用得一錢,這裏就要用一兩。隻管家下使費一倍,這裏便要使費十倍。那王二身上,隔得兩三日,就換一套新鮮衣服,俱是綢綾緞絹。
可憐這瞎婆子,冬也穿著這件,夏也穿著這件,要茶不得到口,要飯不得到口。這婆子懵懵懂懂,還睡在夢裏,那裏曉得丈夫另娶了一個偏房在外。
終日哭著天,怨著地,吵吵鬧鬧。那東鄰西舍,也是悔氣,耳根頭再沒有一裏清淨。
一日,鄰家有個老嫗特地進來望那婆子。婆子把自家的苦楚,備細告訴他一遍。這老嫗卻冷笑一聲,也是有心問道:“奶奶,你家員外,近日來另娶了一個二娘,你可知道麽?”婆子搖手道:“老媽媽,你莫要替那老殺才開這一條門路。肯不肯,俱要憑我老娘主張。難道是遮瞞得過的?決沒有這樣事。”老嫗道:“奶奶,你莫怪我講,果是娶了一個哩。”婆子道:“終不然這老殺才幹這等沒天理的事?”便問老嫗:“你曉得他娶在哪裏?”老嫗道:“奶奶,你是個聰明的人。試猜一猜,遠不過一裏,近不出三家。”
婆子道:“老媽媽,你實對我講了罷。”老嫗道:“奶奶,明日員外知道,隻說我進來搬諜是非,可不埋怨著我?”婆子道:“老媽媽,不妨事,這都在我身上。”老嫗道:“奶奶原來果是不知,就娶在間壁空房子裏。哎,這個員外卻也非理,要做這件事,便該先來與奶奶講一講才是。”
婆子聽見這句話,止不住心頭怒發,把胸前著實敲了幾下,也不管蓬頭垢麵,提了拄杖,便叫老丫環:“快扶我到間壁去,和那老殺才做場死活!”
老嫗一把扯住道:“奶奶,你且耐煩著。員外是要做好漢的,你走到外麵去,未免出幾句言語,教他老人家怎麽做人?依我說,不如尋思一個計較,隻是哄誘他回來,和他講個明白就是。”婆子道:“老媽媽,你說,有甚麽和他講得?”
老嫗道:“奶奶,我與你講。譬如那女人家在外,另尋了一個二老,男子漢知道,打打罵罵,他就要正一個夫綱。如今男子漢在外另娶了個偏房,隻正他一個妻綱便了。”婆子道:“老媽媽,怎麽哄誘得他回來?”老嫗道:
“你著人去,隻說奶奶一時偶患心疼,快請員外回去,接個醫人看治。他自然丟了工夫,也要來走一次。那時你再也不要放他出門,收拾了他的巾帽,藏匿了他的衣服。這遭憑你剝他的皮,咬他的肉,還走到哪裏去?那婦人絕了幾日口糧,要東不得東,要西不得西。那時便把碗大的繩子也縛他不住,自然會生別意。你道如何?”婆子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老嫗說了,便要告回。
那婆子送得老嫗起身,走進房中,伏在床上,縮做一團,叫疼叫苦,便做作起來。那承值的聽見婆子叫倒在房裏,連忙去報與陳進知道。
陳進正在間壁同那王二吃著午飯,聽見說,嚇得手酥腳軟,哪裏曉得是計,慌慌張張,撇了飯碗,趕將回來。走進房裏,抱著婆子問道:“奶奶,怎麽有這等急症,還不妨事麽?”婆子趁他低著頭,便把一隻手扯去帽子,一隻手揪住頭發,口中亂罵道:“負心的老殺才,終日東遮西掩,討得好小阿媽,指望受用快活。快快著他收拾回來伏侍我便罷,若說半個不字,看你這幾根老骨頭,今日就教你斷送在我手裏!”說不了,就是劈麵一頭撞將過去。
陳進聽說,驚得目定口呆,就如泥塑的一般。憑那婆子罵一聲,咬一口,半日不敢回答一句。婆子道:“我一日沒結果,你一日討不得出門!看那賤婢受用些甚麽?”陳進道:“你這許多年紀,不思量自在享個福兒,終日在家吃醋撚酸,鬧鬧吵吵。別人家還有一妻幾妾,誰似你著不得一個,成什麽模樣?”就把手來一推道:“也罷,我便去著他回來伏侍你。”那婆子抵當不住,撲的一交,跌倒在地。怎知這陳進是個脫身之計,把他推倒,竟往間壁就走。
這婆子一骨碌爬將起來,跌腳搥胸,打碗打碟,敲桌敲凳,哭一回,罵一回,道:“前世不修,自嫁了他三四十年,不曾討得個出頭的日子。天嗬,我好命苦!”你看他絮絮叨叨,竟哭了一日一夜,還不見那陳進回來,便去摸了一把剪刀,對著老丫環道:“罷,罷。與他們做甚麽對頭,爭甚麽閑氣?
我自剪了頭發,便到庵觀裏去住了。等他兩個回來,做一夥兒受用罷!”說未了,搜搜的把一頭頭發,剪得精光。
你看那老丫環,拾了頭發,一步一跌,哭到大門前,喊叫道:“員外,不好了,快些回來!奶奶把頭發都剪下了。”陳進在間壁聽得剪了頭發,恐這婆子又尋短見,連忙便去邀了幾個老成鄰友回來,小心勸解。那婆子見眾人相勸,隻得把人情賣了,便對眾鄰人道:“多承列位勸解,隻是那老殺才,不該幹這樣沒天理的事。”眾人道:“這也難怪著奶奶,原是老員外欠了些。”
婆子道:“如今把前言後語一筆都勾,隻是他依得我三件事,就容他罷。”
眾人道:“奶奶,莫說三件,就是三十件、三百件,也俱是要依的。”婆子道:“第一件,今夜就要他去搬將回來,隻在我房中伏侍,低頭做小。若是一毫不順,便是一百拄杖。他可依得我麽?”眾人道:“這件卻也容易。”
婆子道:“第二件事,要他一年內,包我生一個肥肥胖胖、齊齊整整的好兒子。”眾人笑道:“這個先要與老員外計較,便包得過。”婆子道:“第三件,要他兩個月裏,還我一雙好眼睛。”眾人道:“奶奶,這個怎麽保得?”
婆子道:“列位不知道,我老身當初因沒個孩兒,終日在家哭哭啼啼,損了雙目。今日有他來替我生了兒子,作成老身做個現成的娘,難道我這兩隻眼睛也不要開一開?”眾人嗬嗬大笑。婆子道:“還有一件,是今日便要依我的。”眾人道:“還有那一件?也請講個明白。”婆子道:“把我昨日剪下來的那些頭發,要他一根根都替我接將上去。”眾人道:“豈有發落重生之理?這個太疑難了。”婆子道:“終不然他們今日搬將回家,教老身就沒法了。”眾人大笑出門。
陳進便去與王二商議停當,便把那些家夥器皿,都封鎖在一間房內,兩個連夜搬將回來,方才一家大小和順。
你道王二怎麽便肯下氣吞聲,低頭做小?隻因腹中已有兩個月身孕,卻也沒奈何,要去又難去了。看看十月滿足,畢竟不知分娩下是男是女?還有什麽說話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