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態炎涼朝夕非,黃金交結總成虛。
有恩還向恩中報,無義何須義上培。
人情薄似三春雪,世事紛如一局棋。
緬想醉翁亭②在否?至今遺得口中碑。
卻說楊員外到了天明,不見張秀起來,哪裏知他先已走去,還隻道睡熟未醒。拿了一碗薑湯,殷殷勤勤,推進房門。四下一看,哪裏見個張秀?隻見兩扇窗子,丟在地上。心中暗想道:“有這樣事,終不然悄自不別而行去了?”再把皮匣開來,仔細一看,單單止剩得兩本帳簿,銀子都沒有了,便歎一口氣道:“古人雲,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麵不知心。果然不差。我到好意憐憫他貧苦,與他幾件衣服換了,又留在此歇宿一夜,怎知恩將仇報,反把我三百兩生錢盡皆拿去,將我一片熱腸化為冰雪。若是呈告官司,揖獲起來,恐那孩兒又埋怨我老人家惹這樣閑氣。”隻索含忍不提。
卻說那兩個在李媽媽家拿銀子去的,你道是什麽人?一個叫做方幫,一個叫做李篾。原是終日在那些娼妓人家串進串出趁水錢、吃閑飯的白日鬼。
你看他兩個拿了這幾錠銀子,一路商量計較。李篾道:“哥哥,我和你兩個在娼家走了半世,眼睛裏見過了多少公子王孫,幾曾有這樣一個撒漫使錢的,一口氣拿出二百兩銀子來?這個定是楊員外家弟兄子侄。我們如今也不要管他什麽生錢不生錢,且把這三錠拿來,和你分了。隻將一錠竟到縣中,連那李媽兒一齊首告,說他私和人命,現有真贓為證。那時他們各自要保守身家,自然上鉤,來買囑我們,卻不是一舉兩得,也強如做一場大大的買賣。
你道如何?”方幫道:“說得有理,說得有理。兄弟,隻把兩錠和你先分,將一錠去首告,再把這一錠出些銀水,留做衙門使用便了。”李篾道:“哥哥言之有理。事不宜遲,快與你到縣前去。”方幫道:“兄弟,還有一件熟商量,這還是你嘴舌停當,到要你去當官出首。”李篾道:“哥哥又來說得沒搭撤,終不然坐在家裏,那銀子肯滾進門來?”方幫道:“我就去,我就去。”
他兩個急忙忙一齊走到縣前。恰是巳牌時分,正值知縣坐堂。李篾在大門外連聲喊叫:“出首私和人命!”你看,霎時間縣門上圍了百十餘人。你也來問一句,我也來問一句。李篾隻不回答,隻是喊叫。
好笑這方幫,原來平日隻好私下出頭,說起見官,便有些害怕。看見李篾不住叫喊,恐怕到官幹係自身,就往人隊裏先鑽了回家。
知縣便問皂隸:“看是什麽人喧嚷,快拿進來。”那皂隸走出大門,一把扭了李篾,竟到堂上跪下。李篾道:“爺爺,小的出首私和人命。”知縣道:“人命關天,豈容輕息。且問你凶身是什麽人?苦主是什麽人?”這果然是李篾嘴舌停當,哪裏曉得張秀姓名,又不敢支吾答應,便想到那錠銀子上去,隨口答應道:“爺爺,苦主是李氏,凶身叫做楊一”。知縣道:“私和人命,事關鄭重,有甚作證麽?”李 249 篾正要說出方幫是個幹證,回頭② 醉翁亭——在滁州(今安徽滁縣)琅琊山。北宋歐陽修被謫為滁州太守時,常來此亭宴飲,因以“醉翁”
自號,亦以名亭。寫有散文名篇《醉翁亭記》。
一看,哪裏曉得他先鑽過了,便向袖中取出那錠銀子,道:“爺爺,這錠銀子是楊一行使的真贓,望爺爺龍目電察。”
原來那知縣是個納貢出身①,自到任來,不曾行得一件好事,隻要剝虐下民。看他接過這錠銀子,就如見血的蒼蠅,兩眼通紅,哪裏坐得穩?走出公位,站在那滴水中間,問道:“你這首人,叫做甚麽名字?快說上來。”李篾便改口道:“小的叫做李元。”那知縣喚過公差,把朱筆標在臂上:“速押首人李元,立刻拘拿私和人命犯楊一、犯婦李氏赴審毋違!”
李篾同了公差,先去扣方幫門。他妻子回說:“適才走得回來,偶患頭疼,還睡倒在床上哩。”李篾本要回他幾句,見公差在旁,便不開口,竟到李媽媽家。隻見那李媽淚紛紛的看著地,張秀眼巴巴的望著天,忽見他兩個走到,心中打上一個趷蹬。連那李媽媽,丈二的和尚摸頭不著,也不知什麽勢頭,便扯過李篾,問道:“銀子的根腳訪著了麽?”李蔑大叫道:“你們私和人命,贓銀都在當官,這潑賤還不知死活!且看他臂上是甚麽東西?”
張秀看了,驚得魂不附體,目定口呆,止不住濠淘大哭。
那公差不由分說,竟把張秀,李媽兩個,扭了便走,一齊扭到縣前。紛紛來看的人,不計其數。有說是捉奸的,有說是送忤逆②的。那張秀兩件衣服,都被大門上的人剝得精光,隻穿得一個舊白布衫,把兩錠銀子緊緊的拴在褲腰裏。曲著身,熬著冷,仍舊是昨日的窮模樣。
恰好知縣此時還未退堂,公差把他三人一齊帶下。知縣看見張秀,心中十分疑慮,便問李篾道:“這就是凶犯麽?”李篾滿口答應道:“爺爺,他正是凶身。”知縣又把張秀看了兩眼,暗想道:“這樣一個窮人,怎得有那一錠銀子?”便喚道:“叫那楊一上來審問。”張秀答應不來,道:“爺爺,小的叫做張秀,並不叫做楊一。”
知縣聽說,一發疑惑起來,便對公差罵道:“這奴才好大膽,一件人命重情,老爺水也不曾沾著一口,你就得了他許多贓,賣放了正犯,把這一個三分不像人,七分不像鬼的來當官搪塞!”喝聲:“打!”倒把公差打了四十,叫把這張秀快趕出去。張秀聽說聲“趕”,磕個頭,就往縣門外一跑,不知去向。知縣道:“速拿正犯來便罷,不然,每人各打四十!”
這公差也是悔氣,一步一拐,走出大門,和李篾商量道:“怎麽好?如今哪裏去尋個正犯還他?”李篾道:“隻是難為了你。我今有個計策在此,適才那錠銀子上鑿著楊亨姓名,我們再同進去,當官稟一稟,拘那楊亨來頂缸,卻不是好。”公差道:“說得有理。火燒眉光,且救眼下。”
二人商量停當,同了李媽媽,徑到縣堂上,知縣道:“正犯在哪裏?”
李篾道:“爺爺,那張秀原是楊一家雇傭的,爺爺要拿正犯,隻求再出鈞牌,去拘他家長楊亨身上著落,就有楊一。”知縣聽說個“楊亨”,便想得起他是縣中一個有名巨富。眉頭一蹙,計上心來,就要思量起發他一塊兒。便喚原差過來,標臂“速拘楊亨聽審”六字,一壁廂又委典史官相驗屍首報傷。
卻說那原差同李篾,竟到楊員外家。隻見那楊員外,正在憂鬱之際,見他兩人走到,回嗔作喜,道:“二位何來?”公差道:“本縣老爺,特著相請老員外。這臂上朱筆標的就是大名。”你看那老人家,終久慣練世務,目不變睛,臉不改色,從從容容的問道:“二位見教,老朽一時不明,有話還① 納貢出身——即捐監之人。花錢買官做的人。
② 忤(wǔ,音午)逆——即迕逆。違反、背逆。此指違反刑律的人。
請進草堂細講一講。”便叫家童,快治酒飯相待。公差便與李篾,同進草堂坐下。
酒至數巡,楊員外袖中取出五兩一錠雪花銀子,送與公差。公差看了,假意推卻道:“這個怎麽好收?”楊員外道:“二位若不嫌少,權請收下。
老朽還有一言奉瀆。”公差隻得收了。楊員外道:“二位大哥,老朽祖居在此二百餘年,屢遺德行,極是個良善人家。止有一個孩兒,年不滿二十歲,日夜不出門庭,苦攻書史,從來不肯占人半分便宜,做一件非為的事。不知縣主老爺今日拘我老朽,有甚公幹?”那衙門裏人,走到人家,不論貧富,先有一個入門訣竅,驚嚇一番,才起發得錢鈔出來。這公差見楊員外先送出銀子,然後講話,曉得他是在行的,便對他實說道:“老員外,自古道:官差吏差,來人不差。宅上有個後生叫做楊一,又名張秀,不知是老員外家中甚麽人?昨夜三更時分,走到村中李媽媽家去嫖。那李媽媽因女兒有客,不留他,便一時怒發,打進大門,把他女兒立時兩腳踢死。李媽媽連夜要到官司討命,他見事勢不好,就向身邊取出五十兩一錠銀子,要與李媽媽私和。
這一位李元,在一旁看見,拿住贓銀,當官出首。適承縣主大爺鈞命,隻要老員外去討個正犯下落。”
那楊員外起初聽說個“張秀”,就有十分疑惑,後來又見說個五十兩一錠銀子,曉得決然是他,便推托道:“老朽家中,並沒有個什麽楊一和什麽張秀,怎麽好教老朽當官承認?”公差道:“本縣大爺隻因那錠贓銀上鑿著大名,故此要拘老員外去。”楊員外道:“這一件事,雖然不致著我償命,卻也要費些唇舌。便問公差大哥,這事如何分解?”公差笑道:“老員外,你這樣財主人家,莫說是幹連人命,便活活打死了一個人在這裏,也不用著忙。依我愚見,這時候四爺已去相驗過了,你明早央幾個秀才,拿了手本,先去當堂見他一見。你曉得我們老爺,一味朦朧,又是不肯做清官的,再將百十兩銀子,托一個心腹衙役,著肉一揌,強如去討人情。不是一件天大事情,脫得幹幹淨淨?”楊員外勉強笑道:“大哥見教有理。”分付家童,再暖酒來。二人就走起身,作別先去。
那楊員外事到燃眉,出於無奈,隻得喚出孩兒,把前事細說一遍,商量明早要尋幾個秀才出官。孩兒道:“爹爹,你是老年人,且放開心緒。村中有幾個秀才,都是先生日常間相處的好朋友。隻要今晚著人先去送下請帖,明早一齊來了。”楊員外當晚便著人先去接下。
卻說那些秀才,個個都是酸丁。原在各處鄉村,訓蒙①糊口的,因到冬盡,都歇館在家過年。聽說楊員外家要接去出官,個個應承。次日,未到天明,老成的,後生的,欣欣然來了二三十。有頭巾的沒了藍衫,有藍衫的沒了皂靴。楊員外見了,也不嫌多。就齊整先治酒肴款待,各送轎金五錢,再把事情細說一遍:“事妥回來,每位再謝白金二兩,白米三石。”眾人聽說,欣然齊到縣前,都會集在公館裏。那公館原是縣官見賓客的所在。隻聽得亂紛紛,有說去寫手本的,也有說隻用口稟的。那管門皂隸看見,把他眾人一齊推出。
恰好知縣遠遠拜客回來,你看那些秀才,急急忙忙,跑的跑,提的提,一齊簇擁上前,圍住轎子,把手本亂遞。知縣問道:“這些生員,為著甚事?”
眾人道:“生員們是為保良民楊亨的。”知縣聽得說保楊亨,思量自己一厘① 訓蒙——教書。蒙,蒙童。
尚未到手,難道就肯幹休罷了?便著惱起來,把手本劈麵丟去,厲聲怒罵道:
“你這些無恥生員!朝廷與你這頂頭巾,教你們去習個進路,難道是與你們攬公事,換酒肉吃的?況且如今宗師歲考在邇,還不思量去早早著緊攻書。
終日纏官擾民,今日是手本,明日是呈子,興訟也是你們,息訟也是你們。
莫說我做官的竟沒個主張,就是孔仲尼②的體麵,也不替他存些!”喝聲:“快快趕去!”
你看那些小膽的,恐怕幹係前程,遠遠先退去了。有幾個老年的。拚著這頂頭巾,一心隻是想著楊員外的二兩銀子、三石白米,緊緊扯住著知縣的員領,隻叫:“求老父母開恩!”知縣被他纏擾不過,止得勉強應承,收下手本①,方才散去。
那知縣回到堂上,隻見典史親自上堂送遞屍單,看了知縣氣衝衝的,便問道:“堂尊原何著惱?”知縣就把楊亨央生員扳轎子的事,細說一遍。典史搖頭道:“說起那些生員,真個憊賴②。莫說是堂尊,就是典史衙內,日日被他吵吵鬧鬧,纏擾不過。這是楊亨那刁民的詭計。終不然大大一樁人命,可是央得這幾個小小生員,講得人情,也必先來盡堂尊一個禮才是!”那知縣聽見典史說來正合心竅,便道:“那楊亨雖是個財主,就有許多大,難道不服本縣拘喚的?也罷,我敢勞你去親提他來。”那典史聽說委他親提,辭了知縣,帶領從人便走。
卻說那些秀才,回見楊員外,你也誇逞,我也誇逞,各自要表殷勤。楊員外道:“多承列位盛情,得與老朽鳴此冤抑。事畢,另當重酬。”分付快備午飯,先暖些酒出來,禦一禦寒。家童連忙整治。
楊員外正在堂前陪那些秀才飲酒,隻聽得門外遠遠喝道聲來,鬧嚷嚷的說:“休放走了楊亨!”正開門,那典史便下了馬,搖搖擺擺,竟到堂前坐下。這楊員外此時覺也心慌。內中有兩個在行的秀才,分付跟隨從人,俱出去伺候。掩上大門,獨留典史。便與楊員外計議,齊齊整整重治酒肴。不想這典史又是個好酒的,聽說個“酒”字,竟把親提楊亨一件公事撇在東洋大海。與那些生員,逐個個見了禮,上下分席而坐。楊員外分付開了陳年香雪酒。你看:
眾生員一個個齊來勸飲,這典史逐杯杯到口便吞。斟一盞,飲一盞,那等得催花擊鼓;你一巡,我一巡,說什麽甕盡杯幹。頃刻間醉魔來搖頭咬齒,霎時節酒興至意亂心迷。也不管烏紗斜戴,也不管角帶橫拖。雖不是狠判官執筆行頭,恰便是怒鍾馗③脫靴模樣。
你看那些生員,落得官路當人情,你一杯,我一杯,霎時間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典史,灌得糊糊塗塗。楊員外又去取了兩個元寶送上,這典史接在手,把眼睛睜了一睜,認得是兩個元寶,便笑吟吟對眾生員道:“這個,學生怎麽好受?待學生還轉送到堂尊那裏去罷。”眾生員曉得是替知縣開門路的說話,便又扯過楊員外計議,取出二百兩來,送與典史,道:“這二百兩,煩老父母轉送上堂尊,把舍親事體周支一周支。”
典史欣欣然把自家兩個元寶先藏在右手袖裏,再把送堂尊二百兩,收在② 孔仲尼——孔子。字仲尼。
① 手本——求見的帖子。
② 備(bèi,音倍)賴——潑賴,不講理。
③ 鍾馗(kuí ,音葵)——傳說唐明皇夢見一大鬼捉一小鬼吃。問他,自稱名鍾馗,生 前曾應舉未中,死後決心消滅天下妖孽。明皇醒後,命畫工吳道子繪成圖像。舊 俗除夕端午多懸其像,謂能打鬼除邪。
左手袖裏,作別上馬,竟回衙內。放了那一百兩頭,便將那二百兩送與知縣。
心中思忖道:“青天白日,送將進去,豈不昭彰耳目?且等到黃昏,悄悄送進私衙裏去罷。”他就除了官帶,呼呼的直睡到更盡方醒。
那知縣正在衙裏思想:“典史去了一日,不見回報。”隻見那典史,還是醉醺醺的,拿了四個元寶,輕輕走到私衙門首,把梆亂敲了幾下,直宿的連忙走來,看見是四爺,便傳進私衙。知縣道:“悄悄的,快請進來相見!”
這典史扶牆摸壁,那裏站得穩,兩隻腳就是寫“之”字的一般。見了知縣,送上元寶,隻管作揖。把“楊亨”兩字,口中念了又念,咿咿唔唔,再也不知講些什麽。知縣曉得這銀子是楊亨的來頭,恐怕泄漏風聲,便向袖中一縮,竟不問起一句,便著家童扶回衙去。
知縣次日侵晨出堂,喚那拘楊亨的原差過來比較。原來這公差也是受過楊員外厚賄的,隻得朦朧回答道:“隻求老爺轉限。”知縣道:“快喚首人李元和李氏來!”二人慌忙跪下。知縣對李篾罵道:“那楊亨原是本縣一個良民,怎麽反把人命去扳陷他?你出首私和,拿了兩三日,凶身卻在哪裏?
難道官府與你戲耍的?良民把你扳害的?”喝叫:“打!”李篾知他有了錢路,渾身有口,也難分解,隻得熬了四十。知縣道:“把那一錠出首的贓銀,貯庫入官,快出去買下衣衾棺木,收殮他女兒屍首。仍斷銀十兩與苦主李氏燒埋。”大家一齊逐出。
噫,這正是弱莫與強爭,貧莫與富鬥。這回也是李媽媽悔氣,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,可惜一旦死於非命,反把一件天大人命事情,弄得冰消瓦解。
李篾回去就把和方幫分的那一錠銀子兌了十兩,與了李媽媽。不想那方幫是個呆裏藏乖的人,打聽得消息不好,又恐李篾懷恨,當官實說出來,竟拿了那些銀子,先自挈家而走。
畢竟不知那張秀自趕出了縣門。奔投何處?再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