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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嫖賭張大話下場頭 仁慈楊員外大舍手詞:

  轉眼繁華舊複新,朱顏白首幾曾真?生平謾作千年調,世上誰為百歲人。身後事,眼前名,爭強較勝枉紛紜。古今多少英雄客,博得荒郊一土墳。

  這一首詞,名為《鷓鴣天》,卻是喚醒那些奔競世途,爭名逐利的幾句好言語。但看眼前多少宿巧聰明的,反被智巧聰明誤了一世。又有多少癡呆懵懂的,反虧癡呆懵懂好了一生。任從你貪厚祿,戀高官,附勢趨炎,怎得個有終有始?到不如藿笠翁,田舍老,草衣藿食,落得個無辱無榮。這也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洛陽縣中有一個人,姓張名秀,排行第二,原是金陵人氏。積祖是個有名財主,因十五歲上父母雙亡,就棄了書,不事生業,日逐被那幹地方上無籍棍徒哄誘,不上兩三年,把父親遺下多少金銀珠寶,莊屋田園,嫖賭得幹幹淨淨。那些親族們見他不肯學好,都不偢睬他。可憐一個身子,就如水上浮萍,今日向東,明日向西,竟無一個拘係。後來設處了些盤纏,來到洛陽過活。你看他衣衫襤褸,囊篋空虛,身同喪家狗,形類落湯雞,那個把他放在眼裏。隻是嘴喳喳,誇的都是大口,說的都是大話。因此人就叫他做“張大話”。

  時值嚴冬天氣,朔風凜凜,瑞雪紛紛。但見那:

  《西江月》

  簇簇瑤花飛絮,紛紛玉屑飄空。荒村雞犬寂無蹤,野渡漁人駭凍。

  頃刻妝成瓊砌,須臾堆就銀峰。東君為國報年豐,四海八方鹹頌。

  張秀見了這般大雪,盡捱了一日,哪裏走得出門。身上隻穿得一件舊布單衣,腳下著一雙草蒲鞋,頭戴一頂舊氈巾。看看坐到傍晚,朔風愈緊,張秀哪裏禁得過,隻得歎了一聲道:“噯,朔風,朔風,你好炎涼也!這時節,那有錢的,紅爐暖閣,美酒羊羔,何等受用,卻不去刮他。你看我張秀這般苦楚,身上無衣,肚中無食,偏生冷颼颼撲麵吹來。也罷,你真要與我做對頭,隻索沒奈何了。”便抽身走向草中席下,取了幾文錢,提著一隻酒罐,拽上門,一頭走,一頭歎,正要到村中沽酒。

  隻見那土地廟中,坐著四五個乞兒,熱烘烘的燙了一罐濁酒,你斟一瓢,我斟一瓢,齊唱著太平歌,打著蓮花落,一個個吃得紅頭赤臉。醉醺醺的。

  內中有一個乞兒道:“列位哥哥,好笑如今街坊上的人,開口就叫我們做神仙。我想神仙還不如我們這樣快活哩。”又有一個乞兒,卻是認識張秀的,回頭看見了他,厲聲高叫道:“張大話站著,莫要走。你是做過大老官的,也在歌唱行裏走過,決是會得歌,會得唱,走來見教我愚弟兄們一個兒。這熱烘烘的酒,便與你一瓢吃。”

  張秀聽了,止不住心頭怒發,就要向前與他廝打。心中又忖道:“我待打他一頓,俗語說得好,雙拳難敵四手,怎麽抵當得那四五個?也罷,這是龍潛淺水遭蝦戲,虎落平陽被犬欺。”隻得忍著氣,抽身便走。那一個乞兒道:“眾弟兄,這囚養。來得大模大樣,買幹魚放生,不知些死活。我們是一個前輩老先生,抬舉喚著他,明明好意要與他瓢酒吃,便做作起來。教他不要著忙,少不得明日入我們貴行,學我們貴業,那時把他個辣手段看看!”

  大家散去不題。

  說這張秀,縮著頸,曲著腰,冒著風,熬著冷,走一步打上一個寒噤,來到村中,沽了一罐酒,回到半路,撲的滑倒,把個酒罐打得粉碎,眼睜睜的看著地下,淚如雨滴,叫苦連聲。噫!這荒村野僻之處,莫說跌倒了一個張秀,就是跌倒了十個張秀,畢竟無人看見。

  這也是他造化到來,忽遇村中有個楊員外,正在門前看雪,見他跌倒,連忙撇下拄杖,向前一把扶起,仔細看了兩眼,心中便有憐憫之意。又見他身上止穿得一件單衣,愈加惻隱,就攜他到門樓下坐著。問道:“足下姓甚名誰?這樣天氣,雪又大,風又狂,別人著了幾件棉襖,兀自叫冷叫凍,看你身上,剛剛著得這一件單衣,有甚緊要,出來跌這一交?又遇得老朽看見,不然,凍倒在這雪中。卻怎麽好?”

  張秀兩淚交流,一頭拭雪,一頭回答道:“不瞞老員外說,小子姓張名秀,原是大家兒女。隻因運蹇時乖,身遭狼狽。值此寒冬天氣,凍餒難熬,特到村中沽酒禦寒,不期滑倒雪中。若非老員外搭救,險些斷送殘生矣。”

  楊員外聽說,嗬嗬笑道:“足下莫非就是張大話麽?”張秀道:“小子正是。

  敢問老員外尊姓大名,高壽幾何?”楊員外道:“老朽姓楊名亨,今年虛度七十五歲。”張秀道:“老員外既有這些高壽,曾得幾位賢郎?”楊員外搖頭道:“不要說起。剛剛隻有一個小兒,喚名楊琦,今方弱冠,尚未成人。”

  說不了,裏麵一個後生走將出來,說:“請員外進去吃晚飯。”張秀聽了,假意要走。楊員外一把扯住,道:“這樣天寒地凍,怎生行走?倘到前村又滑倒在那雪中,反為不美。足下若不棄嫌,何不同進草堂,著家童叢起火來,把身上衣服烘一烘幹,再暖些酒,禦一禦寒,就在此草榻了一夜,待明早地上解了凍,再去何妨。”

  張秀聽說個暖酒,便不推卻,就隨楊員外同進草堂。楊員外喚那後生取一件青布夾道袍,一件土絲綢綿襖,一雙新半舊鞋襪。又把頭上戴的氈巾除來,與他戴了,自家去換了一頂狐帽。這卻是造化逼人來。張秀竟不推辭,歡歡喜喜,一件件都來換了。

  楊員外又分付後生道:“快叫廚下先叢些火,多暖些酒,再備晚飯出來。”

  原來這後生又是認得張秀的,心中暗想道:“好笑我家老員外忒沒分曉,我們跟隨了他半世,幾曾割舍得撇下一塊舊布頭,一縷粗麻線,還自要打要罵,隻說伏伺不周。這一個會說大話、窮骨頭的精光棍,與他非親非故,從頭上至腳下,替他換得齊齊整整,還要暖甚麽酒把他禦寒,不免悄悄去說與大官人知道,弄個法兒,攆他出去。”

  卻說楊員外是個仁慈長者,陪他吃了些晚飯,將自家房中鋪蓋著人打點停當,讓他先去睡了。

  原來這大官人正是楊琦,乃員外親生兒子。這後生果然去把員外留張秀換衣服的話,一件件說與大官人得知。你看這大官人,終是個財主家兒女,寬洪大量,閉口無言,再不問起一句,慢慢的走到堂前。隻見父親獨自靠著圍爐向火,更不見那張秀,也不問起。隻借口道:“爹爹,今夜這般寒冷,不知村落裏凍死了多少乞兒?”楊員外道:“我兒,你爹爹恰才做了一件陰騭事,你可曉得麽?”這大官人是讀書人,聰明伶俐,聽父親說個陰騭,分明曉得說著張秀,佯做不知,笑吟吟的道:“爹爹若積了陰騭,恰是兒孫們有幸了。”楊員外道:“你爹爹適才正到門前看雪,隻見一個漢子滑倒在那雪中,我憐他身上單薄,扶他回來,將些舊衣服兒與他替換。若非你爹爹看見,卻不眼前凍死一個,這難道不是陰騭?”大官人道:“爹爹,那漢子姓甚名誰?”

  你看楊員外起初時再不說出“張大話”三字,後來被孩子兒盤問,隻得笑道:“我仔細問他,叫做什麽張大話。”大官人道:“孩兒也時常聽得人說,城中有個甚麽張大話,敢就是此人?如今卻在哪裏?何不待孩兒去看他一看,不知怎麽樣一個人?生怎麽樣一張大嘴,會得說大話?”楊員外道:

  “孩兒不要沒正經,這是他的綽號,叫做張大話。我陪他吃了晚飯,打發進房先去睡了。料他這時決然熟睡,莫要去驚動他,明早起來相見罷。”這大官人隻得遵依父命,就進去睡了。你看那老人家,有了幾分年紀,吃了幾杯酒,腳踏著火爐,呼呼的竟睡熟在那醉翁椅上。

  原來楊員外的臥房,止隔得一層板壁。這張秀睡到三更時分,身上漸漸溫暖,正要起來出恭,隻聽得耳邊廂呼呼聲響。他便披上衣裳,輕輕走到門隙裏張了一張,卻是楊員外睡熟在那裏。原來雪影照進房來,四下明亮,就如白晝。回頭一看,隻見桌上有一個小小金漆皮拜匣,半開半鎖。他悄悄揭起來一看,裏麵卻是一個布包,包著六錠銀子,約有三百兩重。

  正是財利動人心,張秀看了,又驚又喜,癡呆了半晌,心中暗想道:“我想一個人若要安貧守分,終不然天上掉下一塊來,畢竟不能夠一個發跡日子。

  古人道得好,見物不取,失之千裏。隻是一件,我若拿了這些銀子走去,隻難為他老人家一片留我好心。若放過了,又錯失這場機會。不要管他,還拿了走罷。”你看張秀,一時便伶俐起來,穿上那套衣服,又去尋了一塊舊布頭,將銀子裹著,緊緊拴在腰邊,依舊把那小拜匣,半開半鎖,放在桌上,轉輕的掇去兩扇窗兒,縱身跳出牆門,竟尋小路而走。

  此時將近三更光景,看他拴了那些銀子,手酥腳軟,意亂心忙,胸前就如小鹿兒亂撞。走一步,回頭一看,隻恐後麵有人追來。心中想道:“我張秀一向是個窮骨頭,誰不曉得。換了這些衣服,帶了這些銀子,撞著個熟人,盤問起來,怎麽回答他好?也罷,這叫做將計就計。轉彎有個李瓊瓊,是我向日相處的,且到那裏快活他娘一夜,明日再做理會,有何不可。”一直來到李瓊瓊門首。

  原來那娼妓人家,三更時分,人還未散。隻見裏麵燈燭輝煌,吹簫的吹簫,唱曲的唱曲,猜拳的猜拳,擲色①的擲色。張秀聽了一會,心頭卻癢起來,便熬不過,大呼小叫,依舊使出昔日做大老官的派頭,不管他有客無客,把門盡力亂敲。

  那李媽媽不知甚麽人,慌忙提燈出來,問道:“是哪一個,夜半三更,大呼小叫?”張秀道:“我是你女兒的舊相知張二相公,難道聲音都聽不出了?快開門便罷,若遲一會兒,便教你看一個手段!”李媽媽道:“啐,我道是誰,原來是那說大話的張窮。我們開門麵的人家,要的是錢,喜的是鈔。

  你若有錢有鈔,便是乞丐偷兒,也與他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你若無錢無鈔,總是公子王孫,怎生得入我門?哪裏管甚麽新相知、舊相知?看你這副窮骨頭,上秤也沒有四兩重,身邊鏨口②也沒一厘,兀自說著大話,甚麽張二相公、① 擲色(shǎ,音曬<上聲>)——即“擲色子”。打麻將。

  i② 鏨(zàn,音讚)口——製錢。

  張三相公,休得在此胡纏,快到別家利市去!”

  張秀聽說,一霎時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也不要他開門,盡著力一腳踢將進去。李媽媽抵當不住,撲的一交,暈倒在地。嚇得那些在裏麵吃酒的人,不知甚麽事情。有兩個怕惹禍的,撇了酒杯,先走散了。有兩個好事的,遠遠站著,要看他動靜。

  卻說李瓊瓊急忙點著燈,提將出來,看見媽媽暈倒在地,不曉得是張秀,開口便喊叫道:“地方救人!”張秀聽得是李瓊瓊聲音,盡著力,上前也是一腳。這回卻是張秀禍到頭來。可憐一個:

  月貌花容紅粉女,化作巫山一片雲。

  張秀看見瓊瓊死在地上,自想事勢不好,抽身便要走脫。隻見那兩個遠遠站的人,趕近前來,將他一把扯住,道:“快快救醒李媽媽,饒你這條窮命去。不然,和你到官,問你夤夜入人家,卻怎麽說?”兩個扭扭結結,正要來救媽媽,隻見李瓊瓊先絕氣在地上。

  媽媽醒來,看見瓊瓊已死,止不住放聲大哭。一把扭住張秀,劈麵亂撞,道:“我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,靠著他根生養命。當初費了百金,隻望與我養老送終。你今日把他活活打死,終不然與你幹休罷了!且與你到官去,償他命來!”張秀此時正無布擺,聽他說個百金,便道:“媽媽禁聲,這告到官司,不過問個誤傷人命。況且身上又無傷跡,難道說得是我活活打死的?

  決不致著我償命。也罷,你莫說是一百兩,我情願賠你二百兩,省得到官又費了一番唇舌,大家私和了罷。”

  張秀事到其間,也管不得銀子的來頭,急向腰邊摸出四錠,遞與李媽媽。

  李媽媽接過手,仔細一看,心下驚疑道:“呀,好古怪!這一個窮嘴臉的精光棍,哪裏得這幾錠銀子?”就遞與那兩個人看。有一個認得這銀子是楊員外家的,扯過李媽媽,說:“果然古怪。這銀子,你道是哪一家的?卻是楊員外家放的生錢,上麵都鑿著‘楊亨’二字,怎麽落在他手裏?決是來得蹊蹺的。”

  那張秀適才心忙意亂,雖是拿到手,也不曾看得仔細。李媽媽接過手又看,果然四錠上都有“楊亨”兩字。便道:“如今到難放他,還是怎麽計較?”

  兩人道:“這個決難放他去。明日露了贓,連你都不好了。且緊緊伴著,莫要等他走了。隻說待到天明,同去買些衣裳棺木,殯殮你女兒就是。”媽媽依言,揾①著淚,便牢守著張秀。兩人拿了那些銀子先去不提。

  原來張秀是驚慌的人,此時魂魄也不知掉在哪裏,怎知他們是一個計策,隻得伴著瓊瓊屍首,等到天明。

  畢竟不知這事後來如何結果?張秀怎麽釋放?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① 揾(wèn,音問)——揩拭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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