①夢中傳喜信詞:
——人有弄巧成拙,事有轉敗為功。人生轉眼歎飛蓬,莫把韶華斷送。昔日畫眉人去,當年引鳳樓空。萋菲荒草滿吳宮,都是一場蝶夢。
這幾句《西江月》詞,說那世間多少風流才子,窈窕佳人,乍會之時,彼此兩相垂盼,雖令眉目傳情,便不能語言訂約。或借音律為引進之媒,或假詩詞為挑逗之主。如張珙之於崔鶯,以琴上默寄相思。如紅綃之於崔慶,以手語暗傳心事。及至兩情相洽,締結良緣,不知費了多少眠思夢想,經幾何廢寢忘餐。這也不須提起。
聽說姑蘇城中有一個書生,姓文名玉,表字荊卿,年方二十一歲,瀟灑超群,聰明蓋世。幼年間不幸椿萱②早喪,伉儷未諧。幸仗叔父文安員外撫養,教育成人。名雖嫡侄,義勝親生。隻是他一味少年氣概,情耽飄蕩,性嗜風流,愛的詠月吟風,喜的酣歌暢飲,遂自號為酒癡生。這文荊卿因好飲酒,每日在書房裏把那書史文章看做等閑餘事,竟將貪杯戀飲做成著實工夫。他叔父文安員外,見他日夕好飲,屢把良言再三相勸。隻是生性執拗,哪裏肯改過分毫。
一日,文安員外悄地喚安童問道:“安童,我一向不曾問你,大官人近日來還是文興高,端然是酒興高?”安童回答道:“員外不問起便罷,若問起來,大官人的文興,安童委實不知。若說酒興,近日來到比前番又勝了大半。”員外道:“你怎知他酒興倒勝似前番?”安童道:“大官人時常對著安童說:‘我有滄海之量,那些須十餘甕,不過興可解我一時渴吻。若要盡興痛飲一番,必須滿斟百鬥,方可遂懷。’因此安童曉得。”
員外聽說,便歎氣道:“哎,罷了。這也是我文家不幸,生了這樣一個不肖的畜生。我想古來多少賢人,皆因嗜酒而亡,何況這一個不肖畜生。我幾回欲待麵責他幾句,隻是一來看著兄嫂在生分上,二來又看我自幼撫養之情,隻是隱忍無言。怎知那畜生竟不想個回頭日子,怎麽是好?就是有得些小家貲,明日決然敗在他手裏。安童過來,你今隻是緩緩對他說,員外分付,今後若是大官人把酒撇得下幾分,員外便無見嫌。若再仍前飲得無盡,明日決然無任好處,請他早早別尋一個著跡去處,免得在我這裏,久後損敗門風,卻不好看。”
安童不敢違命,應了一聲,轉身徑到書房裏去。隻見文荊卿手中正攜了一壺雪酒,桌上擺著一部《毛詩》①,在那裏看一首,飲一巡,慢慢消遣哩。
安童見了道:“大官人,我看你行也是酒,坐也是酒,幾時得與他開交,似別人好飲的,或朝或暮,也有時度。誰似你自早至晚,晝夜十二個時辰,沒一刻撇得下這件東西。為著你,安童適才險些兒被員外‘才丁’了。”
文荊卿驚問道:“怎麽,員外到要打著你?”安童道:“員外說,大官人這樣好飲,難道你也勸止不得一聲?便分付我來,道你今後若是戒得飲酒,① 梓童君——即梓童帝君。道教所奉主宰功名、祿位之神。
② 椿萱(xuā,音宣)——父母的代稱。古稱父為“椿庭”,稱母為“萱堂”。
n① 《毛詩》——即由西漢初毛亨、毛萇(cháng,音長)作傳的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《詩經》。
便無一毫言語。若仍前貪著杯,戀著飲,久後必無甚麽好處。請你自去尋一個著跡的所在,免得損壞他的門風。”文荊卿道:“安童,員外果有此話?”
安童道:“終不然到是安童造言生釁,平地掉謊不成?大官人若不肯信,就同到員外跟前,逐句句對證個明白便了。”
文荊卿暗想道:“說得有理。終不然是他平地掉謊,這些說話決是有的。
隻一件,想我自幼相隨叔父,至今二十載,蒙他待以親生,日常間並無片言相抗,今日敢是我嬸嬸有甚閑言閑語。我想,男子漢身長六尺,四海為家。
便是守株待兔,也了不得我終身事業。也罷,我今日便出了此門,別尋個著跡去處,有何不可。安童,你與我一壁廂快快收拾書囊齊備,一壁廂取筆硯過來,待我略書幾句,以慰壯懷。”
安童問道:“大官人,莫要太性急了,且說個明白。收拾了書囊,還是往哪裏去?”文荊卿道:“男子漢四海可以為家,難道倒慮我沒有著跡的去處?不要閑說,快收拾起來就是。”
那安童隻得去取了一管筆,研了一硯墨,雙手遞上。你看這文荊卿,執著筆,蘸著墨,低頭一想,就向那粉壁上寫了幾行大字,雲:
《鷓鶘天》
誰是聰明誰薄劣,茫茫世事渾難識。人言糟粕誤生平,我道生平誤糟粕。時未遇,受顛蹶,泥塗豈是蛟龍穴?男兒壯誌未消磨,肯向東陵種瓜瓞①!
寫罷,便問安童:“書囊收拾齊備了麽?”安童道:“書囊雖已收拾齊備,大官人果然要去,這也還該到員外跟前作別一聲,盡個道理。不然,明日外人知道,反要談論著大官人。”文荊卿微笑道:“安童,你可曉得古人雲:識時務者為俊傑。我家員外既做不得那仗義施仁的三叔公,教我大官人倒怎做得那知恩報德的蘇季子?你看這粉壁上幾行大字,句句說得明白。從此以後,我大官人若不得駟馬高車,決不入此門了。”
安童道:“大官人不肯去見員外,也聽你主意。隻待安童去稟個明白,免得日後員外尋訪大官人蹤跡不著,到把安童名字告到官司,那時做個逃奴緝獲將來,便是渾身有口,也難分剖。”文荊卿怒道:“唗!你這一個花嘴的小廝,誰許你去稟知員外。快去把那書案上剩的那一甕雪酒攜來,待我飲個痛快的上馬杯,少壯行色。”那安童不敢回說,急急便去開了酒甕攜來。
你看他接過手,真個就如長鯨吸百川一般,霎時間咕都都一氣飲得個罄盡,對著安童道:“好笑,那員外忒沒分曉,別的教我大官人還可終身省得過,若是這件,可是一時省得的麽?哎,酒,酒,我隻要和你相處情長,今日卻也管不得至親恩重。安童,趁我酒興正濃,你可擔了書囊,早尋去路便了。”
這安童就把書囊一肩擔上,文荊卿便輕輕掩上書房,出得門來,走一步,回頭一看。噫,這也是。
難撇至親恩義重,臨行十步九回頭。
說那文安員外,那裏曉得他侄兒悄自不辭而去。及至黃昏,看見月明如晝,緩步徐行,來到書房門首。隻見人影寂寥,花陰滿地,心中想道:“我每常行到此處,唯聞吟詠之聲,今夜原何悄然寂靜,竟不見一毫影響?敢是那不肖畜生,又是中了酒,早早先睡熟了?”便輕輕把書房門扣了幾下,再把安童連叫了幾聲,那裏有人答應,低頭又忖道:“終不然兩個都醉熟了?”
① 瓜瓞(dié,音迭)——大瓜、小瓜。瓞,小瓜。
便悄悄推門進去,開了窗欞,四下一看,並不見個人影,隻見那案頭止剩得幾卷殘書,壁上留幾行大字。
文安員外從頭念了一遍,嗬嗬冷笑道:“好一個癡兒,好一個癡兒!我把良言再三激厲,隻指望你早早回頭,做一個長俊的好人,怎知你今日竟自不別而去。想起二十年來撫養深恩,一旦付之流水,還虧他反把語句來譏誚我,道是‘人言糟粕誤生平’,道可是回答我叔父的說話!罷,罷。這正是:
指望引君行正道,反把忠言當惡言。
哎,畜生,畜生。看你久後,若是還有個與我相會的日子,隻怕你掬盡湘江水,難洗今朝一麵羞。那時待我慢慢問他個詳細,且自含忍不題便了。”
卻說文荊卿帶了安童,離了姑蘇城,朝行暮止,宿水餐風,行了半月,早來到臨安府中。文荊卿道:“安童,你看,好一個臨安佳地,比我姑蘇也不相上下。但不知道這裏那一處有好酒賣,可去詢問一聲,沽飲幾杯,聊消渴吻。”安童道:“大官人,你看前麵扯著一竿旗兒,上寫著幾個大字,敢是賣酒處了。官人何不走近前去,解鞍沽飲,有何不可。”文荊卿道:“且住,我嚐聞得人說,臨安府中最多歹人,白晝就要劫人財物,你可把行李小心擔著,隨我後來。”
你看兩人不多時來到酒家門首。文荊卿抬頭一看,隻見那酒肆中,果然擺列得齊整,門前貼著兩首對聯,上寫道:
武士三杯,減卻寒威尋虎穴。
文人一盞,助些春色跳龍門。
文荊卿道:“安童,你去問那店主人,有好酒賣,我官人便進去沽飲。
若沒有好酒,還往別家去。”安童便擔著行李,走進店中詢問。店主人回答道:“這臨安府中,除了我家賣的好酒,那裏還有第二家?請相公進來嚐一嚐就是。”
文荊卿便進內對店主道:“店主人,不敢相瞞,我們是姑蘇人,來此探訪朋友,你這店中若有便房,就與我灑掃一間,還要在此權寓幾時,待訪著了就行。一應租銀店帳,並當重重算謝。”店主人連忙答應道:“有,有,後麵亭子上有一間空閑書房,原是灑掃停當的,就在那裏如何?”文荊卿笑道:“如此恰好。”店主人便去拿了鎖匙,開了房門,著他把行李一一收拾進去。
文荊卿道:“店主人,你去把好酒多開幾甕來,待我試嚐一嚐。”店主人便去攜了一甕久窨好酒,送與文荊卿道:“相公,似這一號的,需要二百文錢一甕。”文荊卿道:“隻要酒好,我也不惜價多。就是二百文錢,任你算罷。”
看他接過嚐了幾口,便不肯放手,把那一甕霎時飲得罄盡,又叫道:“店主人,再取一甕來嚐嚐。”店主人吃驚道:“相公嚐酒,便嚐了一甕,若是沽飲,須得幾百十甕,看來才夠。這樣的酒量,還比李白、劉伶高幾倍哩。”
隻得又去取一甕來。這文荊卿接過手,就如飲水一般,嘟嘟的又把一甕飲盡。
店主人看了,搖頭道:“相公,我這小店中,窨得幾十甕酒,早晚還不夠答應相公了。”
你看這文荊卿,一連飲了兩甕,便有幾分醉意,免不得手舞足蹈起來,分付安童道:“天色已晚,快叫店主人掌燈。你去錦囊中取出那一張桐琴來,待我試操一曲,以消良夜,卻不是好。”安童便把桐琴取上。
這文荊卿把弦和了一會,正要試彈,隻聽得耳邊廂笙歌嘹亮,便喚店主人問道:“這是那一家奏樂?”店主人道:“相公,今夜是二月初五,這前街有個賈尚書家,與小姐納贅,在那裏開筵宴客。”
文荊卿歎口氣道:“蒼天,蒼天。我文玉原何如此福薄,你看他那裏鬧喧喧送歸鴛帳,我這裏靜悄悄獨坐空房,怎不見憐也。”說不了,便跳起身來,把桐琴撲的撇在地上,厲聲大叫道:“桐琴,桐琴!仔細想來,都是你耽誤了我!昔日司馬相如看上文君,俱托在弦上寄傳心事,後來私奔,締結良緣,皆仗你一臂之力。你今日若肯成就我文生,效一個相如故事,允不允便回答一聲麽!”
這正是冷眼覷醉人,看他睜睜瞧定了那一張桐琴,癡癡的隻管望他答應。
你道這桐琴可是會得說話的?那文荊卿也是醉後顛狂,隻情喊叫。連那店主人不知甚麽來由,隻道是他失心瘋的。這安童在旁看了,拍掌大笑道:“我官人終日道是酒癡生,果然被酒弄癡了。這一張桐琴,又沒個眼睛口鼻,會回答些什麽?”
那文荊卿叫了半晌,並不見桐琴回答,便叫安童取一條繩子來,將他綁在椅上,著實打他一百皮鞭,稍代不應之罪。安童忍著笑,便去解下一條縛行李的繩子,把那桐琴果然綁在椅上。
你看這文荊卿打一下,問一句,連打了四五十下,便問了他四五十句,不覺身子醉來,撲的把皮鞭撇在一邊,倒在地上。安童見他睡倒,連忙扶到床上,任他呼呼睡去,依舊把桐琴解下,收貯在錦囊內,便去烹茶伺候不題。
卻說文荊卿睡到二更時分,漸覺酒醒轉來,矇朧合眼,夢見一人,麵如傅粉,唇若塗朱,頭戴唐巾,身穿緋①服,手執大紅柬帖,口稱預報佳音。文荊卿便向夢中整衣趨步,下階迎迓。兩人相見禮畢,左右敘坐。那人就把柬帖送上,荊卿展開一看,上寫著四句詩雲:
好音送出畫樓前,一段良緣咫尺間。
莫怪風波平地起,佳期準擬蝶穿簾。
右梓童君題文荊卿看罷,躬身拜謝。隻見那人將手向東南一指,化作一陣清風而去。
文荊卿猛然驚覺,乃是南柯一夢。便把夢中詩句,默默牢記心頭,暗自忖道:“莫非我指日間有甚喜兆,故梓童君夢中特來預報?”次日起來,便問店主人道:“你這裏可有文昌帝君的殿宇麽?”店主人道:“這裏此去上東南三裏路,有一所文昌殿,卻是本處王侍郎老爺新建的。那帝君甚是靈應。
相公,你敢是要求來科的佳兆麽?”文荊卿道:“我正要去討一個吉兆。”
分付安童:“快買香燭,隨我同去。”
說這文荊卿帶了安童,一直向東南上,走過三裏,果見一所殿宇,甚是齊整鮮明,便走進去。抬頭一看,隻見那文昌神像與夢中見的一般模樣,就倒身拜了四拜。祈一簽,乃是大吉,便問廟祝取過簽詩來看,原來那簽中詩句與夢中柬帖上詩句一字無訛。心中暗喜道:“緣何簽上詩句與夢中詩句一般?想夜來托夢的,敢就是這廟中的梓童帝君了。”即便倒身,又拜幾拜,欣然徐步走出殿門。
隻見遠遠的一座高樓巍聳,文荊卿喚安童道:“那高樓聳處,決是此處鄉宦人家的園所。今既來到此地,也該遍覽一番。終不然,‘相逢不飲空歸去,洞口桃花也笑人’。”二人不多時早已走到,果是一座花園。文荊卿站① 緋(fē,音飛)——大紅色。
i在園門首,仔細瞧了一會,隻見那:
《滿庭芳》
綠樹垂陰,柴門半掩,金鈴小犬無聲。雕欄十二,曲欄玉階橫。滿目奇葩異卉,繞地塘,秀石連屏。徘徊處,一聲啼鳥,惹起故鄉情。
文荊卿喝采道:“人說臨安佳麗地,果然名不虛傳。隻不知這所花園,是那一個老先生家的?若得進去,盡興一觀,也是今生有幸。”
說不了,隻見裏麵走出一個園公,手執著一幅畫像。文荊卿近前拱手道:
“借問園公,這一所花園還是哪一家的?”那園公隻是嘻嘻微笑,把手亂指,再不回答。
安童背笑道:“大官人,這園公是一個啞子,隻曉得做手勢兒,不會講話的。”文荊卿道:“園公,你敢是個啞子,講不出話麽?”園公連忙把頭亂點,嘻嘻又笑。
文荊卿道:“我且問你,這手中拿的還是什麽畫圖,借我展開一看何如?”
園公便又點頭,雙手遞上。文荊卿展開,仔細一看,卻是六個美人的圖像,上寫著“姑蘇高嶼”四字。文荊卿看了,暗想道:“那高嶼是我姑蘇城中一個有名畫師,既是他的手製,決非尋常畫像。”便問園公道:“園公,你而今將這一幅畫兒要拿到哪裏去?”園公連忙伸出手,做了一個手勢。
文荊卿笑道:“哦,原來是要拿去換酒吃的。也罷,園公,我與你商量。
這一幅畫兒,你便拿到酒肆中去,不過換得幾埕①。我今送你一百文錢,賣與我罷。”園公欣然把頭亂點。文荊卿便著安童:“將那適才買香燭剩下的百十文錢,都送與園公罷。”那園公接了,連忙謝去。
這文荊卿恐怕有人認得是一幅美人圖,便將來遞與安童,好好藏在懷中。
兩個依舊轉回店裏。
畢竟不知後來那文荊卿曾訪得這花園是哪一家建下的?這美人圖是甚麽人留下的?再聽下回分解。
① 埕(chéng,音成)——酒甕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