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憎虧心短行人,他鄉流落幾年春。
安知狹路相逢日,盡露窮途獻醜身。
大度猶能垂惻隱,殘軀還可藉豐神。
皇天默佑真君子,薦牘訛投福倍臻。
說這兩個公子,別了韋丞相與盛總兵,帶了陳亥,一路上行了半個多月。
恰好陳亥是個會幫閑的主兒,每經過好山好水,便同他兩個開懷遊衍。原來這兩個公子一向是愛瀟灑的,也算不得盤纏多寡,也計不得途路迢遙,一半雖為自己功名,一半落得遊玩人間風景。三人在路,又行了好幾日。一日,到了個地方,竟是三四十裏僻路,看看行到天色將晚,並沒個人家。卻正是,人又心焦,馬又力乏,巴不得尋個歇宿的所在。
兩公子正在馬上憂慮,恰遇一個老子,遠遠走來。陳亥下馬,上前問道:
“哪裏可以投宿?”那老子見馬上這兩個,不是尋常人品,況又有許多行李,便道:“要應試的相公麽?有個所在,去也不遠。可從這條大路一直進去,三四裏路,有座古刹,名叫蓮花寺。先年那寺中有個石佛,會得講話,人間吉凶禍福,無不靈驗。後來汴京來了一個不遵釋教的和尚,亂了法門,那石佛從此便不靈感了。如今寺中有個當家和尚,名叫道清,吃一口長齋,心中極是慈悲,專行方便。凡遇來往客商,不拘借寓投宿,再沒有推卻的。還有落難窮途的,也沒有不周全的。你相公要去尋宿,何不投奔他去。”隨從的作謝了,轉身便向婁公子說了情由。婁公子道:“既有這個所在,趁早快去,不可稽遲。”
大家策馬揚鞭,進去不上三四裏,果然見一座大叢林。婁公子在馬上對著俞公子道:“俞兄,前麵敢就是蓮花寺了。”俞公子道:“婁兄,天色已晚,我和你到這所在,人生路不熟,就不是蓮花寺,也要進去投宿了。”婁公子道:“俞兄之言,正合愚意。”一齊下馬,走到山門首。抬頭看時,隻見朱紅大扁額上寫著四個金字道:“蓮花禪院”。兩個歡天喜地,將馬並行李著隨從的管了,徑進山門。陳亥隨在後麵。
正走到大殿上,隻見兩個道人都在那裏打掃丹墀。看見三人走到,連忙丟下箕帚,向前問道:“三位相公是那裏來的?”婁公子詐言道:“我們從汴京直到這裏,聞你寺中有尊石佛,會得講話,能知人間吉凶禍福。凡有問者,無不感應。因此特來求見,指示終身。”道人應道:“不要說起。當初我們寺中,原有個石佛,會得講話。人若虔誠來問,無不靈驗。不料也是汴京來的,有一個夏虎,到此混擾一場,把個石佛弄得七顛八倒。如今一些也不靈驗了。”
婁公子道:“我們遠來,誰想空走一遭。”俞公子道:“這樣時候,要到前路,恐去不及了,就在這裏權借一宿罷。”兩個道人道:“相公們若要在此宿歇,待小道進去報知住持師父,然後款留。”婁公子、俞公子道:“敢勞通報一聲。”兩個道人即忙進去。不多時,一齊出來,回答道:“我師父在方丈打坐,請相公們進去相見。”
三人就同進方丈裏麵。那和尚見這三個都是少年人物,又生得十分豐采,不知是個什麽來頭,慌忙站起身來,深深見禮。遂遜了坐,把姓名、鄉貫先問了一遍,然後道:“原來兩位公子,失敬,失敬。”婁公子道:“我們今夜欲求上刹權借一宿,不識肯見容否?”和尚道:“隻是小山荒涼,若相公們不棄,莫說是一夜,便在這裏一年兩年何妨。”婁公子笑道:“那個太攪擾了。”和尚道:“相公們多應還未曾用過晚飯。”分付道人快去打點晚齋出來。道人答應,就去整治晚齋。
不多時,兩個道人將素齋擺於前,雖然極其豐盛,隻是食不盡品。大家吃了一回,和尚又問道:“相公們可帶幾位隨從的來?”婁公子道:“連馬共有六七口。”和尚又分付道:“可再整一桌素齋出去,與相公們的管家吃了,就打發在西邊客廳裏睡罷。再到後園取些草料,把那馬也喂一喂。”道人應了一聲,轉身就走。
和尚道:“相公們行路辛苦。請早安置些何如?”兩位公子道:“如此極感厚情了。”和尚走起身,提了燈,便去取了鑰匙,把間壁空房門開了,回頭就對他兩個道:“二位相公,荒山實無有齊整好房屋,隻可將就住一住,萬勿見責。”兩個公子道:“好說,好說。”三人連忙進房,都各安寢。
說那婁公子,次早起來,開窗一看,隻見粉壁上寫著兩行大大的草書,後又贅上五個字道:“汴京夏方題。”婁公子見後麵寫個夏方,心中便有些幹礙,遂把草書仔細認了一認,果然是夏方親筆。從頭看了一遍,卻是四句詩兒,一句句都說自己時乖運蹇,父子中途拆散,後來又不得完聚的話頭。
詩曰:
隻為時乖運不通,千金劫去客囊空。
卻憐骨肉遭天塹,流落孤寒在路中。
汴京夏方題婁公子看了,記憶在心。少頃,和尚請吃早齋,因問和尚道:
“敢問師父,我汴京有個夏方,一向說在紫石灘的蓮花寺裏居住。師父可曉得這個人麽?”和尚點頭道:“有一個夏方,原是相公貴處的人。他有個孩兒夏虎,上年在我寺中出家,不期去年因時疫亡過了。那夏方今歲走來,問起兒子,險些兒害了貧僧一場人命,到被他詐了幾個銀子。原來天理不容,出去不上做得兩個月生意,折了精光。前日進來,又打點起釁,重複詐害,當被眾僧們大發作了一場,驅逐出去。如今現在紫石灘頭求乞。”
婁公子大吃一驚道:“呀,求乞是他大落難的地步了。你們出家人慈悲為本,方寸為門,雖然他不是,還該看覷他一分。”和尚道:“相公,不是我們出家人心狠,隻是這人極是個奸險的,眼孔裏著不得垃圾。便有座銀山,經了他的眼睛,也要看相光了。”婁公子道:“這個人在我汴京,手段原是有名的,隻遠他些罷了。”
當下眾人吃完早飯,遂各收拾行李,便與和尚謝別。和尚道:“難得二位貴人到我荒山,雖則簡慢,意欲相留在此光輝幾時,怎麽就要起馬?”婁公子與俞公子道:“多蒙長老盛情,意欲在此盤桓數日,隻是我們去心甚急,不可遲延。少不得日後轉來,要從此處經過,再來探望長老就是。”遂遞出一封謝禮,和尚再三不受,送到山門。
三人一起上馬,依舊向昨晚原路上出來。行了五六裏,隻見那道上豎著一個石碑,上鐫著三個大字道:“紫石灘。”旁邊有一座小小古廟,卻是當境土地神祠。婁公子在馬上仔細看去,忽見廟門首一個乞兒,吹著一堆稻柴火,煨著一個砂罐。這還是他的眼睛尖俐,卻似有些認得,心中暗想道:“我方才聽見那蓮花寺的和尚說,是夏方在這紫石灘頭求乞。我看那廟裏的乞兒有些像夏方。若果是他,難道就狼狽到這個地步?”婁公子一麵思量,一麵疑惑,又行過幾步,隻得勒住了馬,叫那乞兒上來。
恰好那乞兒果是夏方,他適才也有些認得是婁公子,隻是料他不到這裏,心下也自猜疑。聽說喚他,連忙上前跪下道:“求爺爺舍些。”俞公子道:
“婁兄,這乞兒好像汴京聲音。”婁公子道:“你是那裏人氏,緣何一個在這古廟中求乞?”乞兒道:“爺爺,我姓夏名方,汴京人氏。因往他鄉,不料中途被劫,沒奈何流落在這裏。”
這婁公子終久度量寬宏,見既是夏方,便不就提起當初一事,教他起來,問道:“你既是汴京人,可認得我麽?”乞兒道:“爺爺莫非是汴京婁公子麽?”婁公子道:“這樣看來,你還有些眼力。”俞公子取笑道:“婁兄,這乞兒敢是原有一脈的?”婁公子把前情略和他說了幾句。俞公子道:“這是行短天教一世貧了。”
婁公子道:“我隻說你在外多時,必得成家立業,緣何到比前番愈加狼狽,這是怎麽說?”夏方拭著淚道:“公子,當日是我一時見短,說也徒然。
隻是一件,想我夏方,不初雖然得罪於公子,但公子平日洪仁大度,須念舊交,垂憐苦情,再把夏方看覷幾分。願得執鞭墜鐙,死亦瞑目。”
婁公子微笑道:“為人豈可有不通情的所在。隻是你這個人,心腸忒歹,不可測料。倘若收留了,日後得些好處,又要把當初的手段將出來了。”俞公子道:“婁兄,此人既是舊相與,小弟講個人情,就帶他同進京去罷了。”
陳亥道:“收他不打緊,隻是我又晦氣。”
婁公子道:“也罷,君子不念舊惡。我且收你在身邊,卻要改過前非才妙。”夏方道:“公子,夏方今日如此模樣,感蒙收留,再有不是處,任憑發揮①就是。”婁公子道:“到發揮的時節,你卻去遠了。隻要你學好,才可久相與。你且隨我到前麵市鎮上去,買件衣服,與你換了,才好同去。”夏方拭淚道:“如此感恩不盡。”
婁公子遂上馬。夏方便把煨的砂罐一下甩得粉碎,跟在馬後飛走。果然到了市鎮上,婁公子買了衣帽鞋襪,與他周身換盡,另雇生口,與他騎了。
真是一時富貴,不似乞食夏方矣。有詩為證:
昔作虧心漢,今為狼狽身。
千金曾闊綽,數載便孤屯。
果是天開眼,那由算出神。
灘頭行乞丐,馬上遇鄉人。
不念當初惡,還憐目下貧。
寬宏真長者,誨諭複諄諄。
婁公子帶了夏方,與俞公子、陳亥四人同行。但陳亥見了夏方,心下十分不忿,隻是夏方做了乞丐,把昔日的行為一些也沒有了,低心小意,下氣怡聲,故此陳亥亦無芥蒂。路上又行了十多個日子,方才到得京城。但見:
瑞日屠蘇,映照九重宮殿;祥雲飄渺,罩籠萬載金湯①。清風吹禦柳,紫氣藹金門②。笙歌鼎沸,鼓樂齊鳴。文官濟濟列朝班,衣冠整肅,無非赤膽忠良;武將堂堂嚴隊伍,劍戟森羅,盡是英雄豪傑。
① 發揮——發落。
① 金湯——“金城湯池”的省語。比喻防守鞏固的城池。
② 金門——漢代宮門名。指代宦署之門。門旁有銅馬,亦稱金馬門。朝中征召的人待詔於公車(官署),優秀者待召金馬門。
滿城中,黎民樂業,稱隻太平天子;普天下,蠻貊③傾心,歸順有道君王。
婁公子與俞公子到了京中,便先去尋了下處,安頓了行囊馬匹,然後兩個商量到侍郎府中下書。
說這夏方,得蒙婁公子收留進京,雖然不如向年騎馬去尋鄭玲瓏時闊綽,比著前番土地廟中煨砂罐的行徑,又濟楚了幾分。也虧他還有人心,見婁公子不咎前非,一路上比前看待不相上下,巴不得尋條線縫,效些殷勤。聽說要著人到侍郎府中下書,連忙開口道:“二位公子,把這件事照顧了夏方罷。”
婁公子道:“你若肯去,隻要下的得當。”夏方道:“要做別事,恐不會的當。去下書,管取伶俐。”兩個公子喜歡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原來那陳亥一向是妒忌夏方的,見婁公子歡喜起來,要著他去下書,心中好生不快,便止住道:“公子說那裏話。那吏部衙門不是當耍,可是容易去得的?你若去下書,嘴舌不利,便就是天大的來頭,也隻當鬼門上占卦。
我看夏兄是個本分的人,說話也怕臉紅,如何到吏部衙門去下得書?這還待我去罷。”婁公子見他說得利害,取出書來,就著陳亥到吏部投遞。
說那吏部左侍郎常明元、右侍郎譚瑜,正與大堂議事才散。陳亥拿書,卻來得不湊巧些,走到大門上,那門上的官兒連忙走來,問道:“你是那裏差來下書的?”這陳亥道:“我是汴京韋太師那裏差來的。”那官兒便把書來接在手裏,也不問個明白,這陳亥也不說詳細。那官兒拿了這兩封書,連忙走進後堂。
陳亥暗自懊悔道:“呀,適才到不曾與他講得明白,一封是韋太師送與右侍郎譚爺,一封是盛總戎送與左侍郎常爺的,怎麽到忘記對他說了?”正在沒設法處。又見那官兒出來回報道:“書已投送了。這時節,眾位老爺都在後堂議事,還未開看,明日等回書罷。”陳亥卻又不好問他遞與那一個了,隻得答應出來,與夏方同回下處。
原來那兩封書,被那掌門簿的官兒錯遞了。莫怪是他錯遞,總是陳亥錯在先了。那吏部大堂接了這兩封書,隻道內中有什麽機密事情,便不通知左右侍郎,拆開護封一看,那封簡上,一個寫著譚爺,一個寫著常爺,暗想道:
“這兩封書,原是送與左右堂的。如何那官兒到送來與我?決然是錯遞了。
且待我悄悄拆開,看他裏麵是甚麽話頭。”隨即拆開封來,從頭一看,卻是一封薦賢書劄,並無半句別詞,隻得好好替他依舊封了。欲待不對左右堂說知,思量得遠處來的書劄,況又是兩個大來頭的人情,隻得遂請左右侍郎上堂,把書遞看。
那兩個侍郎見是汴京韋丞相並盛總兵的書劄,卻也不避嫌疑,遂當堂拆開。看時,原來是封薦書。上麵為著婁祝、俞祈兩個,卻又說是宦家子弟,就差官去請來相見。
二侍郎見他二人都一樣青年,人品又生得齊整,滿心歡喜。次日各寫了一封書,差官向兵部大堂投下,把他兩個薦去。
畢竟不知這書送去,婁祝、俞祈卻有甚麽重用?且聽下回分解。
③ 蠻貊(mò,音末)——古指大似驢、形似熊的一種野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