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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假天師顯術李家莊 走盤珠聚黨楊公廟詩:

  重義輕財偉丈夫,濟人恒濟急時無。

  憑他屢屢生奸計,在我時時立坦途。

  贈馬贈金情亦厚,全仁全義意尤都。

  休言管鮑垂千古,孰謂於今無此徒。

  原來這假天師姓賈,就是汴京人士。後生的時節,曾在龍虎山張真人那裏學些法術,因耐不得性子,後來被真人依舊打發回來。沒些生意過活,就盜取真人的名色,替那地方上人家專一除邪遣祟。凡是尋著他的,便有應驗。

  所以那汴京人,個個曉得他的本事,便依他的姓上取個混名,叫做假天師。

  說這劉鐵口,同了陳亥、江順來到他門首,隻見一個小廝站在門前。劉鐵口問道:“你主人在家麽?”小廝回答道:“早晨已曾到東橋頭去,還未曾回來哩。”劉鐵口道:“這二位相公有一事,特來接你主人的,你可指引到裏麵去坐坐。我們工夫各自忙,就要回去趕個午市,不得奉陪了。”陳亥、江順道:“貴冗可以先往,我二人見了天師,完了正事,少不得要來奉謝。”

  劉鐵口道:“言重,言重。”隨即拱手而別。

  他兩個等了好一會,天色將晚,方才得假天師回來。假天師見了兩個,連忙唱喏,問道:“二位相公何來?”陳亥道:“我們承劉鐵口先生薦來,特請先生去除邪的。”假天師笑道:“除邪原是小子的本行,隻是邪有幾種,不知二位相公要除的是那一種?請說個明白,然後待小子好打點法器同去。”

  陳亥道:“連我們也不知是甚麽邪祟。隻因昨晚與婁公子同在杏花亭上乘涼,竟不回家,三人同在那裏睡了。及至天明,就不見了婁公子,隨即四下尋覓,並無一些影響。特到劉先生那裏,卜問一卦。他說,在西南上被那邪氣纏住。

  因此特來相請。”

  假天師道:“迷得人去的,卻是妖邪之類了,待我去看。”便喚小廝帶了法器,隨了陳亥、江順,一直來到杏花亭上。隻見眾人連忙來說道:“陳相公,公子尋著了。”陳亥、江順道:“卻在那裏?”眾人道:“在前麵李家莊間壁竹園裏。”陳亥、江順道:“緣何不接了回來?”眾人道:“還睡不醒在哪裏。”江順道:“這決然著了妖怪。”眾人道:“李家莊上人說,那竹園裏向來有兩個狐狸,時常變做美婦,出來迷人。我家公子決是被他著迷了。”假天師道:“我們一同到李家莊去。”

  當下三人同到李家莊上,進了竹園,果見婁公子睡倒在地。陳亥上前,把他扶起,道:“公子,怎麽睡在這個所在?”婁公子把他看了兩眼,口中念了幾句神道話。眾人扶他到李家莊上坐了,那莊上人便去取了些滾湯。坐了一會,婁公子方才蘇醒,把夜來月下見那婦人,送他回來,兩下迷戀的話頭,說了一遍。陳亥、江順道:“這樣說,果然是個妖怪了。”

  那些莊上人道:“我們這竹園裏,一向原有兩個狐狸,時常變作婦女模樣,出來迷人。我這裏莊上的人沒一個不被他迷過。多時要訪個有法術的人來,計較他一番,並不曾見一個。因此至今還耽擱在這裏。”陳亥道:“我們替你去請那個假天師,除了這兩個精怪,如何?”眾莊上人歡喜道:“我們常聽得人說,有個甚麽假天師,會得拿妖捉怪。不知在那裏居住,可請得他來麽。”

  陳亥、江順指著假天師笑道:“這一位就是假天師。我們也聞得這個消息,特地請他來的。”莊上人道:“果然就是,這正是請也請他不來的。今日既到敝莊,難道幹休罷了?決然要替我們把妖怪除一除去。”假天師滿口應承道:“使得。”陳亥便叫轎子先送婁公子回去。

  那些莊上人聽他說個肯除妖怪,一齊問道:“天師,還是要用什麽法器?”

  假天師道:“法器我們都帶得有在這裏。隻要向東北方上搭起三尺高一座台來,再取潔淨楊柳枝一束,淨水一瓶。管取立時間便把那精怪拿到。”眾莊上人道:“終不然是這樣容易的。我們前者沒要緊,到城裏去請一個先生遣一遣,被他起發了無數東西,端的又遣不去。原來天師隻要得楊枝淨水,就可拿得妖怪,這等也是個真手段。”一齊歡歡喜喜走到竹園裏來。

  不多時,台已搭完。假天師走上台去,取出法器,一隻手撚著玄武訣,一隻手執著七星劍,口中念動真言咒語,向西南角上噴了一口法水。猛可的竹林裏晰晰颯颯起了一陣陰風。眾人吃驚道:“妖怪來了,妖怪來了!”假天師等待這陣風頭過去,連把符燒了三道,又把咒來念了一遍,將劍向東北角上一指,隻見半空中撲的甩下兩條白雪雪的東西來。

  眾人趕上前去一看,卻是死的兩個玉麵狐狸,有詩為證:

  孽畜成精屢害人,李家莊上久為鄰。

  千般變幻妖嬈態,百計裝成窈窕身。

  頃刻從教輸意氣,須臾必欲耗精神。

  天師雖假法不假,似雪雙亡現本真。

  一齊把舌頭亂伸,道:“好法術,好法木。這兩個妖精作怪多年,今日結果在這天師手裏。且請天師到敝莊去,待我眾人打點些薄禮相謝。”陳亥、江順道:“這是我們請來的,如何要你們眾人相謝?”眾莊上人道:“二位相公,這是替我們一方人除害,怎麽說這句話?”一麵扯扯拽拽,隻得又轉到莊上去。

  眾人把酒肴整治將來,大家飲了一會。酒至將闌,又送出三兩銀子與假天師。假天師不好便收,陳亥、江順也難好教他不要收,推遜多時,假天師隻得笑納了。三人遂作別起身,同進了城。假天師便要分路回去,陳亥、江順再三留到婁府去,假天師堅執推辭,陳亥、江順遂與分路。

  兩個恰正回到婁府,隻見門樓外歇著兩乘轎子,便去問管門的。卻是俞公子與林二官人,因知昨夜事情,兩下齊來探望。隻得站在門樓外,等了一會,直待送客出來,方才進去。見了婁公子,便問道:“公子可無事麽?”

  婁公子道:“隻是精神有些倦怠。”陳亥取笑道:“這是昨夜忒風流過度了些。”婁公子道:“可拿得些甚麽妖怪?”陳亥、江順道:“卻是兩個玉麵狐狸。”

  婁公子道:“好,好,也替地方人除了害。如今假天師在哪裏?”陳亥道:“李家莊上謝他三兩銀子,先回去了。”婁公子道:“這應該留他回來,我這裏還要謝他。”陳亥道:“我們同進城來,苦苦相留,他十分推卻,隻得任他去了。公子若有這個意思,明日著人送些禮去謝他便了。”婁公子道:

  “言之有理。”便分付灑掃西廊下書房,與江順宿歇,把他的馬匹,帶到後槽去喂草料。

  次日,江順起來,便要作別回去。婁公子那裏肯放,隻得一連又住了十多個日子。一日,正在堂前與婁公子告別,忽見門上人進來,說道:“外麵有個報夏方信息的要見。”遂又站住了腳。婁公子便教快請進來。

  那人進見婁公子,倒身便揖。婁公子問道:“足下可曉得夏方的信息麽?”

  那人道:“小子曾與他識認,半月前他被荊州一個流棍,叫做甚麽‘走盤珠’

  的撞見,衣囊物件盡皆劫去。如今來又來不得,去又去不成,現住在楊公廟裏。”婁公子道:“我常聞得他說,荊州有個甚麽‘走盤珠’,原是他的對頭,今日敢是冤家相遇了。”

  江順道:“楊公廟不知在那個所在,此去有多少路程?”那人道:“出西門去,離城約有五十裏地麵。”江順道:“待我去看一看來。”陳亥道:

  “江兄,若果是夏方,決要同他轉來。”江順一邊走,一邊答應道:“自然,自然。”走出大門,把馬帶將過來,一腳跨上,隨手揚鞭,騰雲而去。

  不滿兩個時辰,就到楊公廟了,連忙下馬,走進廟門一看,卻是冷清清的古廟。四下牆垣壁落,盡皆坍塌。中間神像,也是東倒西歪。香煙並無一些,哪裏見個人影。江順暗忖道:“這決不是那報信的人吊謊,莫非他知我來的消息,先避到哪裏去了。”正待走轉身來,隻聽得神櫃內有呻吟之聲。

  江順偷睛瞧了一瞧,卻見一人睡在那裏。江順便問道:“你就是夏方麽?”

  那人道:“我就是夏方,你敢是‘走盤珠’的羽翼麽?”江順笑道:“你果是夏方,可還認得我江順否?”夏方道:“江順原是我相知朋友。他三年前已曾往延安府去,至今未回。難道你就是江兄?如何知我在此?”江順道:

  “你且出來,認我一認,便知端的。”

  夏方便慢慢哼哼向神框裏鑽將出來。見了江順,仔細一看,兩眼汪汪,便說道:“江兄,我今番落魄得緊了。這幾年你曉得我的行徑麽?”江順道:

  “我聽人說將起來,都是你自取之禍。”夏方道:“這句話是甚麽人講的?”

  江順道:“是婁公子對我說的。”夏方道:“他還說我些什麽短處?”

  江順道:“他說,兩年前騎了他一匹青驄馬去,賣了五千兩銀子。去了一向,端然弄得個沒下梢回來,又虧他收留了你。兩月前,突然間又拿了陳亥的許多衣物走了出來。當初是我不合把你薦將進去,隻指望做個久長相處,今朝做得這樣不尷不尬,教我體麵何存?”夏方道:“江兄,我也曉得別人家東西,欺心來的,到底不得受用。隻是一時短見,誰想有這個日子。”江順道:“你如今懊悔也是遲了。卻有一說,依他失單,開上許多物件,難道俱是沒有的?”

  夏方道:“江兄,一言難盡。起初青驄馬一事,不必言矣。如今我又承婁公子收留,並無半句說及前情,此莫大之恩,今生無可報答。隻是陳亥同在書房,體麵上卻象相知,時常有些侮我之意。及至端陽,同往鳳坡湖看鬥龍舟,不想俞公子招他下船飲酒,他不肯去,我好好勸他,既承俞公子相招,決用領情的。他就怪我起來,出言無狀。後其間,端被俞公子扯下船去了,止剩得我一個,帶了小廝回來。心中其實忿他不過,便呆著主意,隻望拿了那些東西到別州外府去,變賣些銀子,做個資生之本。誰知冤家路窄,來到這楊公廟裏,劈頭撞著那荊州府一個回子的光棍,名喚沙亨爾,綽號走盤珠,與我有些夙忿,結合幾個賊伴,把那些衣囊物件盡行打劫,剛剛留得這條窮性命,還不知死活何如。”

  江順道:“看你這等一個模樣,終不然在這冷廟中過得日子。如今待我依舊送你到婁公子府中,他那裏還畢竟是養人之處。”夏方道:“江兄所言,甚是有理。隻因我做了這兩件歹事,何顏再見江東父老?”江順道:“你既不肯轉去,必須尋個長便才好。你的主意,還要到何處安身?”

  夏方道:“我在這裏,決然安身不牢。不知仍舊到湖廣紫石灘蓮花寺去,尋我孩兒夏虎過幾個日子罷。”江順道:“此去湖廣,路程遙遠,非一日二日可以到得。腰邊並無分文,這等形狀,如何去得?”夏方見江順說了這番,流淚如雨,道:“這也說不得。事到其間,情極無奈,那顧得羞恥兩字,一路上隻是求乞便了。”

  江順道:“我你都是衣冠中人,須要循乎天理,聽其自然。寧可使那貧窘來迫我,安可自去逼貧窘,還說這樣沒誌氣的話兒。也罷,我也不好勸你回去,幸得我今日正要到一個所在,身邊帶得有三四兩零碎盤纏銀子,你可拿去。千萬再不要在這裏耽延,明早速速起身去。”夏方道:“江兄既有這段美情,正是起死回生。我做兄弟的,無可補報。”江順笑道:“三四兩銀子,哪裏不結識個人,況爾我原是舊相知,何必計論。”遂向袖中把銀子摸將出來,雙手遞與夏方。

  夏方接了,道:“江兄,銀子接了你的,隻是我這個模樣,不知幾時才捱得到哪個所在。”

  江順暗想道:“正是,倘到前途去,行走不便,萬一有個不測,卻怎麽好?”又向夏方道:“我乘著一匹馬在此,一發送與你乘去罷。”夏方便歡天喜地道:“難得江兄這等厚情,與我銀子,又與我馬,今生騎了江兄的馬,來生決要做一馬,償還江兄恩債。”

  江順道:“朋友有通財之義,何須掛齒。天色已晚,我還要進城,你可隨我到外麵,把馬交付與你,我好回去。”夏方隨他走出廟門,看了那匹馬,仔細相個不了。江順道:“這馬雖然比不得五千兩的青驄,也將就走得幾步,隻是一路上草料要當心些。”夏方答應道:“這個是我自己事,曉得,曉得。”

  便把韁繩帶在手中,兩下拱手而別。詩曰:

  不義得來不義失,棲遲冷廟生難必。

  多虧銀馬並周全,千裏尋兒獲安逸。

  說這婁公子與陳亥等到一更時分,還不見江順回來。正在那裏說他,隻見門上人進來說道:“江相公回來了。”陳亥道:“同了甚麽人來?”門上人道:“隻有江相公一個。”婁公子便著家裏提燈出來引導。

  江順進到中堂,婁公子問道:“江兄回來了,可曾見得夏方麽?”江順道:“不要說起,一發落托得緊在那裏。”婁公子道:“怎麽不與他同來?”

  江順道:“小弟再三勸他,他再四推卻。說道:‘縱然公子寬宏大度,有何嘴臉再去相見。’”陳亥道:“這樣說,他還有些硬氣。”婁公子道:“他既不肯轉來,畢竟要到何處安身?”江順道:“他說有個孩兒名喚夏虎,現在湖廣道紫石灘蓮花寺裏。他的意思,如今要投奔那裏去。”

  婁公子道:“他又錯了主意,我這裏到湖廣,也有無數路程,終不然赤手可以去得麽?”江順道:“不瞞公子說,小弟見他十分狼狽,身邊帶得幾兩銀子,盡數與他做了盤纏。”陳亥道:“世間有你這樣的好人,見了這個賊朋友,還肯把銀子結識他。”婁公子道:“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。這也是江兄看舊相處麵上。”

  看看到了二鼓,江順道:“小弟行了這一日,身子有些困倦,意欲去睡。”

  婁公子道:“先請穩便。”遂著家童分付管槽的把江相公的馬好喂草料。家童回道:“江相公並不曾騎馬轉來。”江順道:“實不相瞞,小弟的馬,也與夏方去了。”陳亥道:“莫非又被他騙去的?”江順道:“這是小弟憐他一路上行走不便,特地把他騎去的。”婁公子道:“這個又是江兄。若是小弟,決然不肯。”江順作別,先進書房睡了。婁公子與陳亥又在堂前坐一會,方才進去。

  次日,江順起來,便與婁公子作別起身。婁公子道:“江兄,此行還是到哪裏地方?”江順道:“小弟還要到延安府去走一遭。”婁公子道:“幾時再得相會?”江順道:“多隻一年,少隻半載,決有個聚首的日子。”

  陳亥道:“江兄的馬與了夏方,把什麽乘去?”婁公子道:“正是。沒了馬,一路上怎好長行?快著家童去喚那管槽的,廄中有可長行的馬,帶一匹出來,送江相公去。”管槽的就帶了一匹馬出來。江順道:“小弟的馬倒送了別人去,如今又要公子轉贈,這就是受之不當了。”婁公子道:“說哪裏話。江兄從直乘了去,小弟就好放心。”江順便倒身唱喏,深深致謝,遂作別出門。婁公子與陳亥,同送到門樓外。江順就上了馬,帶住韁繩,又與婁公子說幾句話,方才加鞭前去。詩曰:

  良馬將來贈故知,臨行複得友相資。

  為些善事天須佑,留與人間作樣兒。

  那婁公子自江順別去,不覺流光如電,轉眼又是半年光景。整日居恒無事,與陳亥在家,依先把那舊本頭時常研究。

  一日,乃是三月暮春天氣,林二官人較獵西郊,先期已曾著人來,邀婁公子和俞公子同往。兩個屆期相約,各帶幾個隨從家童,乘著駿馬,備了弓矢,一齊簇擁出城,俱到魁星閣裏相會。三人會齊了,遂各換了裝束,一個個騎著高頭駿馬,拈飛奔上山。

  各家隨從的童仆,十有七八都是曉得武藝,也有執著槍棍的,也有持著連呐三兩聲喊,各人腳下就如生雲一般,奔上山去。那三匹駿馬,果然一匹勝如一匹,便是平地上走,也沒有這等便捷。看看走了個把時辰,那三匹馬氣呼呼的有些喘息起來,大家就在一帶竹林裏麵停住。那些趕獵的人,見後麵不來,一齊休歇。剛剛拿得幾個獐麂①鹿兔之類,都尋到竹林裏來,各自獻功。俞公子道:“今日我們三人齊來出獵,也算得是一場高興。若拿不得一件奇異東西回去,可不空走了這一遭?”林二官人道:“二位仁兄,果然有興再往,且回到魁星閣裏打了中火,然後再耍一回何如?”大家欣然撥馬回來。

  不知再去拿得甚麽奇異東西?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① 麂(jǐ,音己)——小型鹿類動物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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