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為當初一念差,東奔西走竟虛花。
時來件件都如意,運退心心隻信邪。
千裏尋親重見麵,一朝思故棄生涯。
方知世事雖前定,到底存欺不長家。
說那夏方,弄了這一千五百兩銀子,又自己私蓄得二三百兩,總來約有二千之數。帶了孩兒夏虎,竟離了沙村,撇下那兩間茅屋,星夜趲①行,來到湖廣荊州府,做個販米客商。到虧了夏虎有見識,有算計,不上一年內,把那二千兩本錢,滾進滾出,翻來翻去,算來到趁了五六百兩利錢。夏虎道:
“爹爹,真是孩兒有算計,不然,你在婁公子那裏,一年可有這許多趁錢?
如今爹爹做三五十兩不著,就在這荊州府中替孩兒娶一房媳婦,明日生得個孫兒,一來好頂立香火,二來好受用家私。”夏方道:“孩兒,我和你總是客身,或者再過一二年,多賺得些兒,依舊回到汴京去成家立業,然後婚娶也不為遲。”
夏虎便不回答,含忿在心,背地裏歎道:“噯,有這等事,可見如今父子,都是這樣薄情。我想那二千兩本錢,不是我會算計,幾時便消乏了。古人說得好,撐破大家船,擂破大家鼓。比如他當初不弄得這一塊本錢,我如今那能夠去賺這些利錢,落得拿些爽蕩一爽蕩,也不枉為人一世。”原來那銀子都在他掌管。夏方見是自己的孩兒,哪裏提防他。終日出去大嫖大賭,飲酒遊蕩,把這些銀子如草一般浪使浪費,著實去了一塊。
半年光景,夏方把帳目盤算,指望比前更勝。誰想前去後空,又不輯理生意,反將本錢倒缺了許多。口中雖不說出,心裏疑著夏虎打了偏手,把本錢都藏匿過了。遂喚他問道:“孩兒,前番算帳,本錢共有二千五百兩,怎麽又做了半年,倒消去了七八百,卻是甚麽緣故?”夏虎道:“這個連孩兒也不知其中就裏。當初是這樣做生意,如此趁錢。如今也是這樣做生意,又會折本。休怨著孩兒。古人雲,時來風送滕王閣,運退雷轟薦福碑。彼一時也,此一時也。難道做生意必得定要趁錢的?”夏方歎口氣道:“我明日和你把帳揭算明白,分二三百兩與你自做生意去。憑我在這裏混過日子罷。”
夏虎見父親分付,便不開口。次日,就把帳來算過,分了三百兩銀子,即便別了父親,就在荊州地麵,買了上好秈米九百擔,將來雇了船隻,裝到杭州湖墅。
原來杭州是浙江省下,天下大馬頭去處。那兩京、各省客商都來興販,城中聚集各行做生意的,人煙湊集,如蜜蜂筒一般。城池也寬,人家也眾,糧食俱靠四路發來。那些湖廣的米發到這裏,除了一路盤桓食用,也有加四五利錢。
夏虎將米發到湖墅,牙人便來迎接,把米樣看了一看,果然粒粒真珠。
不想浙江地麵,時年荒險,米價騰貴,他的糧米又好,比眾不同,不上兩三日,把米船發脫得幹幹淨淨。夏虎通身一算,除起本錢,利錢差不多約有七八,暗自想道:“我卻賺了這樁銀子,不知爹爹在那裏趁錢折本如何?”
① 趲(zǎ,音讚〈上聲〉)——趕;加快。
n這夏虎雖是一時與父親硬氣,終久父子是天性之親,本心發現,時刻想念,坐立不牢。一日,問主人家道:“你這杭州,可有什麽賺錢的生意做得麽?”主人家道:“我杭州做生意的,高低不等。那有巨萬本錢的,或做鹽商,或做木客,或開當鋪。此是第一等生意,本錢也大,趁錢也穩。其次,或販羅緞,或開書坊,或錫箔①,或機坊,或香扇鋪,或賣衣鋪。本錢極少,恰要數千金。外行人不識其中訣竅,便要折本。其餘細小生意,隻因時年荒欠,人頭奸巧,隻可掤掤②拽拽,扯過日子,並沒有一件做得的生意。”
夏虎笑道:“既然些小生意沒一件做得,難道沒大本錢的呷西風過日子?”主人家道:“客官,你卻不知道,我這杭州人,其實奸狡,家中沒一粒米下鍋的,偏生挺著胸脯,會得裝模作樣,那裏曉得扯的都是空頭門麵。”
夏虎道:“這也虧他還扯得門麵來,真是好漢。”
主人家道:“客官,我這杭州城裏人分著上中下三等。上等的,千方百計去弄了幾件精致衣服,幫著宦家公子,終日戀酒迷花,便可賺他些兒回來,養家活口。”夏虎笑道:“這就是騙馬的手段了。”主人家道:“那中等的,也去弄了幾件好衣服,身邊做了一包藥色骰子①,都是些大麵小麵,連了幾個相識,撞著個酒頭,箝紅捉綠,著實耍他一塊,大家烹分,也好養家活口。”
夏虎道:“那下等的,卻怎麽說?”主人家道:“下等的幫不得閑,捉不得酒,也去尋幾件粗布衣服,向人叢中聞香聽氣,見人身邊帶有銀兩,不是剪了綹,定然調了包,神出鬼沒,弄丟兒去,也要養家活口。”夏虎道:“我正待要出門去走走,可不是險些兒遭人辣手?”主人家道:“這也不妨,隻要自己小心謹慎就是。”
夏虎道:“我聞得古人雲:上說天堂,下說蘇杭。杭州有的是名山勝境,如可遊覽之處,望乞主翁指教一二。”主人家道:“這卻說不盡許多佳景。
客官既要遊耍,我這裏望南,一直進到武林門首,不必入城,西南城腳下,不上三裏,便到錢塘門外,向西到了昭慶寺,卻是一座西湖。這西湖,莫說是兩京、十三省馳名,便是普天之下,那處不曉得杭州有個西湖。其中名山勝境無數,古跡奇觀甚多。客官若去走一走,也見西湖佳麗,所謂話不虛傳也。我且講與你聽著:
問水亭,柳州亭,放鶴亭,望湖亭,圍繞著東西流水;淨慈寺,高麗寺,虎跑寺,大佛寺,相對著南北高峰。寶叔塔、雷峰塔,兩邊對麵;靈鷲山,小孤山,一脈來龍。石屋煙霞,連著九溪十八洞;陸墳嶽墓,環來十裏六條橋。前前後後,數不來的名人古塚;大大小小,看不盡的郡牧生祠。端的是,平沙水月三千頃,畫舫笙歌十二時。杭州雖是多名境,除卻西湖總不如。”
夏虎道:“依主人翁說來,西湖之妙,不可勝言。我今來到杭州,若不去遊玩一遊玩,譬如有花不采空回去了。不如今日乘暇一遊,日後也好向人前去誇談設嘴。”主人家道:“客官,你獨自去遊,誠恐人生路不熟,那裏是麻林,那裏是麥地,便是東西南北,也不能辨及。至遊耍了半日,饑又饑,渴又渴,未免要到茶坊酒肆沽飲。我這裏杭州最要欺生的,見你獨自一個,聲音各別,莫說是吃了他的酒飯,總然飲了他一杯水,也要平空長價,該用一分,決要二分,該要二分,決要四分,那裏與他纏得清?還是我與客官同去何如?”夏虎見說,滿麵堆下笑來,將主人家一把扯了便走。
① 錫箔(bó,音薄)——舊時祭喪作冥錠所用塗過金屬粉的紙。
② 骰(bīng,音兵)——原意為箭筒的蓋子,此為“拉”、“扯”意。
① 骰(tóu,音投)子——,即“色(shǎ,音曬〈上聲〉)子”,賭博所用投擲之物。
i兩人慢慢的踱到武林門,轉到錢塘門外。隻見湖光山色,四顧氤氳。古詩為證:
林和靖詩:
山外青山樓外樓,西湖歌舞幾時休?
暖風吹得遊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
蘇東坡詩:
水光瀲灩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
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也相宜。
夏虎喝采道:“主人家,果然好一座西湖。思想我們做客商的,終日孜孜為利,上南落北,走東過西,經多少風波,曆許多艱險,幾時能夠到得這裏?我看這西湖風景,真天造地設,乃是神仙境界,非人間所有。今日到此,果生平之大幸也。”主人家道:“且喜今日晴明,百花競秀,萬卉爭奇,笙歌盈耳,鼓樂喧天,一路正好遊耍哩。”
兩人說了又笑,笑了又說,遊遊衍衍,不覺過了十錦堂、西陵渡,看看到了嶽王墳。隻見石牌坊下,一張小桌上,擺列著花紅紫綠的無數泥菩薩。
夏虎道:“主人家,這敢是賣弄人樣的?”主人家笑道:“客官,輕講些。
我這裏人極是狡猾的,見你說了不在行的言語,未免就要輕薄了。我和你講,這是和人擲色賭錢頑耍的。”夏虎驚問道:“原來這泥菩薩也會賭錢的。”
主人家道:“不是這等說。假如你拿了一文錢遞與他,他便把骰子拿與你,你擲一個麽二三四五六,若一連擲得出,便輸了一個泥人與你。你若擲不出,那一文錢就輸與他。”夏虎喜歡道:“這個也是有趣的。贏也不多,輸也不大。待我做幾文錢不著,與他擲一擲,贏得幾個泥人來頑耍頑耍。”便向腰邊兜肚裏,摸出一把銅錢,將十文遞與那個賭泥人的,要一連擲他十擲。那人就把骰盆遞來。
這夏虎畢竟是有時運的人,做的事務件件得利,把骰盆接過手來,一連擲了十個順色。嚇得那個賭泥人兒的,目定口呆,半晌不則聲。夏虎又遞二十文錢與他,拿起骰子,又是十數擲順色。那人道:“從不曾有這等事,這副骨頭今日作怪得極了。客人,你揀了些去罷。我這本錢原少,再經不起又是幾個順色了。”夏虎卻滿心歡喜,先把剩下銅錢仍舊收藏兜肚裏,然後把那泥人兒逐個個揀選好的,恰是些:
牧羊蘇武,洗馬尉遲。廬州婆打花鼓,孟薑女送寒衣。東方朔偷桃子,張天師吃鬼迷。諸葛亮七擒孟獲,屠岸賈三叱張維。張翼德桃園結義,王司徒月下投機,把一個黃香扇枕,換了那李白騎魚。
夏虎道:“終不然是這樣拿得去,我再與你些錢,把竹籠與我盛了去。”
那人點頭道:“我的竹籠,原是自己要用的,你若無家夥盛去,隻得圓便你們。古雲:和尚要錢經也賣。你若數出錢來,便把你去。”夏虎見他肯賣,就向兜肚裏取出五十文錢,遞與他。那人道:“再添五十文罷。”夏虎隻要他心肯,也不與他論量,又把串頭上三十來文一發把他。那人便把竹籠交付。
這夏虎將揀起的泥人兒都放在竹籠裏麵,歡天喜地,不想再往別處去,扯了主人家就要轉身。主人家道:“客官,你湖廣到這裏,隔了幾千裏路程,實非容易。今日到這裏,固是有興而來,必須盡興而返。若不肯再在行遊,便到前麵酒肆中飲幾杯酒去,回去路上也興頭些兒。”夏虎再三推卻。主人家道:“虛邀了。”兩人便向原路回來。
次日,夏虎掀開竹籠,買幾張油紙,把這些泥人兒愛好包裹,仍舊裝在竹籠裏邊。隨把行李收拾,揀定日子,便要作別起身。主人連忙整酒餞行,因問道:“客官此去,不知幾時就有寶貨來?我這裏尋幾個好主顧等候。”
夏虎道:“我此去,路上雖不耽擱,行走恰要一個多月,方到荊州。那裏買得貨成,未免牽延日子,又要雇船裝載起身,一來一往,極少也要四五個月日。”主人家道:“我這裏今年糧食高貴,來的客人都是趁錢。客官,你隻速來絕妙。”
夏虎道:“實不相瞞,小弟汴京人氏,原隨家父同到荊州生理,因與家父有些口過,因此把這買米的名色,出來消遣幾時。如今隔了半年回去,萬一家父回心轉意,不舍我來,就不得到杭州了。”主人家道:“原來客官有令尊在堂,須知‘父母在,不遠遊’了。”夏虎便不回答,把酒吃了幾杯,連忙打發行李,作別開船。有詩為證:
骨肉緣何太不仁,因些財帛便生嗔。
雖然兩地尋生計,豈不回心想父親?
朝行暮止,水宿風餐,將近個半月日,方才到得荊州,竟投舊寓。隻見大門關鎖,不知父親蹤跡。便向那東鄰西舍,細細訪問父親行藏。忽見一老者道:“你父親三個月前遇著一個神仙,把那些本錢都收拾起帶在身邊,隨他修仙訪道去了。”夏虎隻道這老者哄他的說話,哪裏肯信,便嘻嘻笑道:
“老人家,世間那有活神仙,終不然去訪道,可是要帶本錢走的?”老者道:
“你若不信,少不得三五日後,你父親與那神仙回來,便知端的。”
夏虎想一想道:“這個老人家,看他年高有德,決無謬言,難道哄我不成。且到下處去等待幾日,父親回來再作計較。”遂與老者作別,轉身回到舊寓,把鎖扭開,推門進去一看,果然不留一些東西,單單剩得一張條桌,一把交椅。暗想道:“我隻曉得修仙訪道的要撇下了利名二字,方才去得。
終不然拿了銀子帳目去學道學仙的。這決然是個甚麽歹人,他見我爹爹是個異鄉孤客,看相上了那塊銀子,所以設計誆騙他了。且在此等待幾日,看他來時怎麽樣一個神仙?”
這夏虎等了兩日,並不見來,心中思想道:“敢是爹爹知我回來消息,恐我勸阻,故意不來,也未可知。終不然我千山萬水到得這裏,不得見爹爹一麵,又轉身去了不成。天下決無此理,定然要等他來相見一相見,方才放得心下。隻是我怎麽把日子悶坐得過,且把前日杭州帶來這些泥人兒,擺列在門首去,買得幾文錢,好做日逐盤費。”算計停當,就把那一張條桌掇到門首,拿那些泥人兒一一擺列齊齊整整。
一霎時,便走攏百十多人,你也來問多少錢一個,我也來問多少錢一個。
夏虎見人問得多,思量決然出脫得去,便說價道:“每一個要一吊①錢。”你道一吊錢是多少?卻是一千。眾人道:“怎麽要這許多?可著實減價,十去五六,方可買得。”夏虎道:“你們不知道,我在杭州帶得到此,有四五千裏程途,走了兩個月日,用了許多盤費,費了無數心機。遇關津要路,若是盤詰不出,便是龍神佑護。若還盤詰出來,便做了販賣人口,連性命也難保哩。”
眾人道:“這樣利害的,可見不容易到得我們這裏。也罷,一吊錢四個。”
夏虎道:“列位果然要買,寧使少賺些兒,一吊錢兩個罷。”眾人一齊道:
“三個決然要的。”夏虎想道:“止得三十文本錢,這等賣去,可有十多千錢,算來利錢有幾百倍了。”便一口應承。眾人見他肯賣,你也一千三個,① 吊——舊時錢幣單位,一般是一千個製錢叫一吊。
我也一千三個,一會兒都賣完了。
夏虎歡天喜地,把那些錢都收藏進去。正是:時運好,看了石灰變做寶;時運窮,掘著黃金變做銅。你們且莫誇他會賺錢,那裏是他會賺錢,卻是時也,運也,命也。夏虎把錢收進,回身出來掇那張條桌兒,抬頭一看,恰好兩個道人,一色打扮,慢慢行來。他便把桌兒放在門裏,把身子站住門邊。
隻見那兩個:
戴一頂披兩片的純陽巾,佩一口現七星的鍾離劍。穿一領布衲②子,橫係絲絛;執一柄拂塵帚,長拖棕線。一雙草履,思將世路磨平;半粒泥丸,假說人間濟遍。堪嗔的,這一個歹心人,希圖要造金穀園③;可笑的,那一個守錢虜,思量要赴瑤池宴。
你道這兩個道人是誰?一個就是夏方,那一個喚做沙亨爾。原是不入我們南方教的,恰是一個回子。向在巴陵居住,後來做出些歹事,擺站來到長沙。又遇皇恩大赦,得放出來,便到荊州,弄些脫空活計,混過日子。說他的手段,比騙馬的更加十倍,專一做弄的是異鄉孤客。見你身邊有些銀子,便捕排了那副套頭,把一套黃道話兒,哄得人心灰腸冷,慢慢的踹將進去。
哄誘得你怎麽采真修養,怎麽煉丹運氣,怎麽辟穀入道。那心邪的就聽信了,撇下利名二字,拋閃妻子六親,把那家私被他騙得精空,然後一去竟無蹤跡,那裏管人死活。因此綽號叫做“走盤珠”。
這夏方也是聰明一世,懵懂一時,被他賺到箍蘆圈裏,聽他花言巧語,便也意亂心迷。隻道沙亨爾果然是個仙風道骨的真仙,隨了他便可長生不死,果登仙品,憑他哄騙,把名利的心腸丟在一邊。三個多月,身邊二千兩銀子漸漸去了大半,那裏能夠得一毫神仙影響。這也是夏方的造化,沙亨爾的晦氣,恰好撞著夏虎回來。
夏虎見是父親,連忙迎進大門,唱喏道:“爹爹,怎麽是這樣一個打扮?”
夏方道:“孩兒,我想人生在世,役役於名利場中,究竟皆空。況百年瞬息,難免無常。不如修真養性,脫離死苦。你爹爹如今已入仙流,隻在這幾時超升仙界哩。”夏虎道:“爹爹既入仙流,必傳得些仙家秘術,何不把長生不老的方兒,傳一個與孩兒?”夏方道:“這也要有三分仙氣,方才傳得。”
夏虎道:“爹爹,你要做神仙的,那酒色財氣四字,都不沾染了。如今可把那些本錢交與孩兒罷。”夏方道:“孩兒,我那些本錢,都是這位師父收拾去了。”
夏虎聽了這句話,心中大不快活起來,便轉身對著沙亨爾拱手道:“師父,你既不像韓湘子,又不象呂洞賓。請問還是那一種神仙?”沙亨爾道:
“我不是那八仙中流品。”夏虎道:“八仙乃神仙之祖。師父既非八仙流品,敢是野仙了?”沙亨爾道:“你一發說左了。”夏虎道:“師父,你既是神仙,畢竟不吃人間煙火食。”沙亨爾道:“我是幻跡的,怎麽不食煙火?”
夏虎道:“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之事,敢問師父,我弟子前日在杭州轉來,帶有什麽物件?”沙亨爾隨口道:“不過是些土泥。”夏虎見他回是土泥,隻道說著那些泥人,卻有幾分可信。向袖中摸出一分錢來,道:“師父曉得弟子手中甚麽東西?”沙亨爾原無一毫仙氣,那裏猜得著,又隨口亂說道:
“是個空拳。”夏虎見他猜不著,就對父親道:“爹爹,這神仙敢是假鈔了。”
沙亨爾見夏虎盤問得緊,恐怕漏泄機關,掉轉P股便走。
② 衲(nà,音那)——和尚穿的衣服。
③ 金穀園——晉朝石崇在今河南洛陽市東北金穀地方所建私家苑囿。後被毀。
夏虎見他走了,一發道他是假的,連忙上前一把扭住。恰好沙亨爾身上一個兜肚掉將下來,夏虎把腳踏住,卻是幾錠銀子。
你看這夏方,還信是真,向前勸解:“孩兒,莫要衝撞了神仙,明日卻不好帶挈你上天哩。”夏虎道:“爹爹,你聽了這騙賊誑言,也說無根話了。
你可把這兜肚拾起來看,裏麵還是什麽東西?”夏方拾起一看,卻是起初被他騙去的原封不動兩包銀子,心中也覺有十分疑慮。夏虎就把身上衣服逐件剝將下來搜簡,隻見他雙手臂上,都刺著:“掏摸”二字,便對父親道:“你看,好一個神仙,神仙原來會掏摸的。”
夏方這遭想一想,方才曉得是個假神仙,一霎時心頭火迸,便把三個多月的工夫,盡撇在東洋大海,也省不得嗔,戒不得怒,父子兩人把他扭到街心,著實打了一頓。那些紛紛來看的人,卻不曉得其中緣故,都說道:“兩個神仙廝打,倒是一件新聞。”各處傳遍。有詩為證:
仙不仙兮術不傳,千金浪費屬徒然。
於今恃有親生子,留得青驄一半錢。
夏方在眾人麵前,把從前至後的事情,一一告訴。眾人齊聲道:“這人原是個精光棍,混名叫做‘走盤珠’,不知斷送了多多少少人,那裏爭得你一個,且饒了他去罷。”夏方道:“饒便饒他,那些煉丹的銀子,都要算還我去。”眾人道:“有多少銀子?”夏方道:“有上千餘兩。”眾人將信將疑,三個多月,那裏煉得這許多?都勸解道:“比如你令郎不來,那些都要被他弄完了,幸喜留得些還好。”夏方道:“論起情上,決不該饒他的。承列位相勸,這人情賣與列位了。”
夏虎道:“爹爹,你休要失了主意。這樣人骨格生成的,我這裏便饒了他,倘別處再做出歹事來,乘機陷害,一時哪裏伸冤?不如今日要他伏頭伏腳寫一張伏狀,才好饒他。”眾人道:“這也說得有理。”沙亨爾見他肯放,莫說一張,便十張也是心悅誠服的。夏虎便取出紙墨筆硯,沙亨爾不敢推辭,提筆便寫道:
立伏辯人沙亨爾,原籍巴陵人,客居荊州府。向做空頭事,綽號“走盤珠”。置身不義,恐沉盜蹠之坑;假扮神仙,永謝時遷之業。借鶴發還童之術,乃為誆騙之良媒;托長生不老之名,竟作飽溫之至計。傾一人於反掌,取千金若吹毛。詎①意空言無補,是假難真,不可彌縫,因而敗露。倘非眾位善調和,幾至此身難幸免。如再犯,三尺難逃,並不涉夏家父子。謹辯。
某年月日沙亨爾親筆求釋寫畢,讀了一遍,雙手遞與夏方。轉身磕頭,謝了眾人。又磕幾個頭,謝了夏方父子。爬起身來,不要性命,飛身便跑,不知落向。
夏方父子向眾人相謝,走進房來,夏方對夏虎道:“孩兒,若不是你回來的時節,我爹爹決定弄得個仙不仙,俗不俗,進退兩難,無些結果了。你一向在何處安身?”夏虎便把杭州轉到荊州,販糧食,貨泥人,細說一番。
夏方道:“孩兒,畢竟還是你時運湊巧,連我爹爹都帶挈了。”
夏虎道:“爹爹,那些剩下的銀子,如今在那裏?”夏方道:“孩兒,在這地窨子①下。”夏虎便掀起一塊地板,果然還有十多封銀子,約有七八百金。便對父親道:“爹爹,我和你在這裏決難做人家,不如早早收拾了,回到汴京去罷。”夏方道:“孩兒,回去固好,倘是婁公子有相見之日,那場① 詎(jù,音巨)——豈,表反問。
① 窨(yìn,音印)子——地窖,地下室。
羞慚怎了?”夏虎道:“爹爹,婁公子是個寬宏大度的,況爹爹與他相知最厚,萬一提起前情,就把煉丹的事兒告稟他知,定然罷了。”夏方勉強笑了一聲。當下就此收拾行李,次早買下船隻,父子同回汴京。
竟不知一路有甚跋涉?幾時到家?婁公子怎麽相待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