鵬翮乘風奮九秋,朱衣暗點占鼇頭。
露桃先透三層浪,月桂高攀第一籌。
畫壁已懸龍虎榜,錦標還屬鶺鴒洲。
東風十二珠簾麵,爭羨看花得意流。
你道這李道士突然相遇,就有甚麽說話問得?恰正要問的是舒開先前年那段光景,便欣然隨了他兩個走到房裏。未曾坐下,先問道:“二位相公,敢是一同到京的麽?”康汝平道:“一個在先,一個在後。”李道士道:“老朽卻想不到,若趁了二位的便船,一路上可不還省用些盤費。但有一說,二位相公一向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,足擬如蘭之固,原何倒分在前後起身?”
康汝平道:“老師有所不知,我便在巴陵,舒兄一向在長沙,所以兩處動身,到這裏方才相會。”
這李道士隻曉得舒開先前年那番勾當,卻不曉得他到長沙來,又與父親重會。聽見康汝平叫了一聲“舒兄”,心下便疑惑起來,道:“康相公,怎麽杜相公又改了姓?”康汝平又把他到長沙認父親的話,仔細明說。李道士把頭點道:“這也是件奇事了。老朽去年雖是聽得梅花觀裏許師兄談起,略知一二大概,今日才曉得個詳細。”
舒開先道:“不知許老師近年來還清健否?”李道士歎口氣道:“哎!
許師兄已衰邁了。他不時還想念著舒相公,每與老朽會著,口中屢屢談及。”
舒開先道:“老師,可曉得杜翰林後來曾有什麽話與許老師談著麽?”
李道士道:“這倒不曾聽見講起。二位相公,老朽起身時節,說朝廷命下,欽取杜翰林老爺進京主試,可曾知道這個消息麽?”舒開先驚訝道:“老師,果有此事麽?我們倒不曾探聽得。”康汝平道:“舒兄,這也容易。我們就同到報房去問一問,便見明白。”
李道士道:“老朽敝寓,就在監前,回去恰好同路。”舒開先道:“因風吹火,用力不多。我們順便到李老師寓所奉拜一拜,卻不是好。”李道士道:“老朽還未及虔誠晉謁,怎麽敢勞二位相公先顧。”康汝平笑道:“少不得要來奉拜的,隻是便宜又走一次。”三人出了祠門,一問一答,徑自同路而走。探聽時,果然命下,大主考是巴陵杜灼。
恰好大開選場,你看紛紛舉子,哪一個不思量姓名榮顯,脫白掛綠。待得三場已畢,隻見金榜高張,第一甲第一名是舒萼,湖廣巴陵人。那些走報①的,巴不得搶個頭報,指望要賺一塊大大賞錢,②直打進寓所來。
原來那個地理先生,又是曉得卜課的,正在那裏焚香點燭,禱告天地,拿了一個課筒,討一個單單拆拆。忽見那一夥走報的,打將進來,嚇得手疏腳軟,意亂心忙,把個課筒撇在地上,慌作一團。
這些走報的,那裏曉得這個就是太老爺,一齊扯拽道:“他家相公已中了頭名狀元,不必你在這裏搗鬼,快快請出,我們好接他親人出來寫賞錢哩。”
舒石芝恰才吃了一驚,如今又聽得孩兒中了狀元,老大一喜,索性連個口都① 走報——差役。
② — — 像聲詞。
開不得了。沒奈何,掙了半日,方才說得出,道:“列位老哥,這舒萼就是小兒。”
看來如今世上的人,果然勢利得緊,適才見他拿了個課筒,便要攆他出去,如今聽說是他孩兒,個個便奉承道:“原來就是舒太爺,小的們該死了。”
你看眾人磕頭如搗蒜的一般。舒石芝道:“列位莫要錯報了。我小兒那裏有這樣的福分,中得狀元?”眾人道:“這個豈有錯報之理。求太爺把賞錢寫倒了。”
舒石芝大喜道:“這卻不消寫得,若是小兒果然中了狀元,決然重重相謝。”眾人道:“還要太爺寫一寫開。”舒石芝道:“列位要寫多了呢?”
眾人道:“也不敢求多,隻是五千兩罷。”舒石芝把麵色正了道:“怎麽要這許多,寫五兩罷。”眾人一齊喧嚷道:“太老爺,我們報一個狀元,隻要打發得五兩賞賜,若是報一個進士,終不然一厘也不要了。也罷,隻寫三千。”
舒石芝便有些封君①度量,也不與他說多說少,拿定主意,提起筆來,便寫下五百兩。
眾人見是狀元封君的親筆,隻要明日得個實數也盡夠了,哪裏再還計論。
正待作謝出門,舒石芝又扯住問道:“列位,可曾見那二三甲裏,有幾個是我湖廣巴陵人?”眾人道:“太老爺,共來三百五十名進士,哪裏記得完全,止有三甲結末這一名,叫做康泰,也是湖廣巴陵人。”舒石芝大駭道:“呀,果然康泰中在三甲末名。”眾人道:“敢是太老爺的熟識麽?”舒石芝道:
“這是我小兒自幼的同窗朋友。”眾人笑道:“一個當頭,一個結尾,是著實難得的。”一齊鬧烘烘走出門去。
原來功名二字,果然暗如黑漆,卻是猜料不來的。你若該得中來,自然那鬼神必有預兆,所以舒開先該中狀元,那關真君便向夢中明明預報。可見夢寐之事,也不可不信。
諸進士當日一齊赴瓊林宴②罷,次早清晨,俱來參謁大主試座師。原來這個座師就是杜灼翰林。他見第三甲末名是個康泰,便曉得是康司牧的公子。
隻是這頭名狀元舒萼,心中狐疑不決,正要見一見是怎麽樣一個人物。遂喚聽事官,分付諸進士暫在敘賓廳請坐,先請一甲一名舒狀元公堂相見。諸進士那裏曉得有個螺螄腦裏灣的緣故,都議論道:“決然先要敘一敘鄉曲了。”
舒狀元連忙進去,直到公堂上,行了師生之禮。杜翰林把舒狀元覷了幾眼,便有些認得,分付掩門,後堂留茶。原來舒狀元雖然明知是他義父,巴不能夠相認一認,就徐步到了後堂,分師生敘坐。杜翰林問道:“賢契青年,首登金榜,極是難得。老夫忝居同鄉,正要慢慢請教。但不知賢契祖籍還在那一府?”舒狀元欠身道:“門生祖籍就是巴陵。謹有一言,不敢向恩師尊前擅自啟齒。”杜翰林道:“老夫正要請教,賢契何妨細講一講。”
你道他兩家難道果是不相認得麽?隻因舒狀元把杜姓改了,所以有這一番轉折,卻怪不得杜翰林懷著鬼胎。這舒狀元又不好明認,便把幼年間事情備陳一遍。
杜翰林嗬嗬大笑道:“我道有些認得,原來賢契就是杜開先。”舒狀元連忙跪下道:“門生原是杜萼。”杜翰林一把扯起,道:“快請起來。適才還是師生,免不得要行大禮。如今既是父子,倒不可不從些家常世情。舒狀① 封君——即“封翁”。此指封建時代子孫顯貴,父祖輩因而受朝廷封典的人。
② 瓊林宴——宋代為新進士舉行的一種宴會。瓊林,宋代皇苑,在汴京(今開封)城西。
元便站起身來。
杜翰林道:“我當初隻道你做了這件短見的事,此生恐不能夠有個見麵的日子。不想到得中了狀元,可喜可羨。不知你緣何又改姓為舒?”舒狀元就把到長沙遇著親父的話,便說了幾句。杜翰林道:“原來又遇尊翁,一發難得的了。我初然意思,指望認了狀元回去,光耀門閭①。如今看來,卻不能夠了。”舒狀元道:“為人豈可忘本,親生的、恩養的總是一般。想舒萼昔年若非深恩撫養,久作溝渠敝瘠,今日焉能駟馬高車②?這個決然便轉巴陵,一則拜謝夫人孤兒賴撫之恩,二則拜謝相國窮寇勿追之德。”
杜翰林道:“言之有理。我聞得三甲末名的康泰,就是司牧君的公子,可是真麽?”舒狀元道:“這正是汝平兄。”杜翰林道:“我也要另日接他進來一見,卻還在嫌疑之際。少不得要在這裏定一個衙門觀政,還有日子,慢慢拜望他罷。如今隻要尋一個便人,待我寫一封書,報與夫人得知便了。”
舒開先道:“這也容易,鳳皇山清霞觀李老師,正在這裏幹辦道官,專待榜後起身回去。待舒萼回到寓所,寫一封書,浼①他捎到府中就是。”杜翰林道:“難得有這個便人,到要浼他早去。待我還要封書去韓相國要緊。”
舒狀元道:“既然如此,那李老師隻在三五日內,就要動身了。”
杜翰林道:“你尊翁也同做一寓麽?”舒狀元道:“家君也在這裏。”
杜翰林道:“這卻不難,待我少刻與諸進士相見了畢,回衙就把書寫停當,明日少不得奉拜尊翁,那時順便帶來就是。”商議定了,依舊出到公堂,便喚開門,請諸進士上堂相見。那諸進士那裏曉得其中就裏,單單隻有康汝平還知其故。他兩個隻當在後堂做了這半日的戲文。有詩為證:
易姓更名上紫宸②,宮袍柳色一時新。
今朝重謁春台麵,方識當年淪落人。
說這李乾道士,帶了兩封書,一封是杜翰林送與韓相國的,一封是舒狀元送與杜夫人的,不憚③奔馳,星夜回到巴陵。先到杜府投遞。
那夫人聽說京中有書寄來,隻道是翰林寄回的家書,連忙著人把李道士留下,待要看了書上說話,再問幾句口信的意思。將書看時,隻見護封上是舒萼圖書,拆開一看,方才曉得,新科狀元舒萼就是當初收為義子的杜萼。
老大歡喜,道:“謝天謝地,我隻道他一去再也不能夠個音信回來,怎知今日倒中了狀元。隻是他原名喚做杜鍔,如何書上又寫著舒萼?這個緣故,必然待他回來方才曉得。”隨即著人出來問李道士道:“可知道我杜老爺幾時回來的消息?”李道士回複道:“杜老爺隻等複命就回來了。”杜夫人便分付整治酒肴款待。李道士再三推卻,遂告辭起身。
杜夫人當下就與眾族人計論,打點建造狀元坊,豎旗杆,立扁額。那些族人都說道:“又不是我們杜門嫡派,明日外人得知,隻這附他勢耀,可不惹人笑話?”杜夫人見說,就心下想一想,隻得又把這個念頭付之冰炭了。
說這李道士離了杜府,帶了杜翰林那封書,一直來到韓府。門上人先進,稟知相國,相國疑慮道:“我想那杜翰林,自當初他義子杜開先去後,至今① 門閭(1ǔ,音呂)——門庭。
② 駟(sì,音四)馬高車——顯貴者的車乘。古代一車套四馬,稱為“一乘”。駟,四馬。
① 浼(mě,音每)——請,托。
i② 紫宸(chéng,音晨)——即宸居。帝王居處。
③ 憚(dàn,音旦)——怕;畏懼。
數年,未曾一麵。況且如今奉旨進京主試,料來與我沒甚統屬。可令那李道士進來相見一見,看他有甚話說?”李道士連忙進去,見了韓相國,便向袖中取出書來,雙手送上韓相國。
相國接來,當麵開拆,從頭至尾,仔細看了一遍,忍不住大笑一聲道:
“有這樣事,我道這巴陵從來不曾有個舒萼,不想就是那杜開先。古人道得好,尚可移名,不可改姓。他為何就把姓來改了?”
李道士道:“韓老爺可不知道,那舒狀元自從出了府門之後,就奔在長沙道上,不期在茅店中,與親父舒石芝偶然會著。兩下說起前情,當就廝認,所以仍歸本姓。”韓相國道:“原來如此。茅店中遇著親父,金榜上占了狀元,這兩件難道不是天上掉將下來的大喜事麽?還要請問一聲,他既改了舒萼,那時杜老爺如何複認得來?”
李道士道:“其時杜老爺的意思,也想道巴陵並沒有這個舒萼,敢是疑慮到狀元身上去。因此等到諸進士參謁之時,先請狀元進見。兩個就在後堂,把始末根由的說話,一問一答,備細談了半日,方才說得明白。後來眾進士知了這些說話,沒有一個不說道是一樁異事。”
韓相國問道:“你可曉得他父親舒石芝後來曾與杜老爺相見麽?”李道士道:“怎不相見。狀元頭一日去參見,兩下廝認了。第二日,杜老爺便來拜舒太爺。兩位也整整說了半日。”韓相國道:“如今狀元在京,曾與杜老爺一處作寓,還是兩處作寓?”李道士道:“小道起身的時節,狀元端與舒太爺同寓。隻聞得說,末名康爺要在京聽撥觀政,打點移來與狀元同寓。卻不知後來怎麽了。”
韓相國道:“他兩個原是同窗朋友,如今又是同榜,正該同寓。隻是狀元既遇著了親父,從今以後,我這巴陵,未必有個再回轉來的日子。”李道士道:“小道聞得狀元說,隻在目下打點回來,探望杜夫人,少不得要來參見老爺。”
說不了,隻見門上人拿了一個帖子,進來稟道:“袁少伯老爺著人在外,來下請帖。”韓相國正接帖子到手,李道士正走起身,韓相國留住道:“待我打發了來人,還再在這裏細談一談去。”李道士道:“不瞞老爺說,小道敬承杜老爺台命,特地齎書投上。誠恐稽遲,因此未敢回敝觀去哩。”韓相國道:“既然如此,我卻不敢久留。”遂起身送出儀門。有詩為證:
大誌私行三兩年,孤兒寡女慮難全。
誰知金榜能居首,不意鼇頭已占先。
自此可遮前日醜,從今安計舊時愆①。
封書遠寄傳消息,試問多端月欲圓。
說這李道士別了韓相國,出得城來,漸覺紅輪西墜,思量要到鳳皇山,卻又回去不及。隻得徑到梅花觀裏,順便望一望許叔清,就好借他觀中宿歇一宵。正走進觀門,見那東廊下站著一個後生道士,穿了一身孝服。李道士向前仔細認了一認,原來就是許叔清的徒孫。
那道士卻也認得是李道士,連忙過來問道:“老師,敢是鳳皇山清霞觀李老師麽?”李道士道:“然也。我在京中回來,特地來訪許叔清師兄,敢勞傳說一聲。”那道土道:“老師想不知道,我家許師祖三月前偶得瘋症,已身故了。”李道士大驚道:“有這等事!他的靈柩如今還停在那裏?煩你① 愆(qiā,音千)——過失。
n引我去見一見。”那道士道:“現停柩在後麵客廳裏,請老師進去就是。”
李道士便歎一口氣道:“這正是: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”兩個就一同來到客廳裏,果見有許叔清靈柩停在中間。李道士就向柩前拜了幾拜,十分悲咽。有詩為證:
生平同正道,今日隔幽明。
縱墮千行淚,焉知傷感情。
那道士道:“老師,今日多應回觀不及了,自到淨室裏安宿罷。”李道士道:“我一向在京中,如今恰才回來,特地望望許師兄,不想他早已亡故,我尚欠情,怎敢攪擾。”那道士道:“說那裏話。老師與我師祖,道義相交,意氣相與,非止一日。我們晚輩正要另乞垂青,終不然師祖亡過,老師便把這條路斷絕了不成。”李道士笑道:“說得有理。明日少不得兩家正要往來,就勞指引到淨室借宿一宿。”
道猶未了,那道童搬出晚飯來。兩人飯畢,那道士便向柩前拿了一枝殘燭,引了李道士到淨室裏。原來這淨室卻是許叔清在時做臥房的。
李道士走進去,看見收拾得異樣齊整,便問道:“這間淨室,還是那一位的?”那道士道:“這原是許師祖的臥房。”李道士道;“我諒來決是許師兄的淨室了,果然他收拾得精致。嚐聞他在生時節,專好吟詩作賦,待我把架上簡一簡,看有甚麽遺稿存下,拿些去做故跡也好。”那道士道:“老師有所不知,我家許師祖近來這幾年漸覺老邁,那條吟詩作賦的肚腸不知丟在那邊,隻恐怕沒有甚麽詩稿遺下哩。”李道士道:“雖然沒甚遺下,也待我簡一簡看。”便把燭台拿將過來,向架上翻了一會,隻見一部書裏藏著一個柬帖,寫著兩行字道:
第一甲一名舒萼,湖廣巴陵人。
第三甲末名康泰,湖廣巴陵人。
李道士看了,老大吃一驚,道:“這分明是許師兄的筆跡。難道他三月前就曉得他兩個是今科同榜的,好古怪!”殊不知許叔清在日,道行有成,知過去未來,所以預知二人未來之事。李道士知他有些道行,遂向巴陵城中各處鄉紳極力稱揚。眾鄉紳各捐貲①築了一座寶塔,把他安厝②,便把梅花觀改為叔清上院。
但舒狀元京中幾時到家?來叔清上院有何話說?且聽下回分解。
① 貲(zī,音資)——即“資”。
② 安厝(cuò,音錯)——安置。此為“安葬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