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欲遂青雲誌,黃卷青燈用及時。
辭父研窮賢聖理,偕朋砥礪古今疑。
灘頭鄰舫逢殊色,月下同情賦麗詞。
不意相思心緒亂,何嚐一日展愁眉。
說這杜萼別了李乾道士,離了鳳皇山,同著許叔清,依舊返棹歸來。到得梅花觀前,此時還有半竿日色,許叔清便要留進觀裏待茶,杜萼再三辭謝。
隻得送到城門首,然後作別,分路回去。
這杜萼回到府中,恰好翰林又早出門,到一士夫家去飲酒未回。他就見了夫人,把清霞觀幽雅並山中景致、李道士相待殷勤、讓房的話,一一說知。
那夫人大喜道:“萼兒,既有這樣一個好所在,又遇這般一個好道士,此是天賜汝的好機會,何愁讀書不成。隻是一件,想汝自幼不曾行路慣的,今朝行了這一日,身子決然有些勞倦,可早早吃些晚飯,先去睡罷。待你爹爹回來,我與他商議就是。”
你道世間那有這樣賢慧的夫人?況且杜開先又不是他親生的兒子,論將起來,何必如此十分愛護?人卻不曉得內中一個委曲,這杜萼卻常有著實傾心的所在,正是俗語雲“兩好合一好”的緣故。
你看這杜萼,遂躬身應諾,夫人便喚丫環整治晚飯,與他吃了,早去安寢。次日侵晨起來,梳洗完備,連忙走到堂前,與翰林相見。
翰林問道:“萼兒,我昨晚回來得夜深了,不曾見你。卻是汝母對我說得幾句,不曾喚你問個詳細。你去看那清霞觀,果然還好讀書麽?”杜萼道:
“啟上爹爹,那清霞觀果是好個去處,四圍俱是鳳皇山高峰環繞,並沒一個人家,寂靜異常,正是個讀書的美地。”
翰林道:“那觀中可還有空閑的書房麽?”杜萼道:“書房雖有幾間,可意者絕少,孩兒多承那觀中李老師一片好情,情願肯把自己一間幽雅淨室,讓與孩兒看書。”翰林道:“萼兒,果是那李道士真心肯讓便好,不可去占據他的,日後恐招別人談論。況且讀書人討了出家人便宜,叫做佛麵上刮金,後來再不能有個發達日子。這是指望讀書裏做事業的人所最忌的。”杜萼道:
“爹爹有所不知,孩兒一到觀中,原來李老師向年與孩兒曾在梅花觀中會過,未曾坐下,就取出紙筆來,便要留題。那許叔清在旁再三攛掇,勉強吟了一首。李老師看了,老大稱羨,後來便指引孩兒,連看了幾間書房,見孩兒心下都不遂意,所以就肯欣然把淨房相讓,實非強要他的。”
翰林點頭笑道:“萼兒,原來如此。卻把甚麽為題?”杜萼道:“孩兒就把清霞觀題幾句。”翰林道:“題得如何?”杜萼便把前題清霞觀詩句,從頭至尾念了一遍。翰林道:“萼兒這首詩,足稱老健,不落尋常套中,大似法家的格局。固雖題得好,如今出家人,也有幾個通得的,況又結交甚廣,善於詩賦者盡多。以後若到觀中,再不可信手輕吟。倘遇識者,從中看出破綻來,到惹人議論,不如緘默為妙。戒之,戒之!”杜萼躬身道:“謹遵爹爹嚴訓。”
翰林道:“萼兒,我有一事與你商量。昨晚在康司牧府中飲酒,席上說起你往清霞觀讀書一事,他第二個公子滿心要與你同去,你道如何?”杜萼笑逐顏開道:“爹爹,孩兒曾聞古人有雲:‘擇一賢師,不如得一良友。’
既康公子果肯同去,早晚講習間互相砥礪,不怕學業無成矣。”翰林道:“同去雖好,你不知道那康公子為人,頑性極重,專務虛名。倘與他同去,明日倒妨你的工夫。”杜萼道:“爹爹所言極是。隻是各人自求個精微田地便了。”
翰林道:“萼兒,既然如此,今日便可著人去約了康公子,明早打點書囊,一齊便與他同去罷了。”
杜萼道:“爹爹,此去清霞觀,足有三十餘裏,恐日逐飲食之類,不堪擔送,還要喚一個家童隨去,早晚伏侍便好。”翰林道:“萼兒講甚有理,這件事倒是要緊的。終不然館中沒人伏侍,可是個久長之計。但是家中這幾個小廝,隻好跟隨出入,那裏曉得支持飲食。我想起來,倒是那管門的聾子,他自幼在我書房中伏侍,一應事務,卻還理會得來。明日何不就著他同去?”
杜萼道:“爹爹,既然伏侍有人,孩兒久住在家,誠恐荒蕪學業。適才已看曆日,明日日辰不利,今日就著人去約了康公子,於十一日一同進館罷了。”這翰林見杜萼擇定十一日起身進館,便欣然應允。
杜萼又說道:“爹爹,孩兒還有一言啟上。如今與康公子同館,相與尚久,彼此不便稱呼,望爹爹與孩兒取一個表字。”翰林道:“萼兒,我蓄意多時,又是你講起,我卻省得。昨晚飲酒回來,一覺睡去,忽夢與你同玩花園,隻見百花俱未開放,惟有梅花獨盛。你問道:‘爹爹,這梅花年年開在百花之前,卻有甚說?’我回道:‘萼兒,可曉得梅占百花魁之語麽?’如今我想起來,那梅花正應著你幼時的名姓,今日就取做杜開先便了。”
杜萼便深深唱喏,應聲而退,一壁廂就著人去約康公子,一壁廂①就喚那個管門的聾子,分付著他打點書箱鋪蓋並供給燈油之類,先往清霞觀去。
到了十一日,那康公子帶領家童,挑了行李,叫下船隻,早向西水灘頭等候。等了一會,看看日色將晡,那裏見個杜開先來。殊不知他到梅花觀中,卻被許叔清留住餞飲。
康公子等了許多時候,等得十分焦躁。忽見前頭楊柳岸邊泊著一隻小小畫船,裏麵有幾個精致女子,穿紅著綠,都在那裏品竹彈絲②,未免又打動他少年耍性,便縱起身來,站在船頂上,覷了好幾時,就問梢子道:“你可曉得前麵那隻畫船是那一家的?”
這梢子一時回複不來,也走到船頭上看了一看,道:“康相公,你適間問的,可是那泊在楊柳岸邊的麽?”康公子點頭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梢子道:“那隻船喚名玉鳧舟,就是城中韓相國老爺家的。”
康公子道:“那船中飲酒的是甚麽人?”梢子道:“康相公,這上麵坐的正是韓相國老爺,今日在鳳皇山祭祖回來,因此泊船在這裏遊耍。”康公子道:“那幾個女子,卻是那裏送將他承應的樂工?”梢子笑道:“康相公,你還不知,這是相國老爺去年新選的梨園女子,一班共有十人,演得戲,會得歌,會得舞,一個個風流俊麗,旖旎娉婷,標致異常哩!”
康公子搖頭道:“這老頭兒好快活,好受用。梢子,你說得這樣標致,又打動了我康相公往常間的風流逸興。趁杜相公此時還未到來,你快把船兒撐近那邊幾步,待我飽看一會兒去。”梢子便提起竹篙,慢慢的一篙一篙撐向前去,與畫船相近,也傍在楊柳岸邊。
康公子不好船窗大開,隻得半開半掩,著實瞧了半晌。原來那幾個女子,① 一壁廂……一壁廂——一邊……一邊。
② 絲——琴的代稱。
都朝著韓相國站的,隻看得背後,那裏看得明白。他卻一霎時心猿難係,意馬難拴,魂靈兒俱吊在那幾個女子身上,拚著個色膽如天,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將開去。那幾個女子聽見這邊一聲響亮,個個都回轉頭來,康公子又乘機輕輕嗽了一聲。
恰好那內中有一個女子,手撥著琵琶,卻是韓相國日常間最歡喜得寵的,喚做韓蕙姿。他聽得間壁船中嗽了一聲,便覺有心,連忙回睛偷看。原來天色昏黃,兩邊船裏俱未上燈。這邊看到那邊,兩下都是黑洞洞的,那裏看得明白?就把手中琵琶,彈了一曲《昭君怨》詞兒。你看這康公子,坐在這邊船中,聽得間壁船裏彈著詞兒,就如掉了魂的一般,隻是凝眸俯首,倚欄靜聽了一會。
曲未罷,隻聽得岸上遠遠有人厲聲問道:“前麵可是康相公的船麽?”
這康公子曉得是杜開先來,恰才“嘿嘿”長歎一聲,走到船頭上,應問道:
“來者莫非是杜相公麽?”杜萼道:“小弟正是杜開先。”
原來杜開先在梅花觀中飲了半晌,不覺醉眼模糊。又遇天色昏暮,那裏看得些兒仔細?雖是聽得康公子應聲,也不知船泊在那一邊。康公子道:“杜兄,請上這邊船來。”杜開先正待要走,忽聽得那邊船中笙歌盈耳,隻道是康公子船裏作樂,便叫道:“康兄,讀書人如此作樂,不亦過奢了麽?”康公子道:“杜兄請噤聲,有話上船來見教。”杜開先便扶住竹篙,一腳跳上船去。
康公子見他有些醉意,恐怕失足墜落水中,遂一把扶住,迎到船裏,連忙作揖。杜開先問道:“康兄,適才敢是什麽人在舟中作樂?”康公子道:
“杜兄,你卻錯聽了。奏樂的不是小弟船中,卻是間壁那畫船裏麵。”杜開先道:“這是小弟耳欠聰了。那隻畫船是那一家的?”康公子道:“杜兄,那隻船名為玉鳧舟,是城中韓相國家的。今日相國安排酒筵,在內有兩個奏樂的女子,生得天姿絕世,國色傾城,小弟卻從來不曾見的。適才等候杜兄不到,也是無意中偶然瞥見,略得偷瞧幾眼兒。”
杜開先道:“康兄,既有這樣一個好機會,何不攜帶小弟看一看。”康公子道:“杜兄還且從容,我想那韓相國今夜決然趕不進城,料來我們也到清霞觀去不及了。今夜就把船泊在這裏,少刻待到東山月上,悄悄的把船兒撐將攏去,連了他的船,再把窗門四下開了,我和你玩月為名,那時飽看一回,卻不是好。”杜開先道:“康兄見教,其實有理。隻恨小弟無緣,來得太遲了些。”康公子跌足笑道:“小弟來得早的,也不見有緣在這裏。”
杜開先道:“康兄,隻是一件,我和你靜坐舟中,如何消遣得這般良夜?”
康公子道:“這有何難。小弟帶得有兩瓶三白,幾味蔬菜。杜兄不嫌,就取出來,慢慢暢飲一杯,卻不是好。”杜開先拍手笑道:“這也說不得,今夜決然要陪康兄了。”康公子便喚家童,向後麵船梢裏拿過酒肴來。
你看這梢子到也知趣,便來問道:“二位相公,既有酒肴,安可悶酌,把我的船再撐過去些,何如?”杜開先道:“說得妙,說得妙。我且問你,那隻船上的梢子,你可認得他麽?”梢子道:“杜相公,這些撐船的,總是我的弟兄們,每日早晨聚會灘頭,大家都是唱喏的,如何有個不認得的?杜相公敢是有甚分付?”杜開先道:“我卻沒甚說話,隻恐你不認得的,把船攏將過去,他便倚著官勢,難為著你。既是同夥的,攏去不妨。”
梢子便去提起竹篙,一篙撐到那隻畫船邊傍著。康公子就跳起身來,把兩扇窗子撲的推開。抬頭一看,隻見皓月當空,剛在垂楊頂上,便對杜開先道:“小弟久仰杜兄詩才,渴欲求教,今日幸會舟中,何不就把明月為題,見教一首?”杜開先笑道:“恐拙句遺哂①大方。”康公子道:“言重,言重。”
杜開先便倚著欄幹,對著月光,朗吟一絕雲:
中天皎月未曾盈,偏向人間照不平。
此際莫嫌微欠缺,應須指日倍光明。
康公子道:“承教,承教。杜兄,小弟往常在書房中獨坐無聊的時節,也常好胡謅幾句,隻是吟來全沒一毫詩氣。朋友中有春秋我的,都道是筊經。”
杜開先道:“康兄不必太謙,決然是妙的。小弟正要請教。”康公子道:“小弟賦性愚直,凡遇同袍①之中,再沒一些謙遜,是不是常要亂道一番,其實不怕人笑。杜兄果不見笑,我就把原題也和一首。若不合題,煩勞改正,切不可容隱在心,背地笑人草包也。”杜開先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
康公子道:“杜兄,又有一說。小弟吟將出來,雖不成詩,也要帶幾分酒興,詩腸自然陡發。若是不飲些酒,便心忙意亂,一字也謅不出來。杜兄且從容多飲一杯,小弟先告罪了,就幹了這一瓶罷。”杜開先道:“這一瓶酒,那裏就得盡興,還把這幾瓶酒一飲而盡方妙。”康公子搖頭道:“這個使不得,小弟酒量有限,一瓶足矣。若多飲至醉,一字也讀不出了。”
杜開先道:“小弟忝在初交,不知尊量深淺,隻是慢慢飲幹這一杯,奉陪康兄這一瓶罷。”康公子把兩隻手捧起酒瓶,不上幾口,呷得瓶中罄盡,便道:“杜兄,小弟獻醜了。”杜開先道:“不敢。”康公子把酒瓶往船窗外一丟,隻見水麵上 ② 一響,然後放開喉嚨,大嗽一聲,朗吟雲:
誰將這麵新磨鏡,緣何掛在個中間?
康公子恰才吟得這兩句,又向口中咿唔了一會,把腰伸一伸,撲的一交跌倒,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。杜開先把手推一推道:“康兄,難道隻吟這兩句麽?”這康公子那裏做聲得出。杜開先道:“康兄,你想是飲了這瓶急酒,把詩腸都打斷了。”康公子又不答應。
杜開先見他真個睡熟,便著他家童先把杯盤收拾去了,就向船中把鋪陳展開,扶他和衣睡著。杜開先便靠著欄杆,兩隻眼睛不住的向那邊船裏瞧個不了。
原來那隻船中另有一個女子,就是恰才撥琵琶的韓蕙姿嫡親妹子,喚名韓玉姿,儀容態度,與姐姐韓蕙姿一般。總是那眼尖利的,見了他姊妹二人,一時辨別不出,若是那眼鈍的,畢竟認不出那一個是蕙姿,那一個是玉姿。
這韓玉姿年紀隻得一十六歲,凡技藝中,到比姐姐還伶俐幾分,雖然墜跡朱門,選伎征歌,隨行逐隊,每至閑暇工夫,便去習些文翰,所以那詩詞歌賦,十分深奧者固不能通曉,倘若文理淺近,意思不甚含蓄的,便解得來。
原來適才杜開先所詠詩句,雖然把月為題,卻是寓意於間壁船中那幾個女子身上。這韓玉姿聽見他詩中意思,別有一種深情,知他定是個人中豪傑,口裏雖不說出,心下覺有幾分顧盼之意。直待到了二更時分,方才伺候得韓相國睡著。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,個個神疲意倦,巴不得一覺安眠,等得相國睡倒,各自就寢不提。
這韓玉姿見眾姊妹們睡得悄靜,忽聞得間壁船中長歎一聲,他便輕輕賺① 遺哂(shě)——遺笑。
n① 同袍——指極有交情的友人。語出《詩·秦風·無衣》:“豈曰無衣,與子同袍。”
② — — 象聲詞。
將出來,乘著這月光慘淡,把窗兒推開半扇,假以看月為名,伸出纖纖玉手,扣舷而歌雲:
隔畫船兮如渺茫,對明月兮幾斷腸。
傷情滿眼兮淚汪汪,相思不見兮在何方。
原來這杜開先坐等多時,不覺睡魔障眼,正低頭靠在那交椅上。驀聽得那邊船裏打著這個歌兒,猛然醒悟,連忙站起身來,把眼睛睜了幾眼,那裏看得明白,便又把手來揉了幾揉,方才見那邊船窗裏,卻是一個少年女子:
碧水雙盈,玉搔半軃①。翠點峨痕,分就雙眉石黛;雲堆蟬鬢,寫來兩頰胭脂。無語獨徘徊,彷佛仙姝三島內;憑欄閑佇立,分明西子五滿中。傷情處,幾句幽歌,堪對孤舟傳寂寞;斷腸時,一聯巧合,全憑明月寄相思。
杜開先看了,暗自喝采道:“果然好一個標致女子!料他年紀多隻在盈盈左右,可惜把這青春斷送在歌行隊裏。倘天見憐,假借一陣好風,把他吹到我這船中,雜效一宵鸞鳳,也不枉了女貌郎才。”說不了,便要走來推醒康公子,喚他起來一看。心中又忖道:“我想他是個酒醉的人,倘或走將起來,大呼小喊,把那韓相國老頭兒驚醒了,莫說我空坐了這半夜工夫,連那女子適才那幾句歌兒,都做了一場虛話。我如今趁此四下無人,那女子還未進去,不免將幾句情詩,便暗暗挑逗他。倘他果然有心到我杜開先身上,決然自有回報。隻是我便做得個操琴的司馬,他卻不能得如私奔文君。也罷,待我做個無意而吟,看他怎麽回我。”
你看那杜開先便歎了一聲,斜倚欄杆,緊緊把韓玉姿覷定,遂低低吟道:
畫舫同依岸,關情兩處看。
無緣通片語,通歎倚欄杆。
韓玉姿聽罷,暗自道:“這分明是一首情詩,字字鍾情,言言屬意,敢是那個書生有意為我而吟?這果然是對麵關情,無計可通一語。我若不酬和幾句,何以慰彼情懷?”因和雲:
草木知春意,誰人不解情。
心中無別念,隻慮此舟行。
杜開先聽他所和詩中,竟有十分好意,便把兩隻手雙雙撲在欄杆上麵。
正待要道姓通名,說幾句知心話兒,叵耐韓相國那老頭兒忒不著趣,剛一覺睡醒轉來,厲聲叫道:“女侍們都睡著了麽?快起來烹茶伺候。”這韓玉姿嚇得魂不附體,香汗淋漓,隻恐事情敗露,沒奈何把杜開先覷了幾眼,輕輕掩上窗兒,轉身進去不提。
杜開先見韓玉姿閉窗進去,暗自道:“原來我杜開先如此緣慳分淺,正欲與那女子接談幾句,問個姓名,不想又被那老頭這叫聲攪散。我想他既有心,決不把我奚落。但是侯門似海,音問難通。自今以後,不知何時再有相會的日子?罷,罷,今夜且待我和衣睡,到天明早早起來,看他上岸的時節,還有心回顧我這船中否?”說罷,便把窗兒輕輕掩上,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邊。你看這杜開先,熬了這幾個更次,精神著實怠倦,才睡得到,一覺睡去,直到東方日上。
原來這康公子雖然睡著,此事也是經心的,故那杜開先與韓玉姿隔船酬和,都被他聽在耳中。次日,老早先走起來,卻好杜開先還未睡醒,隻見那岸上鬧哄哄的,簇擁著幾乘女轎,恰正是來接那幾個女子的。他便急忙梳洗① 軃(duǒ,音朵)——亦作“嚲”。下垂。
齊整,穿了豔服,站在船頭上看了一會。
不多時,先走出一個女子來,卻是昨日撥琵琶唱《昭君怨》詞兒的韓蕙姿。他便回轉頭來,見康公子站在船頭上,便把秋波頻覷幾眼,方才動身上轎。又走出一個韓玉姿來,看見康公子,隻道就是夜來吟詩的那個書生,不住睛看了又看,想他心中覺有幾分疑惑。
這康公子見後去的這一個,與前去的那一個麵貌一般,暗自猜疑道:“好古怪,世間麵龐相似者雖多,那裏有這樣生得一般。便是嫡親姊妹,也沒有這等相像。連我竟認不出那一個是昨日撥琵琶唱《昭君怨》的。”
你看這康公子,便走入船中,把杜開先推了一推,向耳邊低低叫道:“杜兄,快些醒起來,那韓相國的玉鳧舟已開去了。”這杜開先還在夢中,聽見了這一句,連忙帶著睡魔,一骨碌爬將起來,道:“康兄何不早叫一聲?”
康公子笑道:“杜兄且莫著忙,船便不曾開去,隻是那幾個女子先起身去了。”
杜開先驚問道:“康兄,果然去了?”康公子又笑道:“杜兄,小弟仔細想來,隻是辜負了昨夜那首詩兒。”
杜開先見他說話有心,便支吾道:“康兄,這有何難,再作後麵兩句續上去罷。”康公子笑道:“杜兄,俗語說得好,‘既來雕欄下,都是賞花人。’
如今你的心事卻瞞不得我,我的心事也瞞不得你。隻要明日有些好處,大家挈帶一挈帶,不可學那些掩耳盜鈴就是。”杜開先曉得被他識破,卻便不敢隱瞞,就把夜來情景一一備說。
康公子道:“杜兄,既有這樣一個好機會,切不可錯過。我們快早開船,且到清霞觀去,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燈夜,我和你進城看燈,慢慢畫一好計策,再去訪他便了。”杜開先道:“康兄言之有理。”便叫梢子開船。
不多時,望見鳳皇山。康公子道:“聞杜兄到處題詠,今見鳳皇山,安可缺典?”杜開先知康公子來煞不得的,況詩興勃發,也不推辭,也不謙遜,便朗吟雲:
鳳皇山是鳳皇形,草木紛然似羽翎。
兩翼拍開飛不起,一身俯伏睡難醒。
清霞已接真龍脈,巴邑多鍾列宿星。
雲霧騰騰籠瑞氣,無窮秀麗起山靈。
吟畢,康公子讚美道:“杜兄,昨夜與麗人酬和,意興甚豪。今日鳳皇山之吟,豪興尚在。故言言逼古,非人所及也。”杜開先道:“一時應酬,惶愧,惶愧。”
說話之間,不覺船已到岸。湊巧李道士在外接著,邀進觀中,因問道:
“杜相公,此位相公不曾會麵,請問尊姓。”杜開先道:“這位相公姓康,名泰,字汝平,乃城中康司牧老爺第二位公子。今來與我同學,幸乞見留。”
李道士道:“書房盡多,任憑選擇,小道豈敢推托!”杜開先著家童安頓行李不提。
畢竟不知他兩人有甚妙計得訪韓玉姿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