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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

  陰騭積善入話:

  燕門壯士吳門豪,竹中注鉛魚隱刀。

  感君恩重與君死,太山一擊若鴻毛。

  唐德宗朝有秀才,南劍州人,姓林名積,字善甫。為人聰俊,廣覽詩書,九經三史無不通曉,更兼為事梗直。在京師大學讀書,給假在家,侍奉母親之病。母病愈,不免再往學中,離不得暫別母親,相辭親戚鄰裏,教當直王吉挑著行李,迤邐前進。在路,但見:

  或過山林,聽樵歌於雲嶺;又經別浦,聞漁唱於煙波。或抵鄉村,卻遇市井。才見綠楊垂柳,影迷已處之樓台;那堪啼鳥落花,知是誰家之院宇。行處有無窮之景致,奈何說不盡之驅馳。

  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,無路登舟。不隻一日,至蔡州,到個去處。天色晚,但見:

  十色餓分黑霧,九天雲裏星移。八方商旅,歸店解卸行李;北鬥七星,隱隱遮歸天外。六海釣空,係船在紅蓼灘頭;五戶山邊,盡總牽牛羊入圈。四邊明月,照耀三清。邊廷兩塞動寒更,萬裏長天如一色。

  天色晚,兩個投宿於旅邸。小二哥接引,揀了一間寬潔房,當直的安頓了擔杖。林善甫稍歇,討了湯,洗了腳,隨分吃了些個晚食。無事閑坐則個,不覺早點燈,交當直安排宿歇,來日早行。當直王吉下了宿,在床前打鋪自睡。

  且說林善甫脫了衣裳也去睡,但覺物癮其背,不能睡著。壁上有燈,尚猶未滅,遂起身,揭起薦席看時,見一布囊。囊中有一錦囊,其中有大珠百顆,遂收於箱篋中。當夜不在話下。到來朝,天色曉,但見:

  曉霧裝成野外,殘霞染就荒郊。耕夫隴上,朦朧月色時沉;織女機邊,晃蕩金烏欲出。牧牛兒尚睡,養蠶女猶眠。樵舍外犬吠,嶺邊山寺猶未起。

  天色曉,起來洗漱罷,係裹畢,交當直一麵安排了行李,林善甫出房中來,問店主人:"前夕甚人在此房內宿?"店主人說道:"昨夕乃是一臣商。"林善甫見說:"此乃吾之故友也,出俟失期。"看著那店主人道:"此人若回來尋時,可使他來京師上癢貫道齋,尋問林上舍,名積,字善甫。千萬!千萬!不可誤事!"說罷,還了房錢,相揖作別了去。當直的前麵挑著行李什物,林善甫後麵行,迤邐前進。林上舍善甫不放心,恐店主人忘了,遂於沿路上,令當直王吉於牆壁粘貼手榜,雲:

  "某年、某月、某日,有劍浦林積假館上癢,有故人元珠,可相訪於貫通齋。"

  不隻一日,到於學中,參了假,仍舊歸齋讀書。

  且說張客到於市中,取珠欲貨,不知去向。唬得魂不附體,道:"苦也!苦也!我生受數年,隻選得這包珠子。今已失了,歸家,妻子孩兒如何肯信!"再三思量,不知於何處丟失,隻得再回,沿路店中尋討。直尋到林上舍所歇之處,問店小二時,店小二道:"我卻不知你失去物事。"張客道:"我歇之後,有甚人在此房中歇?"店主人道:"我便忘了!從你去後,有個官人來歇一夜了,絕早便去,臨行時分付道:'有人來尋時,可千萬使他來京師上癢貫道齋,問林上舍,名積。'"

  張客見說言語蹺蹊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"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?"當日,隻得離了店中,迤邐再取京師路來。見沿路貼著手榜,數中有"元珠"之句,略略放心。不隻一日,直到上癢,未去歇泊,便來尋問。學府對門,有個茶坊,但見:

  花瓶高縛,吊掛低垂。壁間名畫,皆則唐朝吳道子丹青;甌內新茶,盡點山居玉川子佳茗。風流上灶,盞中點出百般花;結棹佳人,櫃上挑茶千鍾韻。

  張客人茶訪坐,吃茶了罷,問茶博士道:"那個是林上舍?"茶博士見問,便道:"姓林的甚多,不知那個林上舍?"張客說:"貫道齋,名積,字善甫。"茶博士見說:"這個便是貫道齋的官人。"

  張客見說道好人,心下又放下二三分。小二說:"上舍多年個遠親,不相見,怕忘了。若來時,相指引則個。"正說不了,茶博士道:"兀的出齋來的官人便是。他在我家寄衫帽。"張客見了,不敢造次。林善甫入茶坊,脫了衫帽。張客方才向前,看著林上舍,唱個喏,便拜。林上舍見道:"男兒膝下有黃金,如何拜人?"那時林上舍不識他,道:"有甚事?但說。"張客簌簌地淚下,哽咽了,說不得;歇定,便把這上件事一一細說一遍。林善甫見說,便道:"不要慌!物事在我處。我且問你則個,裏麵有甚麽?"張客道:"布囊中有錦囊,內有大珠百顆。"林上舍道:"都說得是。"帶他去安歇處,取物交張客。看見了道:"這個便是。不願都得,但隻覓得一半歸家,養膳老小,感戴恩德不淺!"林善甫道:"豈有此說!我若要你一半時,須不沿路粘貼手榜,交你來尋。隻是此物非是小可事,官憑文引,私憑要約。若便還你,恐後無以為憑。你可親書寫一幅領狀,來領去。"

  張客再三不肯都領,情願隻領一半。林善甫堅執不受。如此數次相推,張客見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,免不得去寫一張領狀來與林上舍。上舍看畢,收了領狀,雙手付那珠子還那張客,交張客:"你自看仔細,我不曾動你些個。"張客感戴洪恩不已,拜謝而去。

  張客將珠子一半於市貨賣,賣得那錢,舍在有名佛寺齋僧,就與林上舍建立生祠供養,報達還珠之恩。

  不說張客自主。林善甫後來一舉及第。怎見得?詩曰:

  林積還珠古未聞,利心不動道心存。

  暗施陰德天神助,一舉登科耀貴名。

  上舍名及第,位至三公。養子長成,曆任顯官。正是:積善有善報,作惡有惡報。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;積不善之家,必有餘殃。

  正是:

  禍福無門人自招,須知樂極有悲來。

  夜靜玉琴三五弄,金風動處月光寒。

  除非是個知音聽,不是知音莫與彈。

  黑白分明造化機,誰人會解劫中危?

  分明相與長生路,爭奈人心著處迷!

  陳巡檢梅嶺失妻記入話:

  獨坐書齋閱史篇,三真九烈古來傳。

  曆觀天下嶮嶇嶠,大庚梅嶺不堪言。

  君騎白馬連雲棧,我駕孤舟亂石灘。

  揚鞭舉棹休相笑,煙波名利大家難。

  話說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間,黃榜招賢,大開選場。雲這東京汴梁城內,虎異營中,一秀才姓陳,名辛,字從善,年二十歲。故父是殿前太尉。這官人不幸父母早亡,隻單身獨自,自小好學,學得文武雙全,正是:文欺孔孟,武賽孫吳;五經三史,六韜三略,無有不曉。新娶得一個渾家,乃東京金梁橋下張待詔之女,小字如春,年方二八,生得如花似玉,比花花解語,比玉玉生香。夫妻二人,如魚似水,且是說得著,不願同日生,隻願同日死。這陳辛一心向善,常好齋供僧道,一日,與妻言說:"今黃榜招賢,我欲赴選,求得一官半職,改換門閭,多少是好。"如春答曰:"隻恐你命運不通,不得中舉。"陳辛曰:"我正是'學成文武藝,貨與帝王家'。"

  不數日,去赴選場,偕眾伺候掛榜。旬日之間,金榜題名,已登三甲進士。上賜瓊林宴,宴罷謝恩,禦筆除授廣東南雄沙角鎮巡檢司巡檢。回家說與妻如春道:"今我蒙聖恩,除做南雄巡檢之職,就要走馬上任。我聞廣東一路,千層峻嶺,萬疊高山,路途難行,盜賊煙瘴極多;如今便要收拾前去,如之奈何?"如春曰:"奴一身嫁與官人,隻得同受甘苦;如今去做官,便是路途險難,隻得前去,何必憂心!"陳辛見妻如此說,心下稍寬。正是:

  青龍與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
  天高寂沒聲,蒼蒼無處尋;

  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。

  當日,陳巡檢喚當直王吉,分付曰:"我今得授廣東南雄巡檢之職,爭奈路途險峻,好生艱難。你與我尋一個使喚的,一同前去。"王吉領命往街市尋覓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陳巡檢分付廚下使喚的:"明日是四月初三日,設齋,多備齋供,不問雲遊全真道人,都要齋他,不得有缺。"

  不說這裏齋主備辦。且說大羅仙界有一真人,號曰紫陽真人,於仙界觀見陳辛奉真齋道,好生誌誠,今投南雄巡檢,爭奈他妻有千日之災,叫一真人化作道童:"聽吾法旨,權與陳辛做伴當,護送夫妻二人。他妻若遇妖精,你可護送。"道童聽旨,同真君到陳辛宅中,與陳巡檢相見。禮畢,齋罷,真君問陳辛曰:"何故往日設齋歡喜,今日如何煩惱?"陳辛叉手告曰:"聽小生訴稟。今蒙聖恩除南雄巡檢,爭奈路遠,實難行程,又無兄弟,心懷千裏,因此憂悶也。"真人曰:"我有這個道童,喚作羅童,年紀雖小,有些能處。今日權借與齋官,送到南雄沙角鎮,便著他回來。"夫妻二人拜謝曰:"感蒙尊師降臨,又賜道童相伴,此恩難報。"真君曰:"貧道物外之人,不思榮辱,豈圖報答!"拂袖而去了。

  陳辛曰:"且喜添得羅童做伴。"收拾琴劍書箱,辭了親戚鄰裏,封鎖門戶,離了東京,十裏長亭,五裏短亭,迤邐在路道:

  村前茅舍,在後竹籬。村醪香透磁缸,濁酒滿盛瓦甕。架上麻衣,昨日芒郎留下當;酒市大字,鄉中學究醉時書。李白聞言休駐馬,劉伶知味且停舟。小橋曲澗野梅芳,茅舍竹籬村犬吠。

  陳巡檢騎著馬,如春乘著轎,王吉、羅童挑擔書箱行李,在路少不得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。羅童心中自忖:"我是大羅仙中大慧真人,今奉紫陽真君法旨,交我跟陳巡檢去南雄沙角鎮去。吾故意裝瘋做癡,交他不識咱真相。"隨乃行不動,上前退後。如春見羅童如此嫌遲,好生心惱,再三要趕回去。陳巡檢不肯,恐誤背了真人重恩。

  羅童正行在路,打火造飯,哭哭啼啼不吃。陳巡檢與如春孺人定要趕羅童回去,羅童越耍瘋,叫"走不動"。王吉攙扶著,行不五裏,叫"腰疼"。笑哭不止。如春說與陳巡檢:"當初止望得羅童用,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,不如交他回去。"陳巡檢不合聽了孺人言語,打發羅童回去,有分交如春爭些個做了失鄉之鬼。正是:

  鹿迷鄭相應難辨,蝶夢周公未可知。

  神明不肯說明言,凡夫不識大羅仙。

  早知留卻羅童在,免交洞內苦三年。

  當日打發羅童回去,且得耳根清淨。陳巡檢和王吉三人。

  且說梅嶺之北有一洞,名曰中陽侗,洞中有一怪,號曰白巾公,乃猢猻精也。弟兄三人:一個是通天大聖,一個是彌天大聖,一個是齊天大聖。小妹便是泗洲聖母。這齊天大聖神通廣大,變化多端,能降各洞山魈,管領諸山猛獸,興妖作法,攝偷可意佳人,嘯月吟風,醉飲非凡美酒,與天地齊休,日月同長。這齊天大聖在洞中觀見嶺下轎中抬著一個佳人,嬌嫩如花似玉,意欲娶他,乃喚山神分付:"聽吾號令,便化客店,你做小二哥,我做店主人。他必到此店投宿,更深夜靜,攝此婦人入洞中。"山神聽令,化作一店,申陽公變作店主,坐在店中。

  卻好至黃昏時分,陳巡檢與孺人如春並王吉至梅嶺下,見天色黃昏,路逢上店,喚"招商客店"。王吉向前人敲門。店小二問曰:"客長有何勾當?"王吉答道:"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檢之任,到此趕不著館驛,欲借店中一宿,來早便行。"申陽公迎接陳巡檢夫妻二人入店,頭房安下。申陽公說與陳巡檢曰:"老夫今年八十餘歲,今晚多口勸官人一句,前麵梅嶺,好生僻靜,虎狼劫盜極多,不如就老夫這裏安下孺人,官人自先去到任,多差弓兵人等來取不好?"陳巡檢答曰:"小官三代將門之子,通曉武藝,常懷報國之心,豈怕狼虎盜賊!"申公情知難勸,便不敢言,自退去了。

  且說陳巡檢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飯,卻好一更。看看二更,陳巡檢先上床脫衣而臥,隻見就中起一陣風,正是:

  風穿珠戶透簾櫳,滅燭能交蔣氏雄;

  吹折地獄門前樹,刮起風都頂上塵。

  那陣風過處,吹得燈半滅而複明。陳巡檢大驚,急穿衣起來看時,就房中不見了孺人張如春。開房門叫得王吉,那王吉睡中叫將起來,不知頭由,慌張失勢。陳巡檢說與王吉:"房中起一陣狂風,不見了孺人張氏!"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時,叫不應了,仔細看時,和店房都不見了,王吉也吃一驚。看時,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,止有書箱、行李並馬在麵前,並無燈火;客店、店主人,皆無蹤跡。隻因此夜,直交陳巡檢三年不見孺人之麵,未知久後如何。正是:

  千千丈琉璃井裏,番為失腳夜行人。

  雨裏煙村霧裏都,不分南北路程途。

  多疑看罷僧繇畫,收起丹青一軸圖。

  陳巡檢與王吉聽譙樓更鼓,正打四更。當夜月明早光之下,主仆二人,前無客店,後無人家,驚得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。隻得交王吉挑了行李,自跳上馬,月光之下,依路徑而行。在路,巡檢知是中公妖法:"化作客店,攝了我妻去,自從古至今,不見聞此異事。"巡檢一頭行,一頭哭:"我妻不知著落!"迤邐而行,卻好天明。王吉勸官人:"且休煩惱,理會正事。前麵梅嶺,望著好生嶮峻崎嶇,凹凸難行,隻得捱過此嶺,且去沙角鎮上了任,卻來打聽尋取孺人不遲。"陳巡檢聽王吉之言,隻得勉強而行。

  且說申陽公攝了張如春歸於洞中,驚得魂飛魄散,半晌醒來,淚兩行下。原來洞中先有一娘子,名喚牡丹,亦被攝在洞中日久,向前來勸如春:"不要煩惱。"申公說與如春:"娘子,小聖與娘子前生有緣,今日得到洞中,別有一個世界。你吃了我仙桃、仙酒、胡麻飯,便是長生不死之人。你看我這洞中仙女,盡是凡間攝將來的。娘子休悶,且共你蘭房同室雲雨。"

  如春見說,哀哀痛哭,告申公曰:"奴奴不願洞中快樂,長生不死,隻求早死。若說雲雨,實然不願!"申公見他如此,自思:"我為他春心蕩漾,他如今煩惱,未可歸順。其婦人性執,若逼令他,必定尋死,卻不可惜了這等端妍少貌之人?"乃喚一婦人,名喚金蓮,洞主也是日前攝來的,在洞中多年矣。申公分付:"好好勸如春,早晚好待他,將好言語誘他,等他回心。"

  金蓮引如春到房中,將酒食管待。如春酒也不吃,食也不吃,隻是煩惱。金蓮、牡丹二婦人再三勸說:"你既被攝到此間,隻得無奈何。自古道:‘在他矮簷下,怎敢不低頭!'"如春告金蓮雲:"姐姐,你豈知我今生夫妻分離,被這老妖半夜攝將到此,強要奴家雲雨,決不依隨,隻求快死,以表我貞潔。古雲:

  ‘烈女不更二夫。'奴今寧死而不受辱!"金蓮:"‘要知山下事,請問過來人。'這事我也曾經來。我家在南雄府住,丈夫富貴,也被申公攝來洞中五年。你見他貌惡,當初我亦如此,後來慣熟,方才好過。你既到此,隻得沒奈何隨順了他罷!"

  如春大怒,罵雲:"我不似你這等淫賤,貪生受辱,枉為人在世,潑賤之女!"金蓮雲:"好言不聽,禍必臨身!"遂自回報申公,說:"新來佳人不肯隨順,惡言誹謗,勸他不從。"申公大怒而言:"本待將銅錘打死這個賤人,如此無禮!為他花容無比,不忍下手。如此,交付牡丹娘子,你管押著他。將這賤人剪發齊眉,蓬頭赤腳,罰去山頭挑水,澆灌花本,一日與他三頓淡飯。"

  牡丹依言,將張如春剪發齊眉,赤腳,把一付水桶。如春自思:"我今情願挑水。爭奈本欲投岩澗中而死,倘有再見丈夫之日!"不免含淚淚挑水。正是:

  寧可洞中挑水苦,不作貪淫下賤人。

  世路山河險,石門煙霧深。

  年年上高處,未肯不傷心。

  不說張氏如春在洞中受苦。且說陳巡檢與同王吉自離東京,在路兩月餘,至梅嶺之北,被申陽公攝了孺人去,千方無計尋覓。王吉勸官人且去上任,巡檢隻得棄舍而行。乃望前麵一村酒店,巡檢到店門前下馬,與王吉入店,買酒飯吃了,算還酒飯錢,再上馬而去。見一個草舍,乃是賣卦的,在梅嶺下,招牌上寫:"楊殿幹,請仙下筆,吉凶有準,禍福無差。"陳巡檢到門前,下馬離鞍,入門與楊殿幹相見已畢。殿幹問:"尊官何來?"陳巡檢將昨夜遇申公之事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楊殿幹焚香請聖,陳巡檢跪拜,禱祝昨夜遇申公攝了孺人之事。隻見楊殿幹請仙至,降筆判斷四句詩曰:

  千日逄災厄,佳人意自堅。

  紫陽來到日,鏡玻再團圓。

  楊殿幹斷曰:"官人且省煩惱,孺人有千日之災,三年之後,再遇紫陽,夫婦團圓。"陳巡檢自思:"東京曾遇紫陽真人借羅童為伴,因羅童嘔氣,打發他回去。此間相隔數千裏路,如何得紫陽到此?"遂乃心中少寬,還了卦錢,謝了楊殿幹,上馬同王吉並眾人上梅嶺來。陳巡檢看那嶺時,真嶮峻!陳巡檢並一行過了梅嶺,直交陳巡檢:

  施呈三略六韜法,威鎮南雄沙角營。

  欲問世間煙瘴路,大庚梅嶺苦心酸。

  山中大象成群走,吐氣巴蛇滿地攢。

  這巡檢過了梅嶺,嶺南二十裏有一小亭,名喚做接官亭。巡檢下馬入亭中暫歇,忽見王吉報說:"有南雄沙角鎮巡檢衙弓兵人等,遠來迎接。"陳巡檢喚入,參拜畢。過了一夜。次日,同共弓兵吏卒走馬上任。至於衙中,升廳,眾人參賀以畢。

  陳巡檢在沙角鎮做官,且是清正嚴謹。光陰似箭,正是:

  窗外日光彈指過,席前花影坐間移。

  倏忽在任,不覺一載有餘,差人打聽孺人消息,並無蹤跡,端的:

  好似石沉東海底,猶如線斷紙風箏。

  陳巡檢為因孺人無有消息,心中好悶,思憶渾家,終日下淚。正思念張如春之際,忽弓兵上報:"相公,禍事!今有南雄府府尹府劄來報軍情:‘有一強人姓楊名廣,綽號鎮山虎,聚集五七百小嘍囉,占據南林村,打家劫舍,殺人放火,百姓遭殃。劄付巡檢,火速帶領所管一千人馬,關頓軍器,前去收捕,毋得遲誤!'"陳巡檢聽知,火速收付軍器鞍馬,披掛已了,引著一千人馬徑奔南林村來。

  卻說那南林村鎮山虎正在寨中飲酒,小嘍囉報說:"官軍到來!"急上馬持刀,一聲羅響,引了五百小嘍囉前來迎敵。陳巡檢與鎮山虎並不打話,兩馬相交。那草寇怎敵得陳巡檢過,鬥無十合,一矛刺鎮山虎於馬下,梟其首級,殺散小嘍囉,將首級回南雄府,當廳呈獻,府尹大喜,重賞了當,自回巡檢衙,辦酒慶賀已畢。隻因斬了鎮山虎,真個是:

  威名大振南雄府,武藝高強眾所欽。

  亭亭孤月照行舟,寂寂長江萬裏流。

  鄉國不知何處好?雲山漫漫遣人愁。

  這陳巡檢在任,倏忽卻早三年官滿,新官交替。陳巡檢收什行裝,與王吉離了沙角鎮,兩程並作一程行。相望庚嶺之下,紅日西沉,天色已晚,陳巡檢一行人,望見遠遠鬆林間,有一座寺。王吉告官人:"前麵有一座寺,我們去投宿則個。"陳巡檢勒馬向前,看那寺時,額上有"紅蓮寺"三個大金字。巡檢下馬,同一行人入寺。元來這寺中長老,名號旃大惠禪師,佛法廣大,德行清高,是個古佛出世。

  當日行者報與長老:"有一過往官人投宿。"長老交行者相請。巡檢入方丈參見長老,禮畢,長老問:"官人何來?"陳巡檢備說前事:"萬望長老慈悲,指點陳辛尋得孺人回鄉,不忘重恩。"長老曰:"官人聽稟,此怪是白猿精,千年成器,變化難測。你孺人性真烈,不肯依隨,被他剪發赤腳,挑水澆花,受其苦楚。此人號曰申陽公,常到寺中聽說禪機,講其佛法。官人若要見孺人,可在我寺中住幾時,等申陽公來時,我勸化他回心,放還你妻,如何?"陳巡檢見長老如此說,心中喜歡,且在寺中歇下。正是:

  端的眼觀旌節旗,分明耳聽好消息。

  五裏亭亭一小峰,上分南北與西東。

  世間多少迷路客,一指還歸大道中。

  陳巡檢在紅蓮寺中一住十餘日。忽一日,行者報與長老:"申陽公到寺來也。"巡檢聞之,躲於方丈中屏風後麵。隻見長老相迎申陽公入方丈,敘禮畢,分位而坐,行者獻茶。茶罷,申陽公告長老曰:"小聖無能斷除愛慾,隻為色心迷戀本性,誰能虎項解金鈴?"長老答曰:"尊聖要解虎項金鈴,可解色心本性。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一塵不染,萬法皆明。莫怪老僧多言扣勸,聞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,在洞三年。他是真烈之婦,可放他一命還鄉,此便是斷卻慾心也。"申陽公聽罷,回言長老:"小聖心中正恨此人,罰他挑水三年,不肯回心。這等愚頑,決不輕放。"陳巡檢在屏風後聽得說,正是:

  心頭一把無明起,怒氣咬碎口中牙。

  陳巡檢大怒,拔出所佩寶劍,匹頭便砍。申陽公用手一指,其劍自著身。申陽公曰:"吾不看長老之麵,將你粉骨碎身。此冤必報!道罷,申陽公別了長老,自去了,自洞中叫張如春在麵前,欲要剖腹取心,害其性命,得牡丹、金蓮二人救解,依舊挑水澆花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陳巡檢不知妻子下落也罷,在紅蓮寺方丈中,拜告長老:"怎生得見找妻之麵?"長老曰:"要見不難,老僧指一條徑路上山去尋。"長老叫行者引巡檢去山間尋。行者自回寺。

  隻說陳辛去尋妻,未知尋得見尋不見。正是:

  風定始知蟬在樹,燈殘方見月臨窗。

  夫妻會合是前緣,堪恨妖魔逆上天。

  悲歡離合千般苦,烈女真心萬古傳。

  當日,陳巡檢帶了王吉一同行者,到梅嶺山頭,不顧崎嶇峻嶮,走到山岩潭畔,見個赤腳挑水婦人,慌忙向前看時,正是如春。夫妻二人抱頭而哭,行訴前情,莫非夢中相見,一一告訴。如春說:"昨日申公回洞,幾乎一命不存!"巡檢乃言:"謝紅蓮寺長老指路來尋,不想卻好遇你,不如共你逃走了罷!"如春道:"走不得。申公妖法廣大,神通莫測,他若知我走,趕上,和官人性命不留!我聞申公平日隻怕紫陽真君,與官人降仙筆詩亦同。官人可急回寺去,莫待申公知之,其禍不小。"

  陳巡檢隻得棄了如春,歸寺中拜謝長老說:"已見嬌妻,言申公隻怕紫陽真君。他在東京曾與陳辛相會,今此間窎遠,如何得他來救?"長老見他如此哀告,乃言:"等我與你入定去看,便見分曉。"長老交行者焚香入定去了;一晌,入定回來,說與陳巡檢曰:"當初紫陽真人與你一個道童,你到半路趕了他回去。你如今便可往,急走三日,必有報應。"陳巡檢見說,依其言,急急步行出寺。迤邐行了兩日,並無蹤跡。

  且說紫陽真人在大羅仙境與羅童曰:"吾三年前,那陳巡檢去上任時,他妻合有千日之災,今已將滿。吾憐他養道修真,好生虔心,吾今與汝同下凡間,去梅嶺救取其妻回鄉。"羅童聽旨,一同下凡,而往廣東路上行來。這日,卻好陳巡檢撞見真君同羅童遠遠而來,乃急急向前跪拜,哀合曰:"真君,望救度弟子妻張如春,被申陽公妖法攝在洞中三年,受其苦楚,望真君救難則個!"真君笑曰:"陳辛,你可先去紅蓮寺中等,我便到也。"陳辛拜別,先回寄中備辦香案,迎接真君救難。正是:

  從空伸出拿雲手,救出天羅地網人。

  法籙持身不等閑,主身起業有多般。

  千年鐵樹開花易,一回鄷都出世難。

  陳巡檢在寺中等了一日,隻見紫陽真君行至寺中,端的道貌非凡。長老直出寺門迎接,入方丈敘禮畢,分賓主坐定。長老看紫陽真君端的有神儀八極之表,道貌堂堂,威儀凜凜。陳巡檢拜在真君麵前,告曰:"望真君慈悲,早救陳辛妻張如春性命還鄉,自當重重拜答深恩!"真君乃於香案前,口中不知說了幾句言語,隻見就方丈裏起一陣風,但見:

  無形無影透人懷,二月桃花被綽開。

  就地撮將黃葉去,入山推出自雲來。

  那風過處,隻見兩個紅忔兜中天將出現,甚是勇猛。這兩員神將朝著真君聲喏道:"吾師有何法旨?"紫陽真君曰:"快與我去申陽洞中擒拿齊天大聖前來,不可有失!"兩員大將去不多時,將申公一條鐵索鎖著,押到真君麵前。申公跪下。紫陽真君判斷,喝令天將將申公押入鄷都天牢問罪;交羅童入申公洞中,將眾多婦女各各救出洞來,各令發付回家去訖。張如春與陳辛夫妻再得團圓,向前拜謝紫陽真人。真人別了長老、陳辛,與羅童冉冉騰空而去了。

  這陳巡檢將禮物拜謝了長老,與一寺僧別已了。收拾行李轎馬,王吉並一行從人,離了紅蓮寺,迤邐在路。不則一日,回到東京故鄉,夫妻團圓盡老,百年而終。正是:

  雖為翰府名談,編作今時佳話。

  話本說徹,權作散場。

  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入話:

  禪宗法教豈非凡,佛祖流傳在世間。

  鐵樹花開千載易,墜落阿鼻耍出難。

  話說大宋英宗治平年間,去這浙江路寧海軍錢塘門外,南山淨慈孝光禪寺,乃名山古刹。本寺有二個得道高僧,是師兄師弟,一個喚做五戒禪師,一個喚作明悟禪師。這五戒禪師三十一歲,形容古怪,左邊瞽一目,身不滿五尺。本貫西京洛陽人,自幼聰明,舉筆成文,琴棋書畫,無所不通。長成出家,禪宗釋教,如法了得,參禪訪道。俗姓金,法名五戒。且問:何謂之五戒?

  第一戒者,不殺生命。

  第二戒者,不偷盜財物。

  第三戒者,不聽淫聲美色。

  第四戒者,不飲酒茹葷。

  第五戒者,不妄言起語。

  此謂之五戒。忽日,雲遊至本寺,訪大行禪師,禪師見五戒佛法曉得,留在寺中坐了上色徒弟。不數年,大行禪師圓寂,本寺僧眾立他做住持,每日打坐參禪。

  那第二個喚做明悟禪師,年二十九歲。生得頭圓耳大,麵闊口方,眉清目秀,豐彩精神,身長七尺,貌類羅漢。本貫河南太原府人氏,俗姓王,自幼聰慧,筆走龍蛇,自幼參禪訪道,出家在本寺沙陀寺,法名明悟。後亦雲遊至寧海軍,到淨慈寺來訪五戒禪師。禪師見他聰明曉事,就留於本寺做師弟。二人如一母所生,且是好。但遇著說法,二人同升法座,講說佛教。不在話下。

  忽一日,冬盡春初,天道嚴寒,陰雲作雪,下了兩日。第三日,雪霽天晴,五戒禪師清早在方丈禪椅上坐,耳內遠遠的聽得小孩兒啼哭聲,當時便叫身邊一個知心腹的一個道人,喚做清一,分付道:"你可去山門外各處看看有甚事,來與我說。"清一道:"長老,落了兩日雪,今日方晴,料無甚事。"長老道:"你可快去,看了來回話。"清一推托不過,隻得走到山門邊。那時天未明,山門也不曾開。叫門公開了山門,清一打一看時,吃了一驚,道:"善哉!善戰!"正所謂:

  日日行方便,時時發道心。

  但行平等事,不用問前程。

  當時清一見山門外,鬆樹根雪地上,一塊破席,放一個小孩兒在那裏,口裏道:"苦哉!苦哉!甚人家將這個孩兒丟在此間,不是凍死,便是餓死!"走向前仔細一看,卻是五六個月一個女兒,將一個破衲頭包著,懷內揣著個紙條兒,上寫生年、月、日、時辰。清一口裏不說,心下思量:"古人有雲:‘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'"連忙走回方丈,稟複長老道:"不知甚人家,將個五七個月女孩兒破衣包著,撇在山門外鬆樹根頭。這等寒天,又無人來往,怎的做個方便,救他則個?"長老道:"善哉!善哉!清一,難得你善心。你如今抱了回房,早晚把些粥飯與他,喂養長大,把與人家,救他性命,勝做出家人。"

  當時清一急急出門去,抱了回方丈中,把著長老看。道:"清一,你將那紙條兒我看。"清一遞與長老,長老看上卻寫道:"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時生,小名紅蓮。"長老分付清一:"好生抱去房裏,養到五七歲,把與人家去,也是好事。"清一依言,抱到千佛殿後一帶三間四椽平屋房中,放些火在火囤內烘他,取些粥喂了。似此日往月來,藏在空房中,無人知覺,一向長老也忘了。不覺紅蓮已經十歲。清一見他生得清秀,諸事見便,藏匿在房裏,出門鎖了,入門關了,且是謹慎。
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棱,倏忽這紅蓮女長年一十六歲。這清一如自生的女一般看待。雖然女子,卻隻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襪,頭上頭發前齊眉,後齊項,一似個小頭陀。且是生得清楚,在房內茶飯針線。清一止望尋個女婿,要他養老送終。

  一日,時遇六月炎天,五戒禪師忽想十數年前之事,洗了浴,吃了晚粥,徑走來千佛閣後來。清一道:"長老希行。"長老道:"我問你,那年抱的紅蓮,如今在那裏?"清一不敢隱匿,引長老到房中,一見,吃了一驚,卻是:

  分開八塊頂陽骨,傾下半桶冰雪來!長老一見紅蓮,一時差訛了念頭,邪心遂起,嘻嘻笑道:"清一,你今晚可送紅蓮到我臥房中來,不可有誤。你若依我,我自抬舉你。此事切不可泄漏,隻交他做個小頭陀,不要交人識破他是女子。"清一口中應允,心內想道:"欲待不依長老,又難,依了長老,今夜去到房中,必壞了女身。千難!萬難!"長老見清一應不爽利,便道:"清一,你鎖了房門,跟我去房裏去。"

  清一跟了長老,徑到房中。長老去衣箱裏取出十兩銀子,把與清一,道:"你且將這些去用。我明與你討道度牒,剃你做徒弟。你心下如何?"清一道:"多謝長老抬舉!"隻得收了銀子,別了長老,回到厲中,低低說與紅蓮道:"我兒,卻才來的,是本寺長老。他見你,心中喜愛你。今等夜靜,我送你去伏事長老。你可小心仔細,不可有誤!"紅蓮見父親如此說,便應允了。

  到晚,兩個吃了晚飯。約莫二更天氣,清一領了紅蓮徑到長老房中,門窗無些阻當。原來長老有兩個行者在身邊伏事,當晚分付:"我要出外用走乘涼,門窗且未要關。"因此無阻。長老自在房中,等清一送紅蓮來,候至三吏,隻見清一送小頭陀來房中。長老接入房內,分付清一:"你到明日此時,來領他回房去。"清一自回房中去了。且說長老關了房門,滅了琉璃燈,攜住紅蓮手,一將將到床前,交紅蓮脫了衣服。長老向前一摟摟住,摟在懷中,抱上床去。卻便似:

  戲水鴛鴦,穿花鸞鳳。喜孜孜,連理並生;美甘甘,同心帶綰。恰恰鶯聲,不離耳畔;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楊柳腰,脈脈春濃;櫻桃口,微微氣喘。星眼朦朧,細細汗流香玉體;酥胸蕩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一個初侵女色,猶如餓虎吞羊;一個乍遇男兒,好似渴龍得水。可惜菩提甘露水,傾入紅蓮兩瓣中。

  當日長老與紅蓮雲收雨散,卻好五更。天將明,長老思一計,怎生藏他在房中。房中有口大衣廚,長老開了鎖,將廚內物件都收付了,卻交紅蓮坐在廚中,分付道:"飯食,我自將來與你吃,可放心寧耐則個。"紅蓮自是女孩兒家,初披長老淫勾,心中也喜,躲在衣廚內,把鎖鎖了。少間,長老上殿誦經,畢,入房,閂了房門,將廚開了鎖,放出紅蓮,把飲食與他吃了,又放些果子在廚內,依先鎖了。至晚,清一來房中,領紅蓮回房去了。

  卻說明悟禪師當夜在禪椅上入定回來,慧眼已知,"五戒禪師差了念頭,犯了色戒,淫了紅蓮,把多年清行直拋棄。我今勸省他,不可如此。"也不說出。至次日,正是六月盡,門外撇骨池內紅白蓮花盛開。明悟長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蓮花,將自己房中取一枝瓶插了,交道人備杯清茶在房中,交行者去請五戒禪師:"我與他賞蓮花,吟詩談話則個。"

  不多時,行者請到五戒禪師,兩個長老坐下。明悟道:"師兄,我今日見蓮花盛開,對此美景,折一朵在瓶中,特請吾兄吟詩清話。"五戒道:"多蒙清愛。"行者捧茶至。茶罷,明悟禪師道:"行者,取文房四寶來。"行者取至麵前。五戒道:"將何物為題?"明悟道:"便將蓮花為題。"長老撚起筆來,便寫四句詩道:

  一枝萏菡瓣兒張,相伴蜀葵花正芳。

  紅榴似火複如錦,不如翠蓋芰荷香。

  長老詩罷。明悟道:"師兄有詩,小僧豈得無言語乎?"落筆便寫四句。詩曰:

  春來桃杏柳舒張,千花萬蕊鬥芬芳。

  夏賞芰荷真可愛,紅蓮爭似白蓮香?

  明悟長老依韻詩罷,嗬嗬大笑。

  五戒聽了此言,心中一時解悟,麵皮紅一回,青一回,便轉身辭回臥房,對行者道:"快與我燒桶湯來洗浴!"行者連忙燒湯,與長老洗浴罷,換了一身新衣服,取張禪椅到房中,將筆在手,拂一張紙開,便寫八句《辭世頌》,曰:

  吾年四十七,萬法在歸一。

  隻為念頭差,今朝去得急。

  傳與悟和尚,何勞苦相逼?

  幻身如雷電,依舊蒼天碧!

  寫罷《辭世頌》,交焚一妒香在麵前,長老上禪椅上左腳壓右腳,右腳壓左腳,合掌坐化。

  行者忙去報與明悟禪師。禪師聽得,大驚,走到房中看時,見五戒師兄已自坐化去了,看了麵前《辭世頌》,道:"你好卻好了,隻可惜差了這一著。你如今雖得個男子身,長成不信佛、法、僧三寶,必然滅佛謗僧,後世卻墜落苦海,不得皈依佛道。深可痛哉!真可惜哉!你道你走得快,我趕你不著,不信,……"當時,也交道人燒湯,洗浴,換了衣服,到方丈中,上禪椅跏趺而坐,分付徒眾道:"我今去趕五戒和尚;汝等可將兩個龕子盛了,放三日,一同焚化。"囑罷,圓寂而去。

  眾僧皆驚:"有如此異事。"城內城外聽得本寺兩個禪師同日坐化,各皆驚訝。來燒香、禮拜、布施者,人山人海,男子婦人,不計其數。嚷了三日,抬去金牛寺焚化,拾骨撇了。這清一遂浼人說議親事,將紅蓮女嫁與一個做扇子的劉大詔為妻,養了清一在家過了下半世。

  且說明悟一靈真性,自趕至西川眉州眉山縣城中,五戒已自托生在一個人家,姓蘇,各洵,字明允,號老泉屆士,詩禮之人。院君王氏夜夢一瞽目和尚走入房中,吃了一驚,明旦分娩一子,生得眉清目秀,父母皆喜。三朝滿月,百日一周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明悟一靈也托生在本處,姓謝名原,字道清。妻章氏亦夢一羅漢,手持一印,來家抄化,因驚醒,遂生一子。年長,取名謝端卿。自幼不肯吃葷酒,隻要吃素,一心要出家。父母見他如此心堅,送他在本處寺中做了和尚,法名佛印,參禪問道,如法聰明,是個詩僧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蘇老泉的孩兒長年七歲,交他讀書寫字,十分聰明,目視五行書。後至十歲來,五經書史,無所不通。取名蘇軾,字子瞻。年十六歲,神宗天子熙寧三年,子瞻往東京應舉,一舉成名,禦筆除翰林院學士。不三年,升端明殿大學士。道號東坡。此人文章冠世,舉筆珠璣,為官清廉公正;隻是不信佛法,最不喜和尚,自言:"我若一朝管了軍民,定要滅了這和尚們。"

  且說佛印在於開元寺中出家,聞知蘇子瞻一舉成名,在翰林院學士,特地到東京大相國寺來做住持。忽一日,蘇學士在府中閑坐,忽見門吏報說:"有一和尚要見學士相公。"相公交門吏出問:"何事要見相公?"佛印見問,於門吏處借紙筆墨來,便寫四句,送入府去。學士看其四字:"詩僧謁見。"學士取筆來,批一筆雲:"詩僧焉敢謁王侯。"交門吏把與和尚。和尚又寫四句詩,道:

  四海尚容蚊龍隱,五湖還納百川流。

  同一答十知今古,詩僧特地謁王侯。

  學士見此僧寫、作二者俱好,必是個詩客,遂請入。佛印到廳前問訊,學士起身敘禮,邀坐待茶。學士問:"和尚,上刹何處?"佛印道:"小僧大相國寺住持。久聞相公譽,欲求參拜。今日得見,大慰所望!"學士見佛印如此言語,問答如流,令院子備齋。佛印齋罷,相別回寺。自此,學士與佛印吟詩作賦交往。

  忽一日,學士被宰相王荊公尋件風流罪過,把學士奏貶黃州安置去了。佛印退了相國寺,徑去黃州住持甘露寺,又與蘇學士相友至厚。

  後哲宗登基,取學士回朝,除做臨安府太守,佛印又退了甘露寺,直到臨安府靈隱寺住持,又與蘇東坡為詩友。在任清閑無事,忽遇美景良辰,去請佛印到府,或吟詩,或作賦,飲酒盡醉方休。或東坡到靈隱寺,閑訪終日。兩個並不怠倦。蓋因是佛印監著蘇子瞻,因此省悟前因,敬佛禮僧,自稱為東坡居士。身上禮衣,皆用茶合布為之。在於杭州臨安府,與佛印並龍井長老辨才、智果寺長老南軒,並朋友黃魯直、妹夫秦少遊,此五人皆為詩友。

  這蘇東坡去西湖之上造一所書院,門栽楊柳,園種百花,至今西湖號為蘇堤楊柳院。又開建西湖長堤,堤上一株楊柳一株桃。後有詩為證:

  蘇公堤上多佳景,惟有孤山浪裏高。

  西湖十裏天連水,一株楊柳一株桃。

  後元豐五年,神宗天子取子瞻回京,升做翰林學士,經筵講官。不數年,升做禮部尚書,端明殿大學士。告老致仕還鄉,盡老而終,得為大羅天仙。佛印禪師圓寂在靈隱寺了,亦得為至尊古佛,二人俱得善道。

  雖為翰府名談,編入《太平廣記》。

  刎頸鴛鴦會入話:

  眼意心期卒未休,暗中終擬約秦樓。

  光陰負我難相偶,情緒牽人不自由。

  遙夜定憐香蔽膝,悶時應弄玉搔頭。

  櫻桃花謝梨花發,腸斷青春兩處愁。

  丈夫隻手把吳鉤,欲斬萬人頭;如何鐵石打成心性,卻為花柔?君看項籍並劉季,一以使人愁;隻因撞著虞姬戚氏,豪傑都休。

  上詩詞各一首,單說著"情""色"二字。此二字,乃一體一用也。故色絢於目,情感於心;情色相生,心目相視。雖亙古迄今,仁人君子,弗能忘之。晉人有雲:"情之所鍾,正在我輩。"慧遠曰:"順覺如磁石遇針,不覺合為一處。無情之物尚爾,何況我終日在情裏做活計那?"

  如今則管說這"情""色"二字則甚?

  且說個臨淮武公業,於鹹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。愛妾曰非煙,姓步氏,容止纖麗,弱不勝絝羅;善秦聲,好詩弄筆。公業甚嬖之。比鄰乃天水趙氏第也,亦衣纓之族。其子趙象,端秀有文學。忽一日,於南垣隙中窺見非煙,而神氣俱喪,廢食思之,遂厚賂公業之閽人,以情告之。閽有難色,後為賂聽動,令妻伺非煙聞處,具言象意。非煙聞之,但含笑而不答。閽媼盡以語象。象發狂心蕩,不知所如,乃取薛濤箋,題一絕於上。詩曰:

  沉沉良夜與誰語?星隔銀河月半天。

  寫訖,密緘之,祈閽媼達於非煙。非煙讀畢,籲嗟良久,向媼而言曰:"我亦曾窺見趙郎,大好才貌,今生薄福,不得當之。嚐嫌武生粗悍,非青雲器也。"乃複酬篇,寫於金鳳箋。詩曰:

  畫簷春燕須知宿,蘭浦雙鴛肯獨飛?

  長恨桃源諸女伴,等閑花裏送郎歸。

  封付閽媼,會遺像。象啟緘,喜曰:"吾事諧矣!"但靜室焚香,時時虔禱以候。

  越數日,將夕,閽媼促步而至,笑且拜,曰:"趙郎願見神仙否?"象驚,連問之。傳作煙語曰:"功曹今夜府直,可謂良時。妾家後庭即君之前垣也。若不逾約好,專望來儀,方可候晤!"語罷,即曛黑,象乘梯而登,非煙已令重榻於下。既下,見非煙豔妝盛服,迎入室中,相攜就寢,盡繾綣之意焉。及曉,象執非煙手,曰:"接傾城之貌,挹希世之人,已誓幽明,永奉歡狎。"言訖,潛歸。茲後不盈旬日,常得一朝於後庭矣,展幽徹之思,罄宿昔之情,以為鬼鳥不知,人神相助,如是者周歲。

  無何,非煙數以細過撻其女奴。奴銜之,乘間盡以告公業。公業曰:"汝慎勿揚聲,我當自察之!"後堂至直日,乃密陳狀請暇。迨夜,如常入直,遂潛伏裏門。俟暮鼓既作,躡足而回,循牆至後庭,見非煙方倚戶微吟,象則據垣斜睇。公業不勝其忿,挺前欲擒象。象覺,跳出。公業持之,得其半襦,乃入室,呼非煙,詰之。非煙色動,不以實告。公業愈怒,縛之大柱,鞭楚血流。非煙但雲:"生則相親,死亦無恨!"遂飲杯水而絕。象乃變服易名,遠竄於江湖間,稍避其鋒焉。可憐:

  雨散雲消,花殘月缺!

  且如趙象知機識務,事脫虎口,免遭毒手,可謂善悔過者也。於今又有個不識竅的小二哥,也與個婦人私通,日日貪歡,朝朝迷戀,後惹出一場禍來,屍橫刀下,命赴陰間,致母不得侍,妻不得顧,子號寒於嚴冬,女啼饑於永晝,靜而思之,著何來由!況這婦人不害了你一條性命了?真個:

  峨眉本是嬋娟刃,殺盡風流世上人。

  權做個笑耍頭回。

  說話的,你道這婦人住居何處?姓甚名誰?原來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門外落鄉村中,一個姓蔣的生的女兒,小字淑珍。生得甚是標致:

  臉襯桃花,比桃花不紅不白;眉分柳葉,如柳葉猶細猶彎。自小聰明,從來機巧,善描龍於剌鳳,能剪雪以裁雲。心中隻是好些風月,又做得幾杯酒。年已及笄,父母議親,東也不成,西也不就。每興鑿穴之私,常感傷春之病。自恨芳年不偶,鬱鬱不樂。垂簾不卷,羞教紫燕雙雙;高閣慵憑,厭聽黃鶯並語。

  未知此女幾時得偶素願?因成商調《醋葫蘆》小令十篇,係於事後,少述斯女始末之情。奉勞歌伴,先聽格律,後聽蕪詞:

  湛秋波,兩剪明;露金蓮,三寸小。弄春風,楊柳細身腰;比紅兒,態度應更嬌。他生的諸般齊妙,縱司空見慣也魂消!

  況這蔣家女兒如此容貌,如此伶俐,緣何豪門巨族,王孫公子,文士富商,不求行聘?卻這女兒心性有些蹺蹊,描眉畫眼,傅粉施朱,梳個縱鬢頭兒,著件叩身衫子,做張做勢,喬模喬樣,或倚檻凝神,或臨街獻笑,因此閭裏皆鄙之。所以遷延歲月,頓失光陰,不覺二十餘歲。

  隔鄰有一兒子,名叫阿巧,未曾出幼,常來女家嬉戲。不料此女以動不正之心有日矣。況阿巧不甚長成,父母不以為怪,遂得通家,往來無間。一日,女父母他適,阿巧偶來。其女相誘入室,強合焉。忽聞扣戶聲急,阿巧驚遁而去。女父母至家,亦不知也。且此女欲心如熾,久渴此尋,自從情竇一開,不能自己。阿巧回家,驚氣衝心而殞。女聞之死,哀痛彌極,但不敢形諸顏頰。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鎖修眉,恨尚存;痛知心人己亡。霎時間,雲雨散巫陽;自別來,幾日行坐想。空撇下一天情況,則除是夢裏見才郎。

  這女兒自因阿巧死後,心中好生不快活,自思量道:"由我之過,送了他青春一命。"日逐蹀躞不下。

  倏爾又是一個月來,女兒晨起梳妝,父母偶然視聽其女顏色精神,語言恍惚。老兒因謂媽媽曰:"莫非淑珍做出來了?"殊不知其女:

  春色飄零,蝶粉蜂黃都退了;韶華狼籍,花心柳眼已開殘。

  媽媽、老兒互相埋怨了一會,"隻怕親戚恥笑!常言道:‘女大不中留。'留在家中,卻如私鹽包兒,脫手方可。不然,直待事發弄出醜來,不好看。"那媽媽和老兒說罷,央王嫂搜作媒,將高就低,深長補短,發落了罷。

  一日,王嫂嫂來,說嫁與近村某二郎為妻。且某二郎是個農莊之人,又四十多歲,隻圖美貌,不計其他也。過門之後,兩個頗說得著。

  瞬忽間十有餘年,某二郎被他徹夜盤弄衰憊了,年將五十之上,此心已灰,奈何此婦正在妙齡,酷好不厭,仍與夫家西賓有事,某二郎一見,病發身故。這婦人眼見斷送兩人性命了。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結姻緣,十數年;動春情,三四番。蕭牆禍起片時間,反為難上難。把一對鸞鳳驚散,倚欄幹,無語淚偷彈。

  那某大郎斥退西賓,擇日葬弟之柩。這婦人不免守孝三年。其家已知其非,著人防閑;本婦自揣於心,亦不敢妄為矣。朝夕之間,受了多少的熬煎,或飽一頓,或缺一餐,家人鹹視為敝帚也。

  將及一年之上,某大郎自思:"留此無益,不若逐回,庶免辱門敗戶。"遂喚原媒,眼同將婦罄身趕回。本婦如鳥出籠,似魚漏網,其餘服飾,亦個較也。婦抵家,父母隻得收留,那有好氣待他,如同使婢。婦亦甘心忍受。

  一日,張二官過門,因見本婦,心甚悅之,俾人說合,求為繼室。女父母允諾。恨不推將出去。且張二官是個行商,多在外,少在內,不曾打聽得備細,就下盒盤羊酒,涓吉成親。這婦人不去則罷,這一去,好似:

  豬羊奔屠宰之家,一步步來尋死路!

  是夜,畫燭搖光,粉香噴霧。綺羅筵上,依舊兩個新人;綿繡衾中,各出一般舊物。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喜今宵,月再圓;賞名園,花正芳。笑吟吟,攜手上牙床;恣交歡,恍然入醉鄉,不覺的渾身通暢,把斷弦重續兩情償。

  他兩個自花燭之後,日則並肩而坐,夜則疊股而眠;如魚藉水,似漆投膠。一個全不念先夫之恩念,一個那曾題亡室之音容。婦羨夫之殷富,夫憐婦之豐儀。兩個過活了一月。一日,張二官人早起,分討虞侯收拾行李,要往德清取帳。這婦人怎生割舍得他去?張二官人不免起身,這婦人籟籟垂下淚來。張二官道:"我你既為夫婦,不須如此。"各道保重而別。

  別去又早半月光景。這婦人是久曠之人,既成佳配,未盡暢懷,又值孤守岑寂,好生難遣,覺身子困倦,步至門首閑望,對門店中一後生,約三十已上年紀,資質豐粹,舉止閑雅,遂問隨侍阿滿。阿滿道:"此店乃朱理秉中開的。此人和氣,人稱他為朱小二哥。"婦人問罷,夜飯也不吃,上樓睡了。樓外乃是官河,舟船歇泊之處。將及二更,忽聞稍人嘲歌聲隱約,記得後兩句,曰:

  有朝一日花容退,雙子招郎郎不來。

  婦人自此複萌覬覦之心,往往倚門獨立。朱秉中時來調戲。彼各相慕,自成眉語,但不能一敘款曲為恨也。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美溫溫,顏麵肥;光油油,鬢發長。他半生花酒肆顛狂,對人前扯拽都是說。全無有風雲氣象,一謎裏竊玉與偷香。

  這婦人羨慕朱秉中不已,隻是不得湊巧。一日,張二官討帳回家,夫婦相見了,敘些間闊的話。本婦似有不悅之意,隻是免強奉呈,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。張二官在家又住了一個月之上,正值仲冬天氣,收買了雜貨赴節,賃船裝載,到彼發賣之間,不甚稱意,把貨都賒與人上了,舊帳又討不上手,俄然逼歲,不得歸家過年,預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題。

  且說朱秉中因見其夫不在,乘機去這婦人家賀節。留飲了三五杯,意欲做些暗昧之事,奈何往來之人,應接不暇,取便約在燈宵相會。秉中傾教而去。撚指間,又屆十三試燈之夕。於是:

  戶戶鳴鑼擊鼓,家家品竹彈絲。遊人隊隊踏歌聲,仕女翩翩垂舞袖。鼇山彩結,嵬峨百尺矗晴空;鳳篆香濃,縹緲千層籠綺陌。閑庭內外,溶溶寶燭光輝;傑閣高低,爍爍華燈照耀。

  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奏簫條,一派鳴;綻池蓮,萬朵開。看六街三市鬧攘攘,笑聲高,滿城春似海。期人在燈前相待,幾回家又恐燕鶯猜。

  其夜,秉中老早的更衣著靴,隻在街上往來。本婦也在門首拋聲衒俏。兩個相見暗喜,準定目下成事。不期伊母因往觀燈,就便探女。女扃戶邀入參見,不免留宿。秉中等至夜分,悶悶歸臥。次夜如前,正遇本婦,怪問如何爽約,挨身相就,止做得個"呂"字兒而散。少間,具酒奉母,母見其無情無緒,向女而曰:"汝如今遷於喬木,凡宜守分,也與父母爭一口氣。"豈知本婦已約秉中等了二夜了,可不是鬼門上貼卦?平旦,買兩盒餅饊,雇頂轎兒,送母回了。

  薄晚,秉中張個眼慢,鑽進婦家,就便上樓。本婦燈也不看,解衣相抱,曲盡於飛。然本婦平生相接數人,或老或少,那能造其奧處?自經此合,身酥骨軟,飄飄然,真滋味不可勝言也。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叢中打交,深諳十要之術。那十要?

  一要濫於撒镘,二要不算工夫,三要甜言美語,四要軟款溫柔,五要乜斜纏帳,六要施逞槍法,七要裝聾作啞,八要擇友同行,九要穿看新鮮,十要一團和氣。

  若狐媚之人,缺一不可行也。

  再說秉中已回,張二官又到。本婦便害些"木邊之目","田下之心",要好隻除相見。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報黃昏,角數聲;助淒涼,淚幾行。論深情,海角未為長;難捉摸,這般心內癢。不能勾相偎相傍,惡思量縈損九回腸。

  這婦人自慶前夕歡娛,直至佳境,又約秉中晚些相會,要連歇幾十夜,誰知張二官家來,心中氣悶,就害起病來,頭疼、腹痛、骨熱、身寒。張二官(禺負)望回家將息取樂,因見本婦身子不快,倒帶了一個愁帽,遂請醫調治,倩巫燒獻,藥必親嚐,衣不解帶,反受辛苦似在外了。且說秉中思想,行坐遑安,托故去望張二官,稱道:"小弟久疏趨侍,昨聞榮回,今特拜謁,奉請明午於蓬舍少具雞酒,聊與兄長洗塵。幸勿他卻!"

  翌日,張二官赴席。秉中出妻女奉勸,大醉扶歸。已後還了席,往往來來。本婦但聞秉中在座,說也有,笑也有,病也無。倘若不來,就呻吟叫喚,鄰壁厭聞。張二官指望便好,誰知日漸沉重。本婦病中,但瞑目就見向日之阿巧支手某二郎偕來索命,勢甚獰惡。本婦懼怕,難以實告,惟向張二官道:"你可替我求問:幾時脫體!"如言,徑往洞虛先生卦肆,卜下封來,判道:"此病大分不好,有橫死老幼陽人在命為禍。非今生,乃宿世之冤。今夜就可辦備福物、酒果、冥衣各一分,用鬼宿渡河之次,向西鋪設,苦苦哀求,庶有少救。不然,不可也。"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揶揄來,若怨咱;朦朧著,便見他。病懨懨,害的眼見花;瘦身軀,怎禁沒亂殺?則說不和我幹罷,幾時節離了兩冤家!

  張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間,本婦在床又見阿巧和某二郎擊手言曰:"我輩已訴於天,著來取命。你央後夫張二官再四懇求,意甚虔恪,我輩且容你至五五之間,待同你一會之人,卻假弓長之手,與你相見。"言訖,歘然不見了。本婦當夜似覺精爽些個。後看看複舊。張二官喜甚不題,卻見秉中旦夕親近,饋送迭至,意頗疑之,猶未為信。

  一日,張二官人城催討貨物,回家進門,正見本婦與秉中執手聯坐。張二官倒退揚聲,秉中迎出相揖。他兩個亦不知其見也。話說的張二官當時見他殷勤,已自生疑七八分了,今日輳個滿懷,輳成十分。張二官自思量道:"他兩個若犯在我手裏,教他死無葬身之地!"遂往德清去做買賣。到了德清,以是五月初一日,安頓了行李在店中,上街買一口刀,懸掛腰間,至初四日,連夜奔回,匿於他處,不在話下。

  再提本婦渴欲一見,終日去接秉中。秉中也有些病在家裏。延至初五日,阿滿又來請赴鴛鴦會。秉中勉強赴之。樓上已張筵水陸矣:盛兩盂煎石首,貯二器炒山雞。酒泛菖蒲,糖燒角黍。其餘肴饌蔬果,未暇盡錄。兩個遂相轟飲,亦不顧其他也。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綠溶溶,酒滿斟;紐焰焰,燭半燒。正中庭,花月影兒交;魚吃得,玉山時自倒。他兩個貪歡貪笑,不提防門外有人瞧!

  兩個正飲間,秉中自覺耳熱眼跳,心驚肉戰,欠身求退。本婦怒曰:"怪見終日請你不來,你何輕賤我之甚!你道你有老婆,我便是無老公的?你殊不知我做鴛鴦會之主意。大此二鳥,飛鳴宿食,鎮常相守;爾我生不成雙,死作一對。"昔有韓憑妻美,郡王欲奪之,夫妻自殺。王恨,兩塚瘞之。後塚上二連理材,上有鴛鴦,悲鳴飛去。此兩個要效鴛鴦比翼交頸,不料使成語讖。況本婦甫能得病好,就便荒淫無度,正是:

  偷雞貓兒性不改,養漢婆娘死不改。

  再說張二官提刀在手,潛步至門,梯樹竊聽,見他兩個戲謔歌呼,曆曆在耳,氣得按捺不下,打一磚去。本婦就吹滅了燈,聲也不則了。連打了三塊,本婦教秉中先睡:"我去看看便來。"阿滿持燭前行,開了大門,並無人跡。本婦叫道:"今日是個端陽佳節,那家不吃幾杯雄黃酒?"正要罵間,張二官跳將下來,喝道:"潑賤!你和甚人夤夜吃酒?"本婦唬得戰做了一回,隻說:"不!不!不!"張二官乃曰:"你同我上樓一看,如無,便罷!慌做甚麽?"

  本婦又見阿巧、某二郎一齊都來,自分必死,延頸待盡,秉中赤條條驚了床來,匍匐,口稱:"死罪!死罪!情願將家私並女奉報,哀憐小弟母老妻嬌,子幼女弱!"張二官那裏準他?則見刀過處:

  一對人頭落地,兩腔鮮血衝天。

  當初本婦臥病,已聞阿巧、某二郎言道:"五五之間,待同你一會之人,假弓長之手,再與相見。"果至五月五日,被張二官殺死。"一會之人",乃秉中也。禍福未至,鬼神必先知之,可個懼歟!故知士矜才則德薄,女衒色則情放。若能如執盈,如臨深,則為端士、淑女矣。豈不美哉?惟願率王之民,夫婦和柔,琴瑟諧協;有過則改之,來而則戒之,敦崇風教,未為晚也。

  在座看官,要備細,請看敘大略,漫聽秋山一本《刎頸鴛鴦會》。又調《南鄉子》一闋於後。奉勞歌伴,再和前聲:

  見拋磚,意暗猜;入門來,魂已驚。舉青鋒過處喪多情,到今朝你心還未省!送了他三條性命,果冤冤相報有神明。

  詞曰:

  春雲怨啼鵑,玉損香消事可憐。一時風流傷白刃,冤!冤!惆悵勞魂赴九泉。抵死苦留連,想是前生有業緣!景色依然人已散,天!天!千古多情月自圓。

  正所謂:

  當時不解恩成怨,今日方知色是空。

  楊溫攔路虎傳入話:

  闊舍平野斷雲連,葦岸無窮接楚田。

  翠蘇蒼崖森古木,壞橋危磴走飛泉。

  風生穀口猿相叫,月上青林入未眠。

  獨倚蘭幹意難寫,一聲鄰笛舊山川。

  話說楊令公之孫,重立之子,名溫,排行第三,喚作楊三官人,武藝高強,智謀深粹。長成幾冠,娶左班殿值太尉冷鎮之女為妻。擇定良時吉日,娶那冷太尉宅院小娘子歸,花燭宴會。可謂是:

  簫鼓喧天,星歌聒地。畫燭照兩行珠翠,星娥擁一個嬋娟。鼓樂迎來,繡房深處,果謂名不虛傳。這冷氏體態輕盈,俊雅儀容。楚鳴雲料鳳髻,上峽岫掃蛾眉。劉源桃凝作香腮,庚嶺梅印成粉額。朱唇破一點櫻桃,皓齒排兩行碎玉。弓鞋窄小,渾如襯水金蓮;腰體纖長,俏似搖風細柳。想是嫦娥離月殿,猶如仙女下瑤台。

  這楊官人自娶冷氏之後,行則同行,坐則並坐,不覺過了三年五載。

  一日,出街市閑走,見一個卦肆,名牌上寫道:"未卜先知。"那楊三官人不合去買了一卦,占出許多事來,言道:"作怪!作怪!"楊三官人說了年、月、日、時,這先生排下卦,大笑一聲,道:"這卦爻動,必然大凶。破財、失脫、口舌,件件有之。卦中主騰蛇入命,白虎臨身,若出百裏之外,方可免災。"這楊三官人聽得先生說這話,心中不樂。度日如年,飲食無味,懨懨成病。其妻冷氏見楊三官人日夜憂悶,便啟朱唇,露皓齒,問楊三官人道:"日來因何憂悶?"楊三官人把那"未卜先知"先生占卦的事,說與妻子。冷氏聽罷,道:"這先生既說卦象不好,我丈夫不須煩惱,我同你去東嶽還個香願,祈禳此災,便不妨。"楊三官人道:"我妻說得也是。"次日,同妻稟辭父母,並丈人冷太尉,便歸房中收拾擔杖,安排路費,擺布那暖轎馬匹,即時出京東門。少不得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,不在話下。

  迤邐行到一個市井,喚做仙居市,去東嶽不遠,但見天晚:

  煩陰已轉,日影將斜。遙觀漁翁收繒罷釣歸家,近睹處處柴扉半掩。望遠浦幾片帆歸,聽高樓數聲畫角。一行塞雁,落隱隱沙汀;四五隻孤舟,橫瀟瀟野岸。路上行人歸旅店,牧童騎犢轉莊門。

  天色已晚,楊三官人同那妻子和當直去客店,解一房歇泊。到得三更,被一夥強盜劫入店來。那賊是甚麽人?

  大林木編鹹寨柵,澗下水急作東流。霹靂火性氣難當,城頭上勇身便跳。刀見金時時拈弄,天河水夜夜觀瞻。月黑搜尋釵釧金,風高放起山頭火。

  那一夥強人劫入店來,當時楊三官人一時無準備,沒軍器在手,被強人捽住,用刀背剁鍘,暗氣一口,僻然倒地。正是:

  假饒千裏外,難躲一時災。

  那楊三官人,是三代將門之子,那裏怕他強人,隻是當下手中無隨身器械,便說不得,卻被那強人入房,挾了楊三官人妻子冷氏夫人,和那擔仗什物,卻有一千貫細軟金珠宮貴,都被那強人劫去。楊官人道:"我是將門之家,卻被強人劫了,我如今卻有何麵目歸去?"當時楊三官人受這一口氣,便不誇煩,沒出豁得,便離了這客店,來縣裏投奔劉家客店安歇,自思量道:"我當初夫妻二人出來,如今獨自一身,交我歸去不得!我要去官司下狀,又沒個錢!"身體覺得病起來,在店中倒了半個月。

  後來幸得無事,出那店來,行去市心,見一座茶坊,入去坐地。隻見茶博士叫道:"官人,吃茶吃湯?"那楊二官人道:"吃茶也不爭,隻是我沒茶錢。"茶博士道:"官人吃茶也不妨。"茶博士點茶來。這茶是:

  溪岩勝地,乘曉露剪拂雲芽;玉井甘泉,汲清水燒湯烹下。趙州一碗知滋味,請入肌膚遠睡魔。

  那楊三官人吃茶罷,茶博士問道:"官人是那裏人?"楊三官人道:"我是東京人。"茶博士道:"官人莫不病起來?"楊溫道:"然也。"茶博士道:"官人,你沒錢,如何將息?我交官人撰百十錢把來將息,你卻肯也不肯?"楊三官人道:"好也,謝你周全。"茶博士道:"我這茶坊主人卻是市裏一個財主,喚做楊員外,開著金銀鋪,又開質庫,這茶坊也是他的;若有人來唱個喏告他,便送錢與他。這員外……"將講來,說猶未了,隻見員外入茶坊來。正是:

  著意栽花栽不活,等閑插柳卻成陰。

  那楊三官人也曾做詩一首道:

  財散人離後,無顏返故京。

  不因茶博士,怎得顯其名。

  那楊員外吃飯了,過茶坊閑坐,茶博士使努嘴。楊三官人與楊員外唱個喏,員外回頭。楊官人又唱一個喏,員外還了禮。那官人是個好人,好舉止,待開口則聲,說不出來。那茶博士又決嘴道:"你說!"那員外說:"官人無甚事?"那官人半飽了才說得出來,道是:"客人楊溫是東京人,特來上嶽燒香。病在店中,要歸京去,又無盤纏,相懇尊官周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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