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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

  藍橋記入話:

  洛陽三月裏,回首渡襄川。

  忽遇神仙侶,翩翩入洞天。

  裴航下第,遊於鄂瘤,買舟歸襄漢。同舟有樊夫人者,國色也。雖聞其言語,而無計一麵,因賂侍婢嫋煙,而求達詩一章。曰:

  同舟胡越猶懷思,況遇天妃隔錦屏?

  倘若玉京朝會去,願隨鸞鶴入青冥!

  詩久不答,航數詰問。嫋煙曰:"娘子見詩若不聞,如何?"航無計,因自求美醖、珍果獻之。夫人乃使嫋煙召航相識。及帷,但見月眉雲鬢,玉瑩花明,舉止即煙霞外人。

  航拜揖。夫人曰:"妾有夫在漢南,幸無諧謔為意!然亦與郎君有小小姻緣,他日必得為姻懿。"後使嫋煙持詩一章答航。曰:

  一飲瓊漿百感生,玄霜搗盡見雲英。

  藍橋便是神仙宅,何必崎嶇上玉京?

  航覽詩畢,不曉具意。後便不複見。

  航遂飾裝歸輦下,道經藍橋驛,偶渴甚,遂下馬求漿而飲。見一茅舍,低而隘,有老嫗緝綴麻苧,航揖之,求漿。嫗呼曰:"雲英,擎一甌漿來,郎君要飲!"航訝之,因憶夫人"雲英"之句。俄於葦箔之中,出雙玉手,授瓷甌。航接飲之,真玉液也,覺異香透於戶外。因還甌,遽揭箔,睹一女子,華容豔質,芳麗無比,嬌羞掩麵蔽身,航凝視不知移步,因謂嫗曰:"果願略憩於此!"嫗曰:"取郎君自便。"航謂嫗曰:"小娘子豔麗驚人,願納厚禮娶之,可乎?"嫗曰:"渠已許嫁一人,但未就耳。我今老而且病,隻有此女孫。昨日神仙遺藥一刀圭,但須得玉仵臼搗之百日,方可就吞。君若的欲要娶此女,但要得玉仵臼,吾即與之,亦不顧其前時許人也,其餘金帛無用。"航謝曰:"願以百日為期,待我取仵臼至。莫更許他人!"嫗曰:"然。"

  航遂悵恨而去。及抵京師,但以仵臼為念。若於喧哄處,高聲訪問玉仵臼,皆無影響。眾號為"風狂"。如此月餘,忽遇一貨玉老翁,曰:"近得虢州藥鋪卞老書,言他有玉杵臼要貨。聞郎君懇求甚切,吾當為書而薦導之。"航愧謝,珍重持書而去,果獲玉桁臼,遂持歸,至藍橋昔日嫗家。

  嫗大笑曰:"有如此之信上,吾豈愛惜一女子,而不酬其勞哉!"女微笑曰:"雖付如此,然更用搗藥百日,方可結姻。"嫗於襟帶解藥,令航搗之。航晝搗而夜息,夜則嫗收桁臼於內室。航又聞杵聲,因窺之,有玉兔持杵,雪光耀室,可鑒毫芒。於是,航之意愈堅。

  百日足,嫗吞藥,曰:"吾入洞,為裴郎具帷帳。"遂挈女行,謂航曰:"但少留此。"須臾,車蓋來迎。俄見大第,錦繡帷帳,珠翠耀目。仙童、侍女引航入帳就禮訖,航拜嫗感謝。乃引見諸親賓,皆神仙中人,後有一女子,鬟髻,衣霓裳,稱是妻之姊。航拜訖,女曰:"裴郎不憶鄂渚同舟而抵襄漢乎?"航問左右,言:"是小娘子之姊雲翹夫人,劉綱天師之妻,已是高真,為玉皇女史。"

  嫗遂遣航將妻入玉峰洞中,瓊樓珠室而居之,餌以絳雪瑤英之丹,逍遙自在,超為上仙。正是:

  玉室丹書著姓,長生不老人家。

  快嘴李翠蓮記入話:出口成章不可輕,開言作對動人情;雖無子路才能智,單取人前一笑聲。

  此四句單道:昔日東京有一員外,姓張名俊,家中頗有金銀。所生二子,長曰張虎,次曰張狼。大子已有妻室,次子尚未婚配。本處有個李吉員外,所生一女,小字翠蓮,年方二八。姿容出眾,女紅針指,書史百家,無所不通。隻是口嘴快些,凡向人前,說成篇,道成溜,問一答十,問十道百。有詩為證:

  問一答十古來難,問十答百豈非凡。

  能言快語真奇異,莫作尋常當等閑。

  話說本地有一王媽媽,與二邊說合,門當戶對,結為姻眷,選擇吉日良時娶親。三日前,李員外與媽媽論議,道:"女兒諸般好了,隻是口快,我和你放心不下。打緊她公公難理會,不比等閑的,婆婆又兜答,人家又大,伯伯、姆姆,手下許多人,如何是好?"媽媽道:"我和你也須分付她一場。"隻見翠蓮走到爹媽麵前,觀見二親滿麵憂愁,雙眉不展,就道:

  "爺是天,娘是地,今朝與兒成婚配。男成雙,女成對,大家歡喜要吉利。人人說道好女婿,有財有寶又豪貴;又聰明,又伶俐,雙六、象棋六藝;吟得詩,做得對,經商買賣諸般會。這門女婿要如何?愁得苦水兒滴滴地。"

  員外與媽媽聽翠蓮說罷,大怒曰:"因為你口快如刀,怕到人家多言多語,失了禮節,公婆人人不喜歡,被人笑恥,在此不樂。叫你出來,分付你少作聲,顛倒說出一篇來,這個苦恁的好!"翠蓮道:

  "爺開懷,娘放意。哥寬心,嫂莫慮。女兒不是誇伶俐,從小生得有誌氣。紡得紗,續得苧,能裁能補能能繡刺;做得粗,整得細,三茶六飯一時備;推得磨,搗得碓,受得辛苦吃得累。燒賣、匾食有何難,三湯兩割我也會。到晚來,能仔細,大門關了小門閉;刷淨鍋兒掩廚櫃,前後收拾自用意。鋪了床,伸開被,點上燈,請婆睡,叫聲'安置'進房內。如此伏侍二公婆,他家有甚不歡喜?爹娘且請放心寬,舍此之外值個屁!"

  翠蓮說罷,員外便起身去打。媽媽勸住,叫道:"孩兒,爹娘隻因你口快了愁!今番隻是少說些。古人雲:'多言眾所忌。'到人家隻是謹慎言語,千萬記著!"翠蓮曰:"曉得。如今隻閉著口兒罷。"

  媽媽道:"隔壁張太公是老鄰舍,從小兒看你大,你可過去作別一聲。"員外道:"也是。"翠蓮便走將過去,進得門檻,高聲便道:

  "張公道,張婆道,兩個老的聽稟告:明日寅時我上轎,今朝特來說知道。年老爹娘無倚靠,早起晚些望顧照!哥嫂倘有失禮處,父母分上休計較。待我滿月回門來,親自上門叫聒噪。"

  張太公道:"小娘子放心,令尊與我是老兄弟,當得早晚照管;令堂亦當著老妻過去陪伴,不須掛意!"

  作別回家,員外與媽媽道:"我兒,可收拾早睡休,明日須半夜起來打點。"翠蓮便道:

  "爹先睡,娘先睡,爹娘不比我班輩。哥哥、嫂嫂相傍我,前後收拾自理會。後生家熬夜有精神,老人家熬了打盹睡。"

  翠蓮道罷,爹媽大惱曰:"罷,罷,說你不改了!我兩口自去睡也。你與哥嫂自收拾,早睡早起。"

  翠蓮見爹媽睡了,連忙走到哥嫂房門口高叫:

  "哥哥、嫂嫂休推醉,思量你們忒沒意。我是你的親妹妹,止有今晚在家中。虧你兩口下著得,諸般事兒都不理。關上房門便要睡,嫂嫂,你好不賢惠。我在家,不多時,相幫做些道怎地?巴不得打發我出門,你們兩口得伶俐?"

  翠蓮道罷,做哥哥的便道:"你怎生還是這等的?有父母在前,我不好說你。你自先去安歇,明日早起。凡百事,我自和嫂嫂收拾打點。"翠蓮進房去睡。兄嫂二人,無多時,前後俱收拾停當,一家都安歇了。

  員外、媽媽一覺睡醒,便喚翠蓮問道:"我兒,不知甚麽時節了?不知天晴天雨?"翠蓮便道:

  "爹慢起,娘慢起,不知天晴是下雨。更不聞,雞不語,街坊寂靜無人語。隻聽得:隔壁白嫂起來磨豆腐,對門黃公舂糕米。若非四更時,便是五更矣。且把鍋兒刷洗起。燒些臉湯洗一洗,梳個頭兒光光地。大家也是早起些,娶親的若來慌了腿!"

  員外、媽媽並哥嫂一齊起來,大怒曰:"這早晚,東方將亮了,還不梳妝完,尚兀自調嘴弄舌!"翠蓮又道:

  "爹休罵,娘休罵,看我房中巧妝畫。鋪兩鬢,黑似鴉,調和脂粉把臉搽。點朱唇,將眉畫,一對金環墜耳下。金銀珠翠插滿頭,寶石禁步身邊掛。今日你們將我嫁,想起爹娘撇不下;細思乳哺養育恩,淚珠兒滴濕了香羅帕。猛聽得外麵人說話,不由我不心中怕;今朝是個好日頭,隻管都嚕都嚕說甚麽!"

  翠蓮道罷,妝辦停當,直來到父母跟前,說道:

  "爹拜稟,娘拜稟,蒸了饅頭索了粉,果盒肴饌件件整。收拾停當慢慢等,看看打得五更緊。我家雞兒叫得準,送親從頭再去請。姨娘不來不打緊,舅母不來不打緊,可耐姑娘沒道理,說的話兒全不準。昨日許我五更來,今朝雞鳴不見影。歇歇進門沒得說,賞她個漏風的巴掌當邀請。"

  員外與媽媽敢怒而不敢言。媽媽道:"我兒,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來,前後打點。娶親的將次來了。"翠蓮見說,慌忙走去哥嫂房門口前,叫曰:

  "哥哥、嫂嫂你不小,我今在家時候少。算來也用起個早,如何睡到天大曉?前後門窗須開了,點些蠟燭香花草。裏外地下掃一掃,娶親轎子將來了。誤了時辰公婆惱,你兩口兒討分曉!"

  哥嫂兩個忍氣吞聲,前後俱收拾停當。員外道:"我兒,家堂並祖宗麵前,可去拜一拜,作別一聲。我已點下香燭了。趁娶親的未來,保你過門平安!"翠蓮見說,拿了一炷,走到家堂麵前,一邊拜,一邊道:

  "家堂,一家之主;祖宗,滿門先賢:今朝我嫁,未敢自專。四時八節,不斷香煙。告知神聖,萬望垂憐!男婚女嫁,理之自然。有吉有慶,夫婦雙全。無災無難,永保百年。如魚似水,勝蜜糖甜。五男二女,七子團圓。二個女婿,達禮通賢;五房媳婦,孝順無邊。孫男孫女,代代相傳。金珠無數,米麥成倉。蠶桑茂盛,牛馬挨肩。雞鵝鴨鳥,滿蕩魚鮮。丈夫懼怕,公婆愛憐。妯娌和氣,伯叔忻然。奴仆敬重,小姑有緣。"

  翠蓮祝罷,隻聽得門前鼓樂喧天,笙歌聒耳,娶親車馬,來到門首。張宅先生念詩曰:

  "高卷珠簾掛玉鉤,香車寶馬到門頭。

  花紅利市多多賞,富貴榮華過百秋。"

  李員外便叫媽媽將鈔來,賞賜先生和媒媽媽,並車馬一幹人。隻見媽媽拿出鈔來,翠蓮接過手,便道:"等我分!"

  "爹不慣,娘不慣,哥哥、嫂嫂也不慣。眾人都來麵前站,合多合少等我散。抬轎的合五貫,先生、媒人兩貫半。收好些,休嚷亂,掉下了時休埋怨!這裏多得一貫文,與你這媒人婆買個燒餅,到家哄你呆老漢。"

  先生與轎夫一幹人聽了,無不吃驚,曰:"我們見千見萬,不曾見這樣口快的!"大家張口吐舌,忍氣吞聲,簇擁翠蓮上轎。一路上,媒媽媽分付:"小娘子,你到公婆門首,千萬不要開口。"

  不多時,車馬一到張家前門,歇下轎子,先生念詩曰:

  "鼓樂喧天響汴州,今朝織女配牽牛。

  本宅親人來接寶,添妝含飯古來留。"

  且說媒人婆拿著一碗飯,叫道:"小娘子,開口接飯。"隻見翠蓮在轎中大怒,便道:

  "老潑狗,老潑狗,叫我閉口又開口。正是媒人之口無量鬥,怎當你沒的翻做有。你又不曾吃早酒,嚼舌嚼黃胡張口。方才跟著轎子走,分付叫我休開口。甫能住轎到門首,如何又叫我開口?莫怪我今罵得醜,真是白麵老母狗!"

  先生道:"新娘子息怒。她是個媒人,出言不可太甚。自古新人無有此等道理!"翠蓮便道:

  "先生你是讀書人,如何這等不聰明?當言不言謂之訥,信這虔婆弄死人!說我婆家多富貴,有財有寶有金銀,殺牛宰馬做茶飯,蘇木、檀香做大門,綾羅緞匹無算數,豬羊牛馬趕成群。當門與我冷飯吃,這等富貴不如貧。可耐伊家忒恁村,冷飯將來與我吞。若不看我公婆麵,打得你眼裏鬼火生!"

  翠蓮說罷,惱得那媒婆一點酒也沒吃,一道煙先進去了;也不管她下轎,也不管她拜堂。

  本宅眾親簇擁新人到了堂前,朝西立定。先生曰:"請新人轉身向東,今日福祿喜神在東。"翠蓮便道:

  "才向西來又向東,休將新婦便牽籠。轉來轉去無定相,惱得心頭火氣衝。不知哪個是媽媽?不知哪個是公公?諸親九眷鬧叢叢,姑娘小叔亂哄哄。紅紙牌兒在當中,點著幾對滿堂紅。我家公婆又未死,如何點盞隨身燈?"

  張員外與媽媽聽得,大怒曰:"當初隻說要選良善人家女子,誰想娶這個沒規矩、沒家法、長舌頑皮村婦!"

  諸親九眷麵麵相覷,無不失驚。先生曰:"人家孩兒在家中慣了,今日初來,須慢慢的調理她。且請拜香案,拜諸親。"

  合家大小俱相見畢。先生念詩賦,請新人入房,坐床撒帳:

  "新人挪步過高堂,神女仙郎入洞房。

  花紅利市多多賞,五方撒帳盛陰陽。"

  張狼在前,翠蓮在後,先生捧著五穀,隨進房中。新人坐床,先生拿起五穀念道:

  "撒帳東,簾幕深圍燭影紅。佳氣鬱蔥長不散,畫堂日日是春風。

  撒帳西,錦帶流蘇四角垂。揭開便見嫦娥麵,輸卻仙郎捉帶枝。撒帳南,好合情懷樂且耽。涼月好風庭戶爽,雙雙繡帶佩宜男。

  撒帳北,津津一點眉間色。芙蓉帳暖度春宵,月娥苦邀蟾宮客。

  撒帳上,交頸鴛鴦成兩兩。從今好夢葉維熊,行見“蟲賓”珠來入掌。

  撒帳中,一雙月裏玉芙蓉。恍若今宵遇神女,紅雲簇擁下巫峰。

  撒帳下,見說黃金光照社。今宵吉夢便相隨,來歲生男定聲價。

  撒帳前,沉沉非霧亦非煙。香裏金虯相隱映,文簫今遇彩鸞仙。

  撒帳後,夫婦和諧長保守。從來夫唱婦相隨,莫作河東獅子吼。"

  說那先生撒帳未完,隻見翠蓮跳起身來,摸著一條麵杖,將先生夾腰兩麵杖,便罵道:"你娘的臭屁!你家老婆便是河東獅子!"一頓直趕出房門外去,道:

  "撒甚帳?撒甚帳?東邊撒了西邊樣。豆兒米麥滿床上,仔細思量象甚樣?公婆性兒又莽撞,隻道新婦不打當。丈夫若是假乖張,又道娘子垃圾相。你可急急走出門,饒你幾下擀麵杖。"

  那先生被打,自出門去了。張狼大怒曰:"千不幸,萬不幸,娶了這個村姑兒!撒帳之事,古來有之。"翠蓮便道:

  "丈夫,丈夫,你休氣,聽奴說得是不是?多想那人沒好氣,故將豆麥撒滿地。倒不叫人掃出去,反說奴家不賢惠。若還惱了我心兒,連你一頓趕出去,閉了門,獨自睡,晏起早眠隨心意。阿彌陀佛念幾聲,耳伴清寧到伶俐。"

  張狼也無可奈何,隻得出去參筵勸酒。至晚席散,眾親都去了。翠蓮坐在房中自思道:"少刻丈夫進房來,必定手之舞之的,我須做個準備。"起身除了首飾,脫了衣服,上得床,將一條綿被裹得緊緊地,自睡了。

  且說張狼進得房,就脫衣服,正要上床,被翠蓮喝一聲,便道:

  "堪笑喬才你好差,端的是個野莊家。你是男兒我是女,爾自爾來咱是咱。你道我是你媳婦,莫言就是你渾家。那個媒人那個主?行甚麽財禮下甚麽茶?多少豬羊雞鵝酒?甚麽花紅到我家?多少寶石金頭麵?幾匹綾羅幾匹紗?鐲纏冠釵有幾付?將甚插戴我奴家?黃昏半夜三更鼓,來我床前做甚麽?及早出去連忙走,休要惱了我們家!若是惱咱性兒起,揪住耳朵采頭發,扯破了衣裳抓破了臉,漏風的巴掌順臉括,扯碎了網巾你休要怪,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。這裏不是煙花巷,又不是小娘兒家,不管三七二十一,我一頓拳頭打得你滿地爬。"

  那張狼見妻子說這一篇,並不敢近前,聲也不作,遠遠地坐在半邊。將近三更時分,且說翠蓮自思:"我今嫁了他家,活是他家人,死是他家鬼。今晚若不與丈夫同睡,明日公婆若知,必然要怪。罷,罷,叫他上床睡罷。"便道:

  "癡喬才,休推醉,過來與你一床睡。近前來,分付你,叉手站著莫弄嘴。除網巾,摘帽子,靴襪布衫收拾起。關了門,下幔子,添些油在晏燈裏。上床來,悄悄地,同效鴛鴦偕連理。束著腳,拳著腿,合著眼兒閉著嘴。若還蹬著我些兒,那時你就是個死!"

  說那張狼果然一夜不敢作聲。睡至天明,婆婆叫言:"張狼,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妝,外麵收拾。"翠蓮便道:

  "不要慌,不要忙,等我換了舊衣裳。菜自菜,薑自薑,各樣果子各樣妝;肉自肉,羊自羊,莫把鮮魚攪白腸;酒自酒,湯自湯,醃雞不要混臘獐。日下天色且是涼,便放五日也不妨。待我留些整齊的,三朝點茶請姨娘。總然親戚吃不了,剩與公婆慢慢噇。"

  婆婆聽得,半晌無言,欲待要罵,恐怕人知笑話,隻得忍氣吞聲。耐到第三日,親家母來完飯。兩親家相見畢,婆婆耐不過,從頭將打先生、罵媒人、觸夫主、毀公婆,一一告訴一遍。李媽媽聽得,羞慚無地,徑到女兒房中,對翠蓮道:"你在家中,我怎生分付你來?叫你到人家,休要多言多語,全不聽我。今朝方才三日光景,適間婆婆說你許多不是,使我惶恐萬千,無言可答。"翠蓮道:

  "母親,你且休吵鬧,聽我一一細稟告。女兒不是村夫樂,有些話你不知道。三日媳婦要上灶,說起之時被人笑。兩碗稀粥把鹽蘸,吃飯無茶將水泡。今日親家初走到,就把話兒來訴告,不問青紅與白皂,一味將奴胡廝鬧。婆婆性兒忒急躁,說的話兒不大妙。我的心性也不弱,不要著了我圈套。尋條繩兒隻一吊,這條性命問他要!"

  媽媽見說,又不好罵得,茶也不吃,酒也不嚐,別了親家,上轎回家去了。

  再說張虎在家叫道:"成甚人家?當初隻說娶個良善女子,不想討了個無量店中過賣來家,終朝四言八句,弄嘴弄舌,成何以看!"翠蓮聞說,便道:

  "大伯說話不知禮,我又不曾惹著你。頂天立地男子漢,罵我是個過賣嘴!"

  張虎便叫張狼道:"你不聞古人雲:'教婦初來。'雖然不至乎打她,也須早晚訓誨;再不然,去告訴她那老虔婆知道!"翠蓮就道:

  "阿伯三個鼻子管,不曾撚著你的碗。媳婦雖是話兒多,自有丈夫與婆婆。親家不曾惹著你,如何罵她老虔婆?等我滿月回門去,到家告訴我哥哥。我哥性兒烈如火,那時叫你認得我。巴掌拳頭一齊上,著你旱地烏龜沒處躲!"

  張虎聽了大怒,就去扯住張狼要打。隻見張虎的妻施氏跑將出來,道:"各人妻小各自管,幹你甚事?自古道:'好鞋不踏臭糞!'"翠蓮便道:

  "姆姆休得要惹禍,這樣為人做不過。盡自伯伯和我嚷,你又走來添些言。自古妻賢夫禍少,做出事比天來大。快快夾了裏麵去,窩風所在坐一坐。阿姆我又不惹你,如何將我比臭汙?左右百歲也要死,和你兩個做一做。我若有些長和短,閻羅殿前也不放過!"

  女兒聽得,來到母親房中,說道:"你是婆婆,如何不管?盡著她放潑,象甚模樣?被人家笑話!"翠蓮見姑娘與婆婆說,就道:

  "小姑,你好不賢良,便去房中唆調娘。若是婆婆打殺我,活捉你去見閻王!我爺平素性兒強,不和你們善商量。和尚、道士一百個,七日七夜做道場。沙板棺材羅木底,公婆與我燒錢紙。小姑姆姆戴蓋頭,伯伯替我做孝子。諸親九眷抬靈車,出了殯兒從新起。大小衙門齊下狀,拿著銀子無處使。任你家財萬萬貫,弄得你錢也無來人也死!"

  張媽媽聽得,走出來道:"早是你才來得三日的媳婦,若做了二三年媳婦,我一家大小俱不要開口了!"翠蓮便道:

  "婆婆休得要水性,做大不尊小不敬。小姑不要忒僥幸,母親麵前少言論。訾些輕事囗重報,老蠢聽得便就信。言三語四把吾傷,說的話兒不中聽。我若有些長和短,不怕婆婆不償命!"

  媽媽聽了,徑到房中,對員外道:"你看那新媳婦,口快如刀,一家大小,逐個個都傷過。你是個阿公,便叫將出來,說她幾句,怕甚麽!"員外道:"我是她公公,怎麽好說她?也罷,待我問她討茶吃,且看怎的。"媽媽道:"她見你,一定不敢調嘴。"隻見員外分付:"叫張狼娘子燒中茶吃!"

  那翠蓮聽得公公討茶,慌忙走到廚下,刷洗鍋兒,煎滾了茶,複到房中,打點各樣果子,泡了一盤茶,托至堂前,擺下椅子,走到公婆麵前,道:"請公公、婆婆堂前吃茶。"又到姆姆房中道:"請伯伯、姆姆堂前吃茶。"員外道:"你們隻說新媳婦口快,如今我喚她,卻怎地又不敢說甚麽?"媽媽道:"這番,隻是你使喚她便了。"

  少刻,一家兒俱到堂前,分大小坐下,隻見翠蓮捧著一盤茶,口中道:

  "公吃茶,婆吃茶,伯伯、姆姆來吃茶。姑娘、小叔若要吃,灶上兩碗自去拿。兩個拿著慢慢走,泡了手時哭喳喳。此茶喚作阿婆茶,名實雖村趣味佳。兩個初煨黃栗子,半抄新炒白芝麻。江南橄欖連皮核,塞北胡桃去殼柤。二位大人慢慢慢慢吃,休得壞了你們牙齒。"

  員外見說,大怒曰:"女人家須要溫柔穩重,說話安詳,方是做媳婦的道理。那曾見這樣長舌婦人!"翠蓮應曰:

  "公是大,婆是大,伯伯、姆姆且坐下。兩個老的休得罵,且聽媳婦來稟話:你兒媳婦也不村,你兒媳婦也不詐。從小生來性剛直,話兒說了心無掛。公婆不必苦憎嫌,十分不然休了罷。也不愁,也不怕,搭搭鳳子回去罷。也不招,也不嫁,不搽胭粉不妝畫。上下穿件縞素衣,侍奉雙親過了罷。記得幾個古賢人:張良、蒯文通說話,陸賈、蕭何快掉文,子建、楊修也不亞,蘇秦、張儀說六國,晏嬰、管仲說五霸,六計陳平、李佐車,十二甘羅並子夏。這些古人能說話,齊家治國平天下。公公要奴不說話,將我口兒縫住罷!"

  張員外道:"罷,罷,這樣媳婦,久後必被敗壞門風,玷辱上祖!"便叫張狼曰:"孩兒,你將妻子休了罷!我別替你娶一個好的。"張狼口雖應承,心有不舍之意。張虎並妻俱勸員外道:"且從容教訓。"翠蓮聽得,便曰:

  "公休怨,婆休怨,伯伯、姆姆都休勸。丈夫不必苦留戀,大家各自尋方便。快將紙墨和筆硯,寫了休書隨我便。不曾毆公婆,不曾罵親眷,不曾欺丈夫,不曾打良善,不曾走東家,不曾西鄰串,不曾偷人財,不曾被人騙,不曾說張三,不與李四亂,不盜不妒與不淫,身無惡疾能書算,親操井臼與庖廚,紡織桑麻拈針線。今朝隨你寫休書,搬去妝奩莫要怨。手印縫中七個字:'永不相逢不見麵。'恩愛絕,情意斷,多寫幾個弘誓願。鬼門關上若相逢,別轉了臉兒不廝見!"

  張狼因父母作主,隻得含淚寫了休書,兩邊搭了手印,隨即討乘轎子,叫人抬了嫁妝,將翠蓮並休書送至李員外家。父母並兄嫂都埋怨翠蓮嘴快的不是。翠蓮道:

  "爹休嚷,娘休嚷,哥哥、嫂嫂也休嚷。奴奴不是自誇獎,從小生來誌氣廣。今日離了他門兒,是非曲直俱休講。不是奴家牙齒癢,挑描刺繡能績紡。大裁小剪我都會,漿洗縫聯不說謊。劈柴挑水與庖廚,就有蠶兒也會養。我今年小正當時,眼明手快精神爽。若有閑人把眼觀,就是巴掌臉上響。"

  李員外和媽媽道:"罷,罷,我兩口也老了,管你不得,隻怕有些一差二誤,被人恥笑,可憐!可憐!"翠蓮便道:

  "孩兒生得命裏孤,嫁了無知村丈夫。公婆利害猶自可,怎當姆姆與姑姑?我若略略開得口,便去搬唆與舅姑。且是罵人不吐核,動腳動手便來拖。生出許多情切話,就寫離書休了奴。指望回家圖自在,豈料爹娘也怪吾。夫家、娘家著不得,剃了頭發做師姑。身披直裰掛葫蘆,手中拿個大木魚。白日沿門化飯吃,黃昏寺裏稱念佛祖念南無,吃齋把素用工夫。頭兒剃得光光地,那個不叫一聲小師姑。"

  哥嫂曰:"你既要出家,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。"翠蓮便道:

  "哥嫂休送我自去,去了你們得伶俐。曾見古人說得好:'此處不留有留處。'離了俗家門,便把頭來剃。是處便為家,何但明音寺?散淡又逍遙,卻不倒伶俐!

  不戀榮華富貴,一心情願出家,身披一領錦袈裟,常把數珠懸掛。每日持齋把素,終朝酌水獻花。縱然不做得菩薩,修得個小佛兒也罷。"

  新編小說《快嘴媳婦李翠蓮記》終。

  洛陽三怪記盡日尋春不見春,杖藜搠破嶺頭雲。

  歸來點檢梅稍看,春在枝頭已十分。

  這四句探春詩是張元所作。東坡先生有一首探春詞,名《柳梢青》,卻又好。詞曰:

  昨日出東城,試探暮。牆頭紅杏暗如傾。檻內群芳芽未吐,草已回春。綺陌斂香塵,點雲靄前村。東君著意不辭辛。料想風光到處,吹綻梅英。

  這一年四季,無過是春天最好景致。日謂之"麗日",風謂之"和風",吹柳眼,綻花心,拂香塵。天色暖謂之"暄",天色冷謂之"料峭"。騎的馬謂之"寶馬",坐的轎謂之"香年"。行的路謂之"香徑",地下飛起土來謂之"香塵"。應幹草正發葉,花生芽蕊,謂之"春信"。春忒煞好。有首詞曰:

  韶光淡蕩,淑景融和。小桃深,妝臉妖嬈;嫩柳嫋,宮腰細膩。百囀黃鸝,驚回午夢;數聲紫燕,說盡春愁。日舒遲暖澡鵝黃,水渺茫藕香鴨綠。隔水不知誰院落,秋千高掛綠楊陰。

  春景果然是好。到春來,則那府州縣道,村鄉鎮中,都有遊玩去處。

  且說西京河南府又名洛陽。這西京有一縣,喚做壽安縣,在西京羅城外。縣內有一座山,喚做壽安山,其中有萬種名花異草。今時臨安府官巷曰花市,喚做壽安坊,便是這個故事。兩京城官員、士庶人家,都愛栽種名花,曾有詩道:

  滿路公卿宰相家,收藏桃李壯芳芽。

  年年三月憑高望,不見人家隻見花。

  西京定鼎門外,壽安縣路上,有一座名園,喚做會節園,甚次第,但見:

  朱欄圍翠玉,寶檻嵌奇珍。紅花共麗日爭輝,翠柳與晴天鬥碧。妝起秋千架,彩結築球門。流盃亭側水彎環,賞月台前花屈曲。幾竿翠竹如龍,繞就太湖山,數簇香鬆似鳳。樓台側畔楊花舞,簾幕中間燕子飛。

  每遇到春三二間,傾城都去這園裏賞玩。

  說這河南府衣台街上,有個開金銀鋪潘小員外,名叫潘鬆。時遇清明節,因見一城人部出去郊外賞花遊玩,告父母也去遊玩。先到定鼎門裏,尋相識的翁三郎,當時那潘鬆來到翁三郎門首,便問:"三郎在家麽?"隻見其妻相見道:"拙夫今日清明節,去門外會節園看花。卻也會不多時,若是小員外行得快,便也趕得上。"潘鬆聽得說,獨自行出定鼎門外,迤邐行到這會節園時,正是:

  乍雨乍晴天氣,不寒不暖風和。盈盈嫩綠,有如剪就薄薄香羅;嫋嫋輕紅,不若裁成鮮鮮蜀錦。弄舌黃鸝穿繡卉,尋香粉蝶繞雕欄。

  這潘鬆尋不著翁三郎,獨自遊玩,待要歸去,割舍不得於路上景致。看著那青山似畫,綠水如描,行到好觀看處,不覺步入一條小路,獨行半畝田地。這條路遊人希少,正行之間,聽得後麵有人叫"小員外",回轉看時,隻見路旁高柳樹下,立著個婆子,看這婆婆時,生得:

  雞皮滿體,鶴發盈頭。眼昏似秋水微渾,體弱如秋霜後菊。渾如三月盡頭花,好似五更風裏燭。

  潘鬆道:"素昧平生,不識婆婆姓氏?"婆婆道:"小員外,老身便是媽媽的姐姐。"潘鬆沉思半晌,道:"我也曾聽得說有個姨姨,便是小子也疑道,婆婆麵貌與家間媽媽相似。"婆婆道:"好見年不見,你到我家吃茶。"潘鬆道:"甚荷姨婆見愛!"即時引到一條崎嶇小徑,過一條獨木危橋,卻到一個去處。婆婆把門推開,是個人家。隨著那婆婆入去,著眼四下看時,原來是一座崩敗花園。但見:

  亭台倒塌,欄檻斜傾。不知何代浪遊園,想是昔時歌舞地。風亭敝陋,惟存荒草綠萋萋,月榭崩摧,四麵野花紅拂拂。鶯啼綠柳,每喜盡日不逢人;魚戲清波,自恨終朝無食餌。秋來滿地堆黃葉,春去無人掃落花。

  這婆婆引到亭上:"請坐。等我入去報娘娘知,我便出來。"入去不多時,隻見假山背後,兩個青衣女童來道:"娘娘有請!"這潘鬆道:"有甚麽娘娘?"隻見上首一個青衣女童認得這潘鬆,失驚道:"小員外,如何在這裏?"潘鬆也認得青衣女童是鄰舍王家女兒,叫做王春春,數日前,時病死了。潘鬆道:"春春,你如何在這裏?"春春道:"一言難盡!小員外,你可急急走去,這裏不是人的去處。你快去休!走得遲,便壞你性命!"

  當時,潘鬆唬得一似:

  分開八片頂陽骨,傾下半桶冰雪水。

  潘鬆慌忙奔走,出那花園門來,過了獨木橋,尋原舊大路來,道:"慚愧慚愧,卻才這花園,不知是誰家的?那王春春是死了的人,卻在這裏。白日見鬼!"迤邐取路而歸,隻見前麵有一家村酒店。但見:

  傍村酒店幾多年,遍野桑麻在地邊。

  白板凳鋪邀客坐,柴門多用棘針編。

  暖煙灶前煨麥蜀,牛屎泥牆畫醉仙。

  潘鬆走到酒店門前,隻見店裏走出一人,卻是舊結交的天應觀道上徐守真,問道:"師兄如何在此?"守真道:"往會節園看花方回。"潘鬆道:"小子適來逢一件怪事,幾乎壞了性命。"把那前事對徐守真說了一遍。守真道:"我行天心正法,專一要捉邪祟。若與吾弟同行,看甚的鬼魅敢來相侵!"二人飲酒畢,同出酒店。正行之次,潘鬆道:"師兄,你見不見?"指著矮牆上道:"兩個白鷯子在瓦上廝啄,一個走入瓦縫裏去。你看我捉這白鷯子。"方才抬起手來,隻見被人一掀,掀入牆裏去。卻又是前番撞見婆子的去處。守真在前走,回頭不見了人,隻道又有朋友邀去了,自歸。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潘鬆在亭子上坐地。婆子道:"先時好意相留,如何便走?我有些好話共你說。且在亭子上相等,我便來。"潘鬆心下思量,自道:"不妨再行前計。"隻見婆子行得數步,再走回來:"適來娘娘相請,小員外便走去了,到怪我。你若再走,卻不利害!"隻見婆子取個大雞籠,把小員外罩住,把衣帶結三個結,吹口氣在雞籠上,自去了。潘鬆用力推不動;用手盡平日氣力,也卻推不動。不多時,隻見婆子同女童來道:"小員外在那裏?"婆子道:"在客位裏等待。"潘鬆在雞籠裏聽得,道:"這個好客位裏等待!"隻見婆子解了衣帶結,用指挑起雞籠。青衣女童上下手一挽,挽住小員外,即時撮將去,到一個去處。隻見:

  金釘朱戶,碧瓦盈簷。四邊紅粉泥牆,兩下雕欄玉砌。宛若神仙之府,有如王者之宮。

  那婆婆引入去,隻見一個著白的婦人出來迎接。小員外著眼看,那人生得:

  綠雲堆鬢,白雪凝膚。眼描秋月之明,眉拂青山之黛。桃萼淡妝紅臉,櫻珠輕點絳唇。步鞋襯小小金蓮,十指露尖尖春筍。若非洛浦神仙女,必是蓬萊閬苑人。

  那婆子引那婦女與潘鬆相見罷,分賓主坐定,交兩個青衣安排酒來,但見:

  廣設金盤雕俎,鋪陳玉盞金甌。獸爐內高熱龍涎,盞麵上波浮綠囗本“酉義”。筵間擺列,無非是異果蟠桃;席上珍羞,盡總是龍肝鳳髓。

  那青衣女童行酒,斟過酒來。飲得一盞,潘鬆始問娘娘姓氏,隻聽得外麵走將一個人入來。看那人時,生得:

  麵色深如重棗,眼中光射流星。

  身披烈火紅袍,手執方天畫戟。

  那個人怒氣盈麵,道:"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飲宴?又是白聖母引惹來的,不要帶累我便好。"當時娘娘把身迎接他。潘鬆失驚,問娘娘:"來者何人?"娘娘道:"他喚做赤土大王。"相揖了,同坐飲酒。少時,作辭去了。

  娘娘道:"婆婆費心力請得潘鬆到此,今做與奴做夫妻。"嚇得小員外不敢舉頭。也不由潘鬆,扯了手便走。兩個便見:

  共入蘭房,同歸鴛帳。寶香消繡幕低垂,玉體共香衾偎暖。揭起紅縫被,一陣粉花香;掇起琵琶腿,慢慢結鴛鴦。三次親唇情越盛,一陣酥麻體覺寒。

  二人雲雨,潘鬆終猜疑不樂。纏綿到三更已後,隻見娘娘撲身起來出去。

  小員外根底立著王春春,悄悄地與小員外道:"我交你走了,卻如何又在這裏?你且去看那件事。"引著小員外,躡足行來,看時,見柱子上縛著一人,婆子把刀劈開了那人胸,取出心肝來。潘鬆看見了,嚇得魂不附體,問春春道:"這人為何?"春春說道:"這人數日前時,被這婆婆迷將來,也和小員外一般排筵會,也共娘娘做夫妻。數日間又別迷得人,卻把這人壞了。"潘鬆聽得,兩腿不搖身自動:"卻是怎生奈何?"

  說猶未了,娘娘入來了,潘鬆推睡著。少間,婆婆也入來,看見小員外睡著,婆子將那心肝,兩個斟下酒,那婆子吃了自去,娘娘覺得醉了,便上床去睡著。隻見春春躡腳來床前,招起潘鬆來,道:"隻有一條路,我交你走。若出得去時,對與我娘說聽:多做些功德救度我。你記這座花園,喚做劉平事花園,無人到此。那著白的娘娘,喚做玉蕊娘娘;那日間來的紅袍大漢,喚做赤土大王,這婆子,喚做白聖母。這三個不知壞了多少人性命。我如今救你出去,你便去房裏床頭邊,有個大窟籠,你且不得怕,便下那窟籠裏去,有路隻管行,行盡處卻尋路歸去。娘娘將次覺來,你急急走!"

  潘鬆謝了王春春,去床頭看時,果然有個大窟籠。小員外慌忙下去,約行半裏田地,出得路口時,隻見天色漸曉。但見:

  薄霧朦朧四野,殘雲掩映荒郊。江天曉色微分,海角殘星尚照。牧牛兒未起,采桑女猶眠。小寺內鍾鼓初敲,高蔭外猿聲乍息。正是:

  大海波中紅日出,世間吹起利名心。

  潘鬆出得穴來,沿路上問采樵人,尋路歸去,遠遠地卻望見一座廟宇,但見:

  朱欄臨綠水,碧澗跨虹橋。依稀觀寶殿嵬嵬,仿佛見威儀凜凜。廟門開處,層層冷霧罩祠堂;簾幕中間,陰陰黑雲籠聖像。殿後簷鬆蟠異獸,階前古檜似龍蛇。

  行進數步,隻見燈火燦爛,一簇人鬧鬧吵吵,潘鬆移身去看時,隻見廟中黃羅帳內,泥金塑就,五彩妝成,中間裏坐著赤土大王,上首玉蕊娘娘,下首坐著白聖母,都是夜來見的三個人。驚得小員外手足無措。問眾人時,原來是清明節,當地人春賽,在這廟中燒紙酌獻。小員外走出廟來,急尋歸路,來到家中,見了父母,備說昨夜的事。大員外道:"世上有這般作怪!"

  父子二人,即時同去天應觀,見徐守真。潘鬆說:"與師兄在灑店裏相會出來,被婆子攝入花園裏去。"把那取人心肝吃酒的事,曆曆說了一遍:"不是王春春交我走歸,幾乎不得相見!"徐道士見說,即時登壇作法,將丈二黃絹,書一道大符,口中念念有詞,把符一燒。燒過了,吹將起來,移時之間,就壇前起一陣大風。怎見得?那風:

  風來穿陋巷、透玉宮。喜則吹花謝柳,怒則折木摧鬆。春來解凍,秋謝梧桐。睢河逃漢主,赤壁走曹公。解得南華天意滿,何勞宋玉辯雌雄!

  那陣風過處,見個黃袍兜巾力士前來雲:"潘鬆該命中有七七四十九日災厄,招此等妖怪,未可剿除。"徐守真向大員外道:"令嗣有七七四十九日災厄,隻可留在敝觀躲災。"大員外謝了徐守真,自歸。

  小員外在觀中住了月有餘。忽一日,行到魚池邊釣魚。放卜鉤子,隻見水麵開處,一個婆子咬著釣魚鉤。嚇得潘鬆丟下釣竿,大叫一聲,倒地而死。急忙救起,半晌重蘇,令人便去清將大員外來。徐守真向大員外道:"要捉此妖怪,除是請某師父蔣真人下山。"大員外問:"這蔣真人卻在何處?"徐守真道:"見在中嶽嵩山修行。"大員外道:"敢煩先生親自請蔣真人來,捉此妖怪。"徐守真相別了,就行。

  且說小員外同爹歸到家裏,隻是開眼便見白聖母在書院裏麵。忽一日,潘鬆在門前立地,貝見那婆子道:"娘娘交我來請你。"正說之間,卻遇著徐守真請蔣真人來到潘員外門前,卻被蔣真人鎮威一喝,嚇得那婆子抱頭鼠竄,化一陣冷風,不見了。徐守真令潘鬆:"參拜了蔣真人,救你一命!"大員外即時請蔣真人相見。敘禮畢,安排飯食。不在話下。

  那蔣真人道:"今夜三更三點,先誅這白聖母。"天色漸晚,但見:

  金烏西墜,玉兔東生。滿空薄霧照平川,幾縷殘霞生遠浦。漁父負魚歸竹徑,牧童同犢返孤村。

  當夜二更前後,蔣真人作罷法,念了咒語。兩員神將驅提白聖母來。蔣真人交抬過雞籠來,把婆子一罩住,四下用柴圍著。蔣真人喝聲:"放火燒!"移時,婆子不見了,隻見一個炙幹雞在籠裏。

  看看天曉,蔣真人道:"今卓午時,劉平事花園裏去斷除那兩個妖怪。"到得日中,四人同行到花園門首。蔣真人道:"交徐守真將一道靈符,將兩枚大釘,就花園門首地上便釘將下去。"隻見起一陣大風,風過處,見四員神將出現。但見:

  黃羅抹額,汙驂皂羅袍光;袖繡團花,黃金甲束身微窄。劍橫秋水,靴踏狻貓。上通碧漢之間,下徹九幽之地。業龍作過,自海波水底擒來;邪祟為妖,入洞穴中捉出。六丁壇畔,權為符吏之名;玉帝階前,請走天丁名號。搜捉山前為怪鬼,拜會乾坤下二神。

  四員神將領了法旨,去不多時,就花園內起一陣風。但見:

  無形無影透人懷,四季能吹萬物開。

  就地撮將黃葉去,入山推出白雲來。

  風過處,隻聽得豁辣辣一聲響亮,從花園裏,神將驅將兩個為禍的妖怪來。蔣真人道:"與吾打殺,立交現形!"神將那時就壇前打殺,一條赤斑蛇,一個白貓兒。原來白聖母是個白雞精,赤土大王是條赤斑蛇,玉蕊娘娘是個白貓精。

  神將打死了妖怪,一陣風自去了。潘員外拜謝了蔣真人、徐守真,自去了。

  話名叫做《洛陽三怪記》。

  風月相思入話:

  深院鶯花春晝長,風前月下倍淒涼,隻因忘卻當年約,空把朱弦罵斷腸!

  洪武元年春,有馮琛者,字伯玉,故成都府朝陽門興慶坊人也。父縕,為元先鋒都督,生琛於金陵,時至元六年庚戌歲也。幼失怙恃,伊舅氏育養。至總角,穎悟聰明,詞章翰墨,與世罕有。少長,鹹羨譽之。未幾,南北盜賊興起。生奔走流離,浪跡江湖。至臨安時,直殿將軍趙彧見而異之。公無子,得生甚喜。生事之如親父焉。公有女名雲瓊,幼喪母,公命庶母劉氏育之。年至十三,同生延師教之。生加恭敬,如親妹,而瓊待生亦如親兄。

  一日,生憂思幹戈不寧,惻然有感,遂賦一詩以呈師,雲:

  兩虎爭雄勢不休,回頭何處是神州?

  一朝鼙鼓喧天動,萬裏塵埃匝地浮。

  白日豺狼當路道,黃昏烽火起邊樓。

  何時南北幹戈息,重賭君王舊冕旒!

  師誦畢,特以示威,曰:"此子當有大誌,非常才也!"公亦喜。

  將二載,劉氏以雲瓊年長,可笄,遂令入閨閣,習女工。一日,生在書館獨坐,見春光明媚,蜂蝶交飛,不覺惆悵,吟一絕雲:

  桃花如錦草如茵,妝點園林無限春。

  蜂蝶分飛緣底事?東君應念斷腸人!

  生吟畢,雲瓊在書館後遊玩,聽其吟詩有惆悵之意,悒悒不樂。越數日,百和亭前牡丹盛開,琛往觀之,瓊亦在彼,遂同玩賞。瓊問曰:"'東君應念斷腸人',為誰作也?"生笑而不答,又將牡丹花題詩一首:

  嬌姿豔質解傾城,似語還休意未成。

  一點芳心誰共訴?千重密葉苦相屏!

  君王笑處天香滿,妃子觀時國色盈。

  何幸倚欄同一賞,恨無杯酒浥苦馨!

  瓊見詩,知生意有屬於己,乃一笑,歎息而去,回顧再三。

  生自此之後,見其姿容秀麗,其心不能自持。瓊此後無心針指,時出遊戲消遣,見蜂蝶燕鶯,景物繁華,賦詩一首:

  春色平分二月時,弓鞋款款步蓮池。

  九回腸斷無由訴,一點芳心不自持。

  灼灼奇花留粉蝶,陰陰古木囀黃鸝。

  曉來悶對妝台立,巧畫蛾眉為阿誰?

  瓊有侍女韶華,頗巧慧,能謳詩。見瓊長籲短歎,識其意而不敢問。一日,偶過書館,生語之曰:"我萬裏無家,四海一身,與我結為兄妹,何如?"韶華曰:"賤妾卑微,何敢上扳君子!"生曰:"何害?"二人拜為兄妹。自此之後,與生來往甚密。

  一日,生問曰:"連日不見瓊娘子,固無恙乎?"答曰:"娘子近日偶疾如瘧,神思不寧,倚床作《望江南》詞。"生曰:"願聞。"韶華雲:

  "香閨內,空自想佳期。獨步花陰情緒亂,慢將珠淚兩行垂,勝會在何時?懨懨病,此夕最難持。一點芳心無托處,荼蘼架上月遲遲,書惆悵有誰知?"

  韶華別去。知瓊有意於己,潸然下淚。

  次日,與趙公會宴,瓊侍父側,雖然眉目往來,不能通言語為憾。生歸室,見寶鴨香消,銀台燭暗,愁懷萬解,展轉至曉,乃賦一律:

  暗思昨日可憐宵,得見佳人粉黛嬌;

  銀海曉含珠淚濕,金蓮微動玉鉤搖謝鯤徒折機邊齒,弄玉空吹月下蕭。

  一笑傾域殊絕代,寧交不瘦沈郎腰!

  一日,生與韶華曰:"我有手書一緘,煩汝送瓊,幸勿沉滯!"韶華乃潛納於鏡奩。次早,瓊梳妝,見書,視之,乃《滿庭芳》詞:

  蟬鬢攏雲,蛾眉掃月,天生麗質難描。樽前席上,百媚千嬌。一點芳心初動,五更清興偏饒。訴衷腸不盡,虛度好良宵。秦樓明月夜,餘音嫋嫋,吹徹鸞簫。閑敲棋子,愈覺無聊。何時識得東風麵,堪成鳳友鸞交?憑鴻雁,潛通尺素,盼殺董妖嬈!

  複吟一絕:

  每同玉步踏香塵,曾見妝台點絳唇。

  春色謾隨桃杏去,天台誰為款劉晨?

  瓊讀畢,怒責韶華曰:"汝怎敢傳消遞息!我與夫人說知。"韶華悲泣哀告。瓊意稍解,乃曰:"舍人何以知我病,而送藥方與我?當以實對。"韶華曰:"向者,舍人與妾言曰:'我四海無親,欲與結為兄妹!'當時妾惶愧不敢當。複問:'娘子無恙?'妾曰:'因病,稍安。'妾讀娘子《望江南》詞,舍人不覺淚下。至晚,以書令妾轉達。"瓊曰:"我雖未愈,不服此藥。不可辜其美意,我今回一緘去謝之。"

  韶華候瓊作書畢,持以詣生室。生見韶華,甚喜。生展幌之,乃和《滿庭芳》詞,雲:

  短短金針,纖纖玉手,閑將繡帶輕描。描鸞刺鳳,想象剔還挑。不覺黃昏又到,誰知玉減香消!鴛鴦被,尋思履轉,倏忽至中宵。陽台魂夢杳,彩鸞歸去,辜負文簫!算人生兒,行樂陶陶!何日相逢一麵,樽前唱徹紅綃?知此時芳心動也,愁殺蓋寬饒!

  複吟一絕:

  豐姿絕代更青春,妾意拳拳在汝身。

  叨月一輪花滿地,肯容香露濕湘裙?

  生視畢,不覺失魂喪誌,莫知身之所在。

  瓊曰:"彼時以我病愈,兄妹之情,喜之。"與時,韶華頗疑之,退而歎曰:"人生莫作妾婢身,城門失火池魚殃。日後必貽禍於我矣!"自此非堂前有命,不出於外。瓊雖意戀,不能相會。

  生自此之後竟不得見,憔悴疲倦,飲食減少。夫人劉氏時加寬慰以"休思鄉裏",生但俯首而已。有一日,夫人與侍女數人,於後花園迎風亭上觀賞荷花。瓊推疾不出。夫人去後,瓊潛至生室,問曰:"兄何恙?"生淚下,不能答言。瓊曰:"兄何故如此?萬事豈由人乎?瓊聞夫子曰:'賢賢易色。'古聖所戒!"生曰:"鑽穴逾牆,吟琴折齒,妹獨不知?"言語未盡,侍女報曰:"夫人至。"瓊曰:"且與告別,情話難盡。翌日牛女佳期,妾當陳瓜果,與君登樓乞巧,以占靈配。"生諾。

  至期,生乃赴約。劉氏命瓊在堂行酒,亦召生預宴。生不勝懊恨,仰觀其天,輕雲翳月,乍明乍暗,織女牽牛,黯淡莫辨。忽聽樵樓鼓已三更矣,乃賦詩雲:

  幾度如梳上碧空,缺多囿少古今同。

  正期得見嫦娥麵,又被癡雲豐掩籠!

  次日,於堂側偶見瓊,生以此示之。瓊口占一絕:

  停杯對月問蟾蜍,獨宿嫦娥似妾無?

  今日逢君言未盡,令人長恨命多孤!

  瓊自後作事,悶悶不已;女工之事,俱無情意。患病數日,家人驚惶,乃白劉氏。夫人即喚韶華,曰:"汝知娘子之病?"韶華不敢答。夫人再三逼之,隻得言:"娘子與馮官人相見之後,至今三好兩怯。"夫人即與公曰:"妾聞'男冠而有室,女笄而有家',今瓊年二十,閨房之事,想已知之。且琛居門下,亦有年矣,而瓊豈無思念之心?妾視動靜之間,俱有不足之意;不如早命納琛為婿,庶免彰人之耳目。"

  彧大怒,不悅,尋思良久,乃曰:"依汝言也罷。"當韶華麵前告瓊。瓊喜,令韶華告生。生喜,賦詩一首以自賀:

  昨回窗前閱簡編,銀紅雙結並頭蓮。

  當時以此非容易,今日方知豈偶然。

  紅葉溝中傳密意,赤繩月下結姻緣。

  從前多少心頭事,盡付東流水一川。

  翌日,公令人探生,曰:"投托門下,多蒙厚恩,敢效結草之意。既蒙有命,安敢不從!"退以告公。

  越十餘日,公命媒行娉為婿,於二室。至期,屏開孔雀,褥隱芙蓉,花燭瑩煌,管弦歌沸。生與瓊拜於堂,一如神仙歸洞府。賓客歎其郎才女貌,世間罕有。至筵席散,生偕入洞房,見其象床瑤席,鳳枕鴛衾,樂諧琴瑟。生與瓊曰:"昔慕子之心,每於花前月下,撫景傷懷。今日至此,豈非天假良緣耶!"瓊曰:"遇君之後,行無定跡,寢不貼席。今也天隨人願,獲侍巾櫛,但願君子始終如一,則萬幸矣!"瓊擬《蜂情蝶意遂》詞,雲:

  翠荷花裏鴛鴦浴,碧桃枝上鸞鳳宿。花爛枝尚柔,俄驚一夜秋。百歲共諧和,相看奈汝何?

  生亦口占《減字木蘭花》詞一,雲:

  調雲弄雨,迤邐羅幃同笑語;春透花枝,一囗囗囗囗囗時。相憐相愛,還了平生憔悴債;魚水歡情,剪下青絲結誓盟。

  越月餘,公破召,促裝赴京,囑生家事而別。越三月,公奏曰:"臣老,不能用也。有婿馮琛,素懷異才。臣薦為國,非私也。"上大悅,遣使召生。生與瓊曰:"蒙旨征召,暫與相別。"瓊曰:"相會未幾而遽別,奈何!奈何!妾聞金陵勝地,歌樓不可留戀!"生曰:"噫!卿誤也!我心尤如冰玉,後當自知。"即促裝起程。

  瓊令韶華備酒殽,餞於郊外。瓊握生手,相視大慟。生亦嗚咽。瓊曰:"君今棄妾,妾無負於君!"生曰:"我與子豈一朝一夕之緣分!今日之行,出於無奈;卿有是言,殆非以為陌路人耶?"瓊曰:"君無二心,妾何以報!"口占二絕以贈。

  其一:

  魚水歡娛未一秋,臨歧分袂更綢繆。

  訴君不盡褒腸事,惟有潸潸珠淚流。

  其二:

  香閨繡冪恨悠悠,一片離情不自由。

  爭奈君心似流水,滔滔東去不能留。

  生賦律詩一首以答:

  懶上雕鞍悶不勝,此心如醉為多情。

  空垂眼底千行淚,難阻天涯萬裏程。

  最苦淒涼馮伯玉,可憐憔悴趙雲瓊。

  男兒且學四方誌,鐵石心腸作廣平。

  瓊情不已,亦作《茶瓶》詞,雲:

  憶昔當時相會,共結百年姻配。枕前盟誓如山海,此意千載難買。思和愛,知何在?情默默,有誰瞅采?妾心未改君先改,奈好事多成敗!

  詞畢,慟哭不舍。生扶瓊至家,囑韶華勸慰。次早,不令瓊知而去。

  瓊晚見月界窗痕,風鳴紙隙,舉目無親,以賦《臨江仙》詞一闋:

  明窗紙隙風如箭,幾多心事難忘。荼靡架下見行藏,交加雙粉蝶,交頸兩鴛鴦。豈知今日成拋棄,尫羸減玉消香。誰與訴衷腸?行雲縹緲,恨殺楚襄王。

  生行不覺逾旬,未嚐不思瓊也,觀京畿將近、偶成一律:

  冉冉時光日似梭,相思無計欲如何?

  五雲縹緲皇畿近,萬裏迢遙客恨多。

  愁望銀河看織女,魂飛閬苑問仙娥。

  金陵謾說花如錦,一點芳心誓匪他。

  生行至京,見上於奉天殿。上甚愛其才,即除為起居郎。一日出朝,因便人作書以寄:

  馮琛端肅書奉雲瓊娘子妝前:拜違懿範,已經月餘。思仰香閨,夢寢行坐,未嚐離於左右。邇來未審淑候何如?琛至京,蒙授起居郎。誰料菲才,幸際風雲之會,得依日月之光。偶因風便,封緘以寄眷戀之私雲。

  瓊得書,一喜一悲。賀者填門,而瓊悲號不已。劉夫人命具杯酌,弦歌寬慰。瓊編《駐馬聽》,命韶華謳之,聞者莫不淒惋。自茲愈無聊賴,鸞孤鳳隻,竹瘦梅臒,而似梨花帶雨,眉如楊柳含煙。暑中風涼月冷,形隻影單,賦詩一律:

  夜深獨坐對殘燈,默默懷人百感增。

  愁腸百結如絲亂,珠淚千行似雨傾。

  月照紗窗光皎皎,風搖鐵馬響鈴鈴。

  總藉夫人寬慰我,金樽漫有酒如澠。

  素娥善言語,一日,對瓊曰:"妾聞西湖鴛鴦失侶,相思而死,何謂也?"瓊曰:"汝戲我乎?"曰:"既知,何不自想?"瓊曰:"汝不聞李白雲:

  錦水連天碧,蕩漾雙鴛鴦。

  甘同一處死,不忍兩分張!"

  素娥曰:"誰無夫婦,如賓似友?至於離合,故不可測。《關睢》詩,曰樂雖盛,而不失其正,憂雖深,而不害於和。是以傳之於經。娘子朝夕哭泣,過於哀怨;倘致不虞,將如之何?望以身命為重!"瓊意稍解。

  瓊恐生心有異,不能無疑焉,乃作古風一章以自慰:

  憶昔與君相拜別,三月鵑聲哀夜月。鴛鴦帳裏彩鸞孤,惆悵良人音信絕。妾心如水水複深,妾淚如珠珠濺血。深院無人春晝長,幾回獨把湘簾揭。湘簾揭起飛雙燕,燕燕差池相眷戀。令人感動心益悲,欲寄征鴻風不便。文君空有《白頭吟》,婕妤謾賦齊紈扇。君心若與我心同,妾亦於君複何怨!

  瓊作雖非怨悔,相思之心殊切,撫景興懷,時無休歇。佇見征鴻北去,烏鵲南飛;寒蛩在壁,秋水連天;桐風颯颯,桂月娟娟;香殘燭暗,枕冷衾寒。斯時也:空閨寂寂,人各一天;經年累月,有誰見憐!作《滿庭芳》一闋:

  皓月娟娟,清燈灼灼,回身轉過西廂。可人才子,流落在他鄉。隻望團圓到底,誰知度屬參商。君知否?星橋別後,一日九回腸。相思無盡極,慘雲愁雨,減玉消香。幾回夢裏,與子飛揚。尤記山盟海誓,地久天長。春已老,桃花無主,何日遇劉郎?

  題畢,滑韶華曰:"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?"答曰:"有之。如王媯之喪身,薑女之死節,皆如此也。然悲歡離合,亦自古有之;若不自惜其身,至於殞絕,亦或有之。"

  瓊曰:"汝之言,我非不知。但恨與生會合未久,遽成離別,恐作王魁負桂英也。"因而賦歌一首:

  黃昏漸近兮,白日頹西。對景思人兮,我心空悲。雲歸岫兮去遠。霞映水兮呈輝。倏天光兮黯淡,月初出兮星稀。歎南飛兮烏鵲,繞樹枝兮無依。久憑欄兮徙倚,追往事兮嗟籲。香消兮玉減,花落兮色衰。陟高庭兮眺望,仍凝思兮遲遲。霜凋殘兮落葉,雨滴損兮花枝。花委謝兮寂寂,葉辭柯兮淒淒,恨關凶兮路遠,極國望兮天涯。自勉強兮假寢,風颯颯兮吹衣。奈好夢兮杳渺,忽驚覺兮鄰雞,傍妝台兮抑鬱,臨寶鏡兮慘淒。霞鬢雲鬟兮,為誰梳洗?蘭心蕙質兮,空自昏迷。睹雙飛兮粉蝶,聽百囀兮黃鸝。何人生兮不若?嗟物類兮如斯。愧年少兮多別離。望美人兮空躊躕!

  韶華觀其吟,亦掩淚,謂娘子曰:"恐生有'富易妻,貴易交'之意,莫若令人齎書與馮生,起居動靜,可知之矣。胡乃孤眠獨宿,行籲坐歎,而自苦若此也!"瓊曰:"豈必書也。自生別後,有詩十餘首,並錄寄贈,以見我之心耳!"即日遣家童齎書抵京。

  生得書,不勝欣喜,展視之,皆瓊佳製也:

  淚雨潸潸灑滿衣,含愁強賦斷腸詩。

  自從昔日相分手,直至今朝懶畫眉。

  東閣尚懷揮翰墨,西園尤想折花枝。

  自君一去無消息,獨對青銅怨別離!

  "……不棄,我今將行,汝從我乎?"韶華曰:"妾幼侍夫人居於閨閣之中,誓生死相隨。今夫人將行,妾願侍隨。"即日治辦行裝而去。

  離朝五裏許,牛先在郊外候瓊而來,其融融,乃曰:"一別許久,不想今日複睹儀容。"瓊再拜謝,曰:"妾女流也,不知理法。荷蒙君子不棄,誓同生死!"生與瓊轎馬相隨,歸衙,重尋舊約,再整前盟:"今夕之會,何幸如之。"生賦詩一律:

  朱顏一別幾經春,兩地相思各慘神。

  失意如今還得意,舊人偏覺勝新人。

  顛鸞倒鳳情何洽?誓海盟山樂更真。

  寄語司天台上客,更籌促漏莫交頻!

  不覺已五更鼓矣,生起,整秋冠而進朝。

  俄聞倭夷有警,上敕生為靜海將軍,即日承命。至家,與瓊曰:"吾奉朝命,領兵收賊,有一載之別。汝宜保重!吾不敢久留以緩君命。"於是率風陽精兵四萬,上大悅,親勞軍士,同兵部尚書李斌、左平章廖禹,複率羽林等衛五十八萬軍馬,旌旗蔽野,水陸繼進。

  生之英風銳氣,所向無前,駐劄連棧。倭夷鏖戰徉走,生兵追之。倭度其半入,以精兵五千,出其不意,由別道尾其後,官軍溺死者無算,江水為之不流。生呼謂眾曰:"今天敗我,非眾之罪也!第無以報效朝廷。"生複招集殘兵,整頓軍旅,身先士卒。眾乃奮身戮力,與敵鏖戰,無不一當百。倭夷大敗。生喜曰:"不意天兵之果銳也如此!"倭夷遂遣使稱臣求和。生恐有變,許之,奏凱而還。

  上得捷音,天顏大悅,謂宋景曰:"以贏敗之兵,入危險之地,而能克敵,皆卿之薦舉得其人也。"景稽首拜,曰:"愚臣無知之明敏果斷,舉選得人。"上曰:"古有社稷之臣,令琛近之矣!"生引兵由玄武門。上坐,召生入丹陛。上慰勞之,曰:"克戰之功,出於卿也!"生拜曰:"陛下順行天遁,禦物無私;臣下奉行政令而已。"遂拜生為鎮同大將軍,賜劍履趨朝;雲瓊封為趙國夫人,金冠霞帔。夫榮妻貴,近世未有。

  夫何盛極有衰,天年不永。洪武七年甲寅歲,十一月初一日壬戌,薨。病亟之夕,執瓊手謂曰:"當負汝矣!路隔幽冥,不複相見也!"急呼家童,燃燈取筆,題詩雲:

  九泉未肯忘恩愛,一死無由報主恩!

  君命妻情俱未了,空留怨氣塞乾坤!

  瓊曰:"君無優也,不久當相見!"言訖,生卒。

  次日,大夫宋景奏聞。上曰:"天何奪吾伯玉之速也!"命禮部官具衾槨,擬以王禮祭之,曰:叨仁忠烈武安王。越十五日丙子,瓊亦以憂思不進飲食而卒。敕合葬於采石之陽。越一月,禦祭,墓碑丹書,命陶凱篆額,宋景作序。有子二人:長曰明德,尚平公主;次子明烈,娉廖禹之女。是為之記。

  伉儷相期壽百年,誰知一旦喪黃泉!

  雲瓊節義非容易,伯玉姻緣豈偶然!

  配獲鸞鳳真得意,敬同賓友不虛傳。

  《關睢》風化今重見,特為殷勤著簡編。

  《風月相思記》終。

  張子房慕道記入話:

  夢中富貴夢中貧,夢裏歡娛夢裏嗔。

  鬧熱一場無個事,誰人不是夢中人?

  話說漢朝年間,高祖登基,駕坐長安大國。忽一日,設朝聚集文武兩班,九卿四相。各人奏事已畢。班部中轉過一人,紫袍金帶,執簡當胸,出班奏曰:"我王萬歲!微臣看得近今天下太平,風調雨順,萬民樂業。臣欲要慕道修行,不知我王意下如何?"高祖問曰:"卿因何要入山慕道?"張良答曰:"臣見三王苦死,不能全終。"高祖曰:"那三王?"張良曰:"是齊王韓信,大梁王彭越,九江王英布。原來這三王,忠烈直臣,安邦定國。臣想昔日楚王爭戰之時,身不離甲,馬不離鞍,懸弓插箭,掛劍懸鞭,晝夜不眠,日夜辛苫,這般猛將尚且一命歸陰,何況微臣!豈不怕死?"高祖曰:"卿莫非官小職低,棄卻寡人?豈不聞鋼刀雖快,不斬無罪之人?"張良曰:"豈無罪過!臣思日月雖明,尚不照覆盆之下。三王向如此乎?"高祖曰:"齊王韓信,他有罪過,如何苦死?卿不知其情,寡人有詩為證:

  韓信功勞十代先,夜斬詩祖赫趙燕。

  長要損人安自己,有心要奪漢朝天。"

  張良訴說已罷,微微冷笑,便道:"我王豈不聞古人雲:'君不正,臣投外國;父不正,子奔他鄉。'我王失其政事,不想褒州築壇拜將之時。我王不信,有詩為證:

  韓信遭逢呂後機,不由天子隻由妃。

  智賺未央宮內見,不想褒州拜將時。"

  高祖曰:"卿,韓信、彭越、英布三人有怨寡人之心。"張良答曰:"臣自有詩為證:

  韓信臨危劍下亡,低頭無語怨高皇。

  早知死在陰人手,何不當初順霸王!"

  張良言曰:"微臣眼前不見二人,一心隻要慕道。"高祖道:"卿,你作官中第一,極品隨朝,身芽紫羅袍,腰懸白玉帶,口飡珍羞百味,因甚卻要歸山幕道?"張良曰:"臣見三王遭誅,臣懷十怕。"高祖曰:"卿那十怕?"張良曰:"赦臣之罪,微臣敢說。"高祖曰:"朕赦之!"良曰:"聽臣所說,有詩為證:

  張良曰:"我王,倘若無常到來,如何躲得?"高祖曰:"卿,你正好榮華富貴,卻要受冷耽饑。"張良曰:"皇若不信,有詞為證:

  慕道逍遙,修行快樂。粗衣淡飯隨時著,草履麻鞋無拘束。不貪富貴榮華,自在閑中快樂。手內提著荊籃,便入深山采藥。去下玉帶紫袍,訪友攜琴取樂。"

  高祖曰:"卿要歸山,你往那裏修行?"張良曰:"臣有詩存證:

  放我修行拂袖還,朝遊峰頂臥蒼田。

  渴飲蒲蕩香醪酒,饑餐鬆柏壯陽丹。

  閑時觀山遊野景,悶來瀟灑抱琴彈。

  若問小臣歸何處?身心隻在白雲山。"

  高祖曰:"卿意要去修行,久後寡人有難,要卿扶助朝綱,協立社稷。"張良回答曰:"臣有詩存證:

  十年爭戰定幹戈,虎鬥龍爭未肯和。

  虛空世界安日月,爭南戰北立山河。

  英雄良將年年少,血染黃沙歲歲多。

  今日辭君巨去也,駕前無我待如何!"

  高祖曰:"如今天下太平,正好隨伴寡人,在朝受榮華富貴,卻要耽寒受冷,黃齏淡飯,修行張良慕道!"張良聽說:"有詩為證:

  兩輪日月疾如梭,四季光陰轉眼過。

  省事少時煩惱少,榮華貪戀是非多。

  紫袍玉帶交還主,象簡烏靴水上波。

  脫卻朝中名與利,爭名奪利待如何!"

  高祖曰:"不要卿行職事,早晚隨伴寡人,意下如何?"張良曰:"臣有詩存證:

  榮華富貴終無久,仔細思量白發多。

  為人不免無常到,人生最怕老來磨。"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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