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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

  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入話:

  誰家弱女勝姮娥,行速香階體態多;

  兩朵桃花焙曉日,一雙星眼轉秋波;

  釵從鬢畔飛金鳳,柳傍眉間鎖翠娥。

  萬種風流觀不盡,馬行十步九蹉跎。

  這首詩是柳耆卿題美人詩。

  當時是宋神宗朝間,東京有一才子,天下聞名,姓柳,雙名耆卿,排行第七,人皆稱為"柳七官人"。年方二十五歲,生得豐姿灑落,人材出眾。吟詩作賦,琴棋書畫,品竹調絲,無所不通。專愛在花街柳巷,多少名妓歡喜他。在京師與三個出名上等行首打暖:一個喚做陳師師,一個喚做趙香香,一個喚做徐冬冬。這三個頂老陪錢爭養著那柳七官人,三個愛這柳七官人,曾作一首詞兒為證。其詞雲:

  師師媚容豔質,香香與我情多,冬冬與我煞脾和,獨自窩盤三個。撰字蒼王未肯,權將"好"字停那。如今意下待如何?"奸"字中間著我。

  這柳七官人在三個行首家閑耍無事,一日,做一篇歌頭曲尾。歌曰:

  十裏荷花九裏紅,中間一朵白鬆鬆。

  白蓮剛好摸藕吃,紅蓮則好結蓮蓬。

  結蓮蓬,結蓮蓬,蓮蓬好吃藕玲瓏。開花須結子,也是一場空。一時乘酒興,空肚裏吃三鍾。翻身落水尋不見,則聽得采蓮船上,鼓打撲冬冬。

  柳七官人一日攜仆到金陵城外,玩江樓上,獨自個玩賞,吃得大醉,命仆取筆,作一隻詞,詞寄《虞美人》,乃寫於樓中白粉壁上。其詞曰:

  春花秋月何時了?往事知多少!小樓昨夜又東風,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!雕欄玉砌應猶在,隻是朱顏改。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

  柳七官人詞罷,擲筆於樓,指仙而返京都。

  這柳耆卿詩詞文采壓於才士,因此近侍官僚棄敬者多舉孝廉,保奏耆卿為江浙路管下餘杭縣宰。柳耆卿乃辭謝官僚,別了三個行首,各各餞別而不忍舍。遂別親朋,將帶仆人,攜琴劍書箱,迤邐在路。不一日,來到餘杭縣上任。端的為官清政,訟簡詞清。

  過了兩月,用己財起造一樓於官塘水次,效金陵之樓,題之額曰"玩江樓",以自取樂。本處有一美麗歌妓,姓周,小字月仙,柳七官人每召至樓上歌唱祗應。柳縣宰見月仙果然生得:

  雲鬢輕梳蟬翼,蛾眉巧畫春山。朱唇注一顆夭桃,皓齒排兩行碎玉。花生媚臉,冰剪明眸;意態妖嬈,精神豔冶。豈特餘杭之絕色,尤勝都下之名花。

  當日酒散,柳縣宰看了月仙,春心蕩漾,以言挑之。月仙再三拒之,弗從而去。柳七官人交人打聽,原來這周月仙自有個黃員外,精密甚好。其黃員外宅,與月仙家離古渡一裏有餘,因此每夜用船來往。耆卿備知其事,乃密召其舟人至,分付交伊:"夜間船內強奸月仙,可來回覆,自有重賞。"其舟人領台旨去了。

  卻說周月仙一日晚獨自下船,欲往黃員外宅去。月色明朗,船行半路,舟人將船纜於無人煙處,走入船內,不問事由,向前將月仙摟抱在艙中,逼著定要雲雨。周月仙料難脫身,不得已而從之。與舟人雲收雨散,月仙惆悵,而作詩歌之:

  自恨身為妓,遭淫不敢言。

  羞歸明月渡,懶上載花船。

  是夜周月仙被舟人淫勾,不敢明言,乃往黃員外家,至曉回家。

  其舟人已自回覆柳縣宰。縣宰設計,乃排宴於玩江樓上,令人召周月仙歌唱,卻乃預令舟人假作客官預坐。酒半酣,柳縣宰乃歌周月仙所作之詩。曰:

  自恨身為妓,遭淫不敢言。

  羞歸明月渡,懶上載花船。

  柳耆卿歌詩畢,周月仙惶愧,羞慚滿麵,安身無地,低首不語。耆卿命舟人退去。月仙向前跪拜。告曰:"相公恕賤人之罪,望憐而惜之!妾今願為侍婢,以奉相公,心無二也!"當日,月仙遂與耆卿歡洽。耆卿大喜而作詩曰:

  窪人不自奉耆卿,卻駕孤舟犯夜行。

  殘月曉風楊柳岸,肯教辜負此時情!

  詩罷,月仙拜謝耆卿而回。自此,日夕常侍耆卿之側,與之歡悅無怠。

  忽一日,耆卿酒醉,命月仙取紙筆作一詞,詞寄《浪裏來》。詞曰:

  柳解元使了計策,周月仙中了機扣。我交那打魚人準備了釣鼇鉤。你是惺惺人,算來出不得文人手。姐姐,免勞慚皺,我將那點鋼囗鍬掘倒了玩江樓。

  柳七官人寫罷,付與周月仙。月仙謝了,自回。

  這柳縣宰在任三年,周月仙殷勤奉從,兩情篤愛。卻恨任滿回京,與周月仙相別,自回京都。

  到今風月江湖上,萬古漁樵作話文。

  有詩曰:

  一別知心兩地愁,任他月下玩江樓。

  來年此日知何處?遙指白雲天際頭。

  又詩曰:

  耆卿有意戀月仙,清歌妙舞樂怡然。

  兩下相思不相見,知他相會是何年?

  簡帖和尚公案傳奇入話《鷓鴣天》:

  白囗苧千袍入嫩涼。春蠶食葉響長廊。禹門已準桃花浪,月殿先救桂子香。鵬北海,鳳朝陽,又攜書劍路茫茫。明年此日青雲去,卻笑人間舉子忙。

  大國長安一座縣,喚做鹹陽縣,離長安四十五裏。一個官人,複姓宇文,名綬,離了鹹陽縣,來長安赴試,一連三番試不過。有個渾家王氏,見丈夫試不中歸來,把複姓為題做個詞兒,專說丈夫試不中,名喚做《望江南》。詞道是:>>公孫恨,端木筆俱收。枉念歌館經數載,尋思徒記萬餘秋,拓拔淚交流。村仆固,悶駕獨孤舟。不望手勾龍虎榜,慕容顏老一齊休,甘分守閭丘。

  那王氏意不盡,看著丈夫,又做四句詩兒:

  良人得得負奇才,何事年年被放回?

  君麵從今羞妾麵,此番歸後夜間來。

  宇文解元從此發忿道:"試不中,定是不歸!"到得來年,一舉成名了,隻在長安住,不歸去。渾家王氏見這丈夫不歸,理會得道:"我曾做詩嘲他,可知道不歸。"修一封書,叫當直王吉來:"你與我將這封書去四十五裏,把與官人!"書中前麵略敘寒暄,後麵做隻詞兒,名做《南柯子》。詞道是:

  鵲喜噪晨樹,燈開半夜花。果然音信到天涯,報道玉郎登第出京華。舊恨消眉黛,新歡上臉霞。從前都是誤疑他,將謂經年狂蕩不歸家。

  去這詞後麵,又寫四句詩道:

  長安此去無多地,鬱鬱蔥蔥佳氣浮。

  良人得意正年少,今夜醉眠何處樓?

  宇文綬接得書,展開看,讀了詞,看罷詩,道:"你前回做詩,教我從今歸後夜間來,我今試過了,卻要我回。"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寶,做了隻曲兒,喚做《踏莎行》:

  足躡雲梯,手攀仙桂,姓名高掛《登科記》。馬前喝道"狀元來"!金鞍玉勒成行綴。宴罷歸來,恣遊花市,此時方顯平生誌。修書速報鳳樓人,這回好個風流婿!

  做畢這詞,取張花箋,折疊成書。待要寫了付與渾家,正研墨,覺得手重,惹翻硯水滴兒,打濕了紙。再把一張紙折疊了,寫成封家書,付與當直王吉,教分付家中孺人:"我今在長安試過了,到夜了歸來。急去傳語孺人:不到夜,我不歸來!"王吉接得書,唱了喏,四十五裏田地,直到家中。

  話裏且說宇文綬發了這封家書,當日天色晚,客店中無甚底事,便去睡。方才朦朧睡著,夢見歸去,到鹹陽縣家中,見當直王吉在門前,一壁脫下草鞋洗腳。宇文綬問道:"王吉,你早歸了?"再四問他不應。字文綬焦躁,抬起頭來看時,見渾家王氏把著蠟燭入去房裏。字文綬趕上來叫:"孺人,我歸了!"渾家不睬。他又說兩聲,渾家又不睬。

  宇文綬不知身是夢裏,隨渾家入房去,看這王氏時,放燭燈在桌子上,取早間一封書,頭上取下金篦兒一剔,剔開封皮看時,卻是一幅白紙。渾家含笑,就燈燭下把起筆來,就白紙上寫了四句詩:

  碧紗窗下啟緘封,一紙從頭徹底空。

  知爾欲歸情意切,相思盡在不言中。

  與畢,換個封皮再來封了。那婦女把全篦兒去剔那蠟燭燈,一剔剔在宇文綬臉上,吃一驚,撒然睡覺,卻在客店裏床上睡,燈猶未滅。桌子上看時,果然錯封了一幅白紙歸去,著一幅紙寫這四句詩。到得明日早飯後,王吉把那封書來,拆開看時,裏麵寫著四句詩,便是夜來夢裏見那渾家做底一般,當便安排行李,即時歸家去。這便喚做"錯封書"。

  下來說底便是"錯下書"。有個官人,夫妻兩口兒正在家坐地,一個人送封簡帖兒來與他渾家。隻因這封簡帖兒,變出一本蹺蹊作怪底小說來。正是:

  塵隨馬足何年盡?事係人心早晚休。

  淡畫眉兒斜插梳,不囗忺拈弄繡工夫。雲窗霧閣深深處,靜拂雲箋學草書。多豔麗,更清姝,神仙標格世間無。當時隻說梅花似,細看梅花卻不如。

  東京沛州開封府棗槊巷裏有個官人,複姓皇甫,單名鬆,本身是左班殿直,年二十六歲;有個妻子楊氏,年二十四歲;一個十三歲的丫環,名喚迎兒,隻這三口,別無親戚。當時,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襖上邊,回來是年節第二節。

  去棗槊巷口一個小小底茶坊,開茶坊人喚做王二。當日茶市方罷,相是日中,隻見一個官人入來。那官人生得:

  濃眉毛,大眼睛,蹶鼻子,略綽口。頭上裹一頂高樣大桶子頭巾,著一領大寬袖斜襟褶子,下麵襯貼衣裳,甜鞋淨襪。

  人來茶坊裏坐下。開茶坊的王二拿著茶盞,進前唱喏奉茶。那官人接茶吃罷,看著王二道:"少借這裏等個人。"王二道:"不妨。"等多時,隻見一個男女托個盤兒,口中叫:"賣鵪鶉、餶餶飿飿兒!"官人把手打招,叫:"買餶飿兒。"僧兒見叫,托盤兒入茶坊內,放在桌上,將條篾篁穿那餶飿兒,捏些鹽,放在官人麵前,道:"官人吃餶飿兒。"官人道:"我吃。先煩你一件事。"僧兒道:"不知要做甚麽?"

  那官人指著棗槊巷裏第四家,問僧兒:"認得這人家麽?"僧兒道:"認得,那裏是皇甫殿直家裏。殿直押衣襖上邊,方才回家。"官人問道:"他家有幾口?"僧兒道:"隻是殿直,一個小娘子,一個小養娘。"官人道:"你認得那小娘子也不?"僧兒道:"小娘子尋常不出簾兒外麵,有時叫僧兒買餶飿兒,常去,認得。問他做甚麽?"

  官人去腰裏取下版金線篋兒,抖下五十來錢,安在僧兒盤子裏。僧兒見了,可煞喜歡,叉手不離方寸:"告官人,有何使令?"官人道:"我相煩你則個。"袖中取出一張白紙,包著一對落索環兒,兩隻短金釵子,一個簡帖兒,付與僧兒道:"這三件物事,煩你送去適間問的小娘子。你見殿直,不要送與他。見小娘子時,你隻道官人再三傳語,將這三件物來與小娘子,萬望笑留。你便去,我隻在這裏等你回報。"

  那僧兒接了三件物事,把盤子寄在王二茶坊櫃上。僧兒托著三件物事,入棗槊巷來,到皇甫殿直門前,把青竹簾掀起,探一探。當時皇甫殿直正在前麵校椅上坐地,隻見賣餶飿的小廝兒掀起簾子,猖猖狂狂,探一探了便走,皇甫殿直看著那廝震威一喝,便是:

  當陽橋上張飛勇;一喝曹公百萬兵。

  喝那廝一聲,問道:"做甚麽?"那廝不顧便走。皇甫殿直拽開腳,兩來趕上,捽那廝回來,問道:"甚意思?看我一看了便走?"那廝道:"一個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與小娘子,不教把來與你。"殿直問道:"甚麽物事?"那廝道:"你莫問,不教把與你!"

  皇甫殿直捏得拳頭沒縫,去頂門上屑那廝一口暴,道:"好好的把出來教我看!"那廝吃了一口暴,隻得懷裏取出一個紙裹兒,口裏兀自道:"教我把與小娘子,又不教把與你!"皇甫殿直劈手奪了紙包兒,打開看,裏麵一時落索環兒,一雙短金釵,一個簡帖兒。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,拆開簡子看時:

  某皇恐再拜,上啟小娘子妝前:即日孟春時,謹恭惟懿候起居萬福。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,深切仰思,未嚐少替。某偶以簿幹,不及親詣,聊有小詞,名《訴衷情》,以代麵稟,伏乞懿覽。

  詞道是:

  知伊夫婿上邊回,懊惱碎情懷。落索環兒一對,簡子與金釵。伊收取,莫疑猜,且開懷。自從別後,孤幃冷落,獨守書齋。

  皇甫殿直看了簡帖兒,劈開眉下眼,咬碎口中牙,問僧兒道:"誰教你把來?"僧兒用手指著巷口王二哥茶坊裏道:"有個粗眉毛、大眼睛、蹶鼻子、略綽口的官人,教我把來與小娘子,不教我把與你!"皇甫殿直一隻手捽著僧兒狗毛,出這棗槊巷,徑奔王二哥茶坊前來。僧兒指著茶坊道:"恰才在拶裏麵打底床鋪上坐地底官人,教我把來與小娘子,又不交把與你,你卻打我。"皇甫殿直再捽僧兒回來,不由開茶坊的王二分說。當時到家裏,殿直焦躁,把門來關上,傓來傓了,唬得僧兒戰做一團。

  殿直從裏麵叫出二十四歲花枝也似渾家出來,道:"你且看這件物事!"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,去交椅上坐地。殿直把那簡帖兒和兩件物事度與渾家看,那婦人看著簡帖兒上言語,也沒理會處。殿直道:"你見我三個月日押衣襖上邊,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?"小娘子道:"我和你從小夫妻。你去後,何曾有人和我吃酒!"殿直道:"既沒人,這三件物從那裏來?"小娘子道:"我怎知!"殿直左手指,右手舉,一個漏風掌打將去。小娘子則叫得一聲,俺著麵,哭將入去。皇甫殿直叫將十三歲迎兒出來,去壁一取下一把箭篺子竹來,放在地上,叫過迎兒來。看著迎兒生得:

  短胳膊,琵琶腿。劈得柴,打得水。會吃飯,能屙屎。

  皇甫鬆去衣架上取下一條絛來,把妮子縛了兩隻手,掉過屋粱去,直下打一抽,吊將妮子起來,拿起箭篺子竹來,問那妮子道:"我出去三個月,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?"妮子道:"不曾有人。"皇甫殿直拿箭篺子竹去妮子腿上便摔,摔得妮子殺豬也似叫,又問又打。那妮子吃不得打,口中道出一句來:"三個月殿直出去,小娘子夜夜和個人睡。"皇甫殿直道:"好也!"放下妮子來,解了絛,道:"你且來,我問你,是和兀誰睡?"那妮子揩著眼淚道:"告殿直,實不敢相瞞,自從殿直出去後,小娘子夜夜和個人睡,不是別人,卻是和迎兒睡。"

  皇甫殿直道:"這妮子卻不弄我!"喝將過去,帶一管鎖,走出門去,拽上那門,把鎖鎖了。走去轉彎巷口,叫將四個人來,是本地方所由,如今叫做"連手",又叫做"巡平":張千、李萬、董霸、薛超四人。來到閂前,用鑰匙開了鎖,推開門,從裏麵扯出賣餶飿的僧兒來,道:"煩上名收領這廝。"四人道:"父母官使令,領台旨。"殿直道:"未要去,還有人哩!"從裏麵叫出十三歲的迎兒,和二十四歲花枝的渾家,道:"和他都領去。"薛超唱喏道:"父母官,不敢收領孺人。"殿直道:"你懣不敢領他,這件事幹人命!"唬得四個所由,則得領小娘子和迎兒並賣餶飿兒的僧兒三個同去,解到開封錢大尹廳下。

  皇甫殿直就廳下唱了大尹喏,把那簡帖兒呈覆了。錢大尹看見,即時教押下一個所屬去處,叫將山前行山定來。當時山定承了這件文字,叫僧兒問時,應道:"則是茶坊裏見個粗眉毛、大眼睛、蹶鼻子、略綽口的官人,交把這封簡子來與小娘子。打殺後也隻是恁地供。"問這迎兒,迎兒道:"既不曾有人來同小娘子吃酒,亦不知付簡帖兒來的是何人,打死也隻是恁麽供招。"卻待問小娘子,小娘子道:"自從小年夫妻,都無一個親戚來去,隻有夫妻二人,亦不知把簡帖兒來的是何等人。"

  山前行山定看著小娘子生得怎地瘦弱,怎禁得打勘,怎地訊問他?從裏麵交拐將過來,兩個獄子押出一個罪人來。看這罪人時:

  麵長皴輪骨,胲生滲癩腮;

  有如行病龜,到處降人災。

  小娘子見這罪人後,兩隻手掩著麵,那麵敢開眼。山前行看著靜山大王,道聲與獄子:"把枷梢一紐!"枷梢在上,道上頭向下,拿起把荊子來,打得殺豬也似叫。山前行問道:"你曾殺人也不曾?"靜山大王應道:"曾殺人。"又問:"曾放火不曾?"應道:"曾放火。"教兩個獄子把靜山大王押入牢裏去。山前行回轉頭來看著小娘子,道:"你見靜山大王吃不得幾杖子,殺人放火都認了。小娘子,你有事隻好供招了,你卻如何吃得這般杖子?"小娘子籟地兩行淚下,道:"告前行,到這裏隱諱不得。"覓幅紙和筆,隻得與他供招。小娘子供道:"自從小年夫妻,都無一個親戚來往,即不知把簡帖兒來的是甚色樣人。如今看要教侍兒吃甚罪名,皆出賜大尹筆下。"見恁麽說,五回二次問他,供說得一同。

  似此三日,山前行正在州衙門前立,倒斷不下,猛抬頭看時,卻見皇甫殿直在麵前相揖,問及這件事:"如何三日理會這件事不下?莫是接了寄簡帖的人錢物,故意不予決這件公事?"山前行聽得,道:"殿直,如今台意要如何?"皇甫鬆道:"隻是要休離了!"當日山前行入州衙裏,到晚衙,把這件文字呈了錢大尹。大尹叫將皇甫殿直來,當廳問道:"'捉賊見贓,捉奸見雙,'又無證佐,如何斷得他罪?"皇甫鬆告錢大尹:"鬆如今不願同妻子歸去,情願當官休了。"大尹台判:"聽從夫便。"

  殿直自歸。僧兒、迎兒喝出,各自歸去。隻有小娘子見丈夫不要他,把他休了,哭出州衙門來,口中自道:"丈夫又不要我,又沒一個親戚投奔,教我那裏安身?不若我自尋死後休!"上天漢州橋,看著金水銀堤汴河,恰待要跳將下去,則見後麵一個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,回轉頭來看時,恰是一個婆婆,生得:

  眉分兩道雪,髫挽一窩絲。眼昏一似秋水微渾,發白不若楚山雲淡。

  婆婆道:"孩兒,你卻沒事尋死做甚麽?你認得我也不?"小娘子道:"不識婆婆。"婆婆道:"我是你姑姑。自從你嫁了老公,我家寒,攀陪你不著,到今不來往。我前日聽得你與丈夫官司,我日逐在這裏伺候。今日聽得道休離了,你要投水做甚麽?"小娘子道:"我上無片瓦,下無卓錐,老公又不要我,又無親戚投奔,不死更待何時!"婆婆道:"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裏後如何?"婦女自思量道:"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個是。我如今沒投奔處,且隻得隨他去了卻理會。"當時隨這姑姑家去看時,家裏沒甚麽活計,卻好一個房舍,也有粉青帳兒,有交椅桌凳之類。在這姑姑家裏過了三兩日。

  當日,方才吃罷飯,則聽得外麵一個官人高聲大氣叫道:"婆子,你把我物事去賣了,如何不把錢來還?"那婆子聽得叫,失張失誌,出去迎接來叫的官人:"請入來坐地。"小娘子著眼看時,見入來的人:

  粗眉毛,大眼睛,蹶鼻子,略綽口,抹眉裹頂高裝大帶頭巾,闊上領皂褶兒,下麵甜鞋淨襪。

  小娘子見了,口喻心,心喻口,道:"好似那僧兒說的寄簡帖兒官人。"隻見官人入來,便坐在凳了上,大驚小怪道:"婆子,你把我三百貫錢物事去賣了,經一個月日,不把錢來還。"婆子道:"物事自賣在人頭,未得錢。支得時,即便付還官人。"官人道:"尋常交關錢物東西,何嚐推許多日?討得時,千萬送來!"官人說了自去。

  婆子入來,看著小娘子,籟地兩行淚下,道:"卻是怎好!"小娘子問道:"有甚麽事?"婆子道:"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,姓洪,如今不做官,卻賣些珠翠頭麵。前日,一件物事教我把去賣,吃人交加了,到如今沒這錢還他,怪他焦躁不得。他前日央我一件事,我又不曾與他幹得。"小娘子問道:"卻是甚麽事?"婆子道:"教我討個細人,要生得好的。若得一個似小娘子模樣去嫁與他,那官人必喜歡。小娘子,你如今在這裏,老公又不要你,終不為了,不若姑姑說合你去嫁官人,不知你意如何?"小娘子沉吟半晌,不得已,隻得依姑姑口,去這官人家裏來。

  逡巡過了一年,當年是正月初一日,皇甫殿直自從休了渾家,在家中無好況,正是:

  時間風火性,燒了歲寒心。

  自思量道:"每年正月初一日,夫妻兩人,雙雙地上本州大相國寺裏燒香。我今年卻獨自一個,不知我渾家那裏去?"簌地兩行淚下,悶悶不已,隻得勉強著一領紫羅衫,手裏把著銀香盒,來大相國寺裏燒香。到寺中燒香了恰待出寺門,隻見一個官人領著一個婦女。看那官人時,粗眉毛、大眼睛、蹶鼻子、略綽口,領著的婦女,卻便是他渾家。當時丈夫看著渾家,渾家又覷著丈夫,兩個四目相視,隻是不敢言語。

  那官人同婦女兩個入大相國寺裏去。皇甫鬆在這山門頭正恁沉吟,見一個打香油錢的行者,正在那裏打香油錢,看見這兩個人去,口裏道:"你害得我苦!你這漢如今卻在這裏!"大踏步趕入寺來。皇甫殿直見行者趕這兩人,當時叫住行者道:"五戒,你莫待要趕這兩個人上去?"那行者道:"便是。說不得,我受這漢苦,到今日抬頭不起,隻是為他。"皇甫殿直道:"你認得這個婦女?"行者道:"不識。"殿直道:"便是我的渾家。"行者問:"如何卻隨著他?"皇甫殿直把送簡帖兒和休離的上件事,對行者說了一遍。行者道:"卻是怎地?"

  行者卻問皇甫殿直:"官人認得這個人?"殿直道:"不認得。"行者道:"這漢原是州東墦台寺裏一個和尚。苦行便是墦台寺裏行者。我這本師卻是墦台寺監院,手頭有百十錢,剃度這廝做小師。一年以前時,這廝偷了本師二百兩銀器,不見了,吃了些個情拷。如今趕出寺來,討飯吃處,罪過!這大相國寺裏知寺廝認,留苦行在此間打化香油錢。今日撞見這廝,卻怎地休得?"方才說罷,隻見這和尚將著他渾家從寺廊下出來。行者牽衣帶步,卻待去捽這廝,皇甫殿直扯住行者,閃那身已在山門一壁,道:"且不得捽他。我和你尾這廝去,看那裏著落卻與他官司。"兩個後地尾將來。

  話分兩頭。且說那婦人見了丈夫,眼淚汪汪,入去大相同寺裏燒香了出來。這漢一路上卻同這婦女道:"小娘子,你如何見了你丈夫便眼淚出?我不容易得你來!我當初從你門前過,見你在簾子下立地,見你生得好,有心在你處。今日得你做夫妻,也不通容易。"兩個說來說去,恰到家中門前,入門去。那婦人問道:"當初這個簡帖兒,卻是兀誰把來?"這漢道:"好交你得知,便是我交賣餶飿兒的僧兒把來。你的丈夫中我計,真個便把你休了。"婦人聽得說,捽住那漢,叫聲"屈!"不知高低。那漢見那婦人叫將起來,卻慌就把隻手去克著他脖項,指望壞他性命。

  外麵皇甫殿直和行者尾著他兩人,來到門首,見他懣入去,聽得裏麵大驚小怪,蹌將入去看時,見克著他渾家,掙挫性命。皇甫殿直和這行者兩個即時把這漢來捉了,解到開封府錢大尹廳下:

  出則壯士攜鞭,入則佳人捧臂。世世靴蹤不斷,子孫出入金門。

  他是:

  兩浙錢王子,吳越國王孫。

  大尹升廳,把這件事解到廳下。皇甫殿直和這渾家把前麵說過的話對錢大尹曆曆從頭說了一遍。錢大尹大怒,交左右索長枷把和尚枷了,當廳訊一百腿花,押下左司理院,交盡情根勘這件公事。勘正了,皇甫鬆責領渾家歸去,再成夫妻;行者當廳給賞。和尚大情小節一一都認了,不合設謀好騙,後來又不合謀害這婦人性命,準雜犯斷,合重杖處死。這婆子不合假裝姑姑,同謀不首,亦合編管鄰州。當日推出這和尚來,一個書會先生看見,就法場上做了一隻曲兒,喚做《南鄉子》:

  怎見一僧人,犯濫鋪樓受典刑。案款已成招狀了,遭刑,棒殺髡四示萬民。沿路眾人聽,猶念高王現世音。護法喜種齊合掌,低聲,果謂金剛不壞身。

  話本說徹,且作散場。

  西湖三塔記入話:

  湖光瀲灩晴偏好,山色溟蒙雨亦奇。

  若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也相宜。

  此詩乃蘇子瞻所作,單題兩湖好處。言不盡意,又作一詞,詞名《眼兒媚》:

  登樓凝望酒闌囗,與客論征途。饒君看盡,名山勝景,難比西湖。

  春晴夏雨秋霜後,冬雪囗囗囗。一派湖光,四邊山色,天下應無。

  說不盡西湖好處,吟有一詞雲:

  江左昔時雄勝,錢塘自古榮華。不惟往日風光,且看西湖景物:有一千頃碧澄澄波漾琉璃,有三十裏青娜娜峰巒翡翠。春風郊野,淺桃深杏如妝;夏日湖中,綠蓋紅蕖似畫;秋光老後,籬邊嫩菊堆金;臘雪消時,嶺畔疏梅破玉。花塢相連酒市,旗亭縈繞漁村。柳洲岸口,畫船停棹喚遊人;豐樂樓前,青布高懸沽酒簾。九裏喬鬆青挺挺,六橋流水綠粼粼。晚霞遙映三天竺,夜月高升南北嶺。雲生在呼猿洞口,鳥飛在龍井山頭。三賢堂下千潯碧,四聖祠前一鏡浮。觀蘇堤東坡古跡,看孤山和靖舊居。仗錫僧投靈隱去,賣花人向柳洲來。

  這西湖是真山真水,一年四景,皆可遊玩。真山真水,天下更有數處:

  潤州揚子江金山寺;

  滁州琅邪山醉翁亭;

  江州廬山瀑布泉;

  西川濯錦江瀲灩堆。

  這幾處雖然是真山真水,怎比西湖好處?假如風起時,有於尺翻頭浪;雨下時,有百丈滔天水。大雨一個月,不曾見滿溢;大旱三個月,不曾見幹涸。但見:

  一鏡波光青瀲瀲,四圍山色翠重重。

  生出石時渾美玉,長成草處即靈芝。

  那遊人行到亂雲深處,聽得雞鳴犬吠,繅絲織布之聲,宛然人間洞府,世上蓬瀛:

  一派西湖景致奇,青山疊疊水彌彌。

  隔林仿佛聞機杼,知有人家住翠微。

  這西湖,晨、昏、晴、麗、月總相宜:

  清晨豁目,澄澄激灩,一派湖光;薄暮憑欄,渺渺暝朦,數重山色。遇雪時,兩岸樓台鋪玉屑;逢月夜,滿天星鬥漾珠璣。雙峰相峙分南北,三竺依稀隱翠微。滿寺僧從天竺去,賣花人向柳陰來。

  每遇春間,有豔草、奇葩,朱英、紫萼,嫩綠、嬌黃;有金林檎、玉李子、越溪桃、湘浦杏、東部芍藥、蜀都海棠;有紅鬱李、山荼縻、紫丁香、黃薔薇、冠子樣牡丹、耐戴的迎春:此隻是花。更說那水,有蘸蘸色漾琉璃,有粼粼光浮綠膩。那一湖水,造成酒便甜,做成飯便香,作成醋便酸,洗衣裳瑩白。這湖中出來之物:菱甜,藕脆,蓮嫩,魚鮮。那裝鑾的待詔取得這水去,堆青疊綠,令別是一般鮮明。那染坊博士取得這水去,陰紫陽紅,令別是一般嬌豔。這湖中何啻有千百隻畫船往來,似箭縱橫,小艇如梭,便足扇麵上畫出來的,兩句詩雲:

  鑿開魚鳥忘情地,展開西湖極樂天。

  這西湖不深不淺,不闊不遠:

  大深來難下竹竿,大淺來難搖畫漿;

  大闊處遊玩不交,大遠處往來不得。

  又有小詞,單說西湖好處:

  都城聖跡,西湖絕景。水出深源,波盈遠岸。沉沉素浪,一方千載豐登;疊疊青山,四季萬民取樂。況有長堤十裏,花映畫橋,柳拂朱欄;南北二峰,雲鎖樓台,煙籠梵寺。桃溪杏塢,異草奇花;古洞幽岩,白石清泉。思東坡佳句,留千古之清名;效社甫芳心,酬三春之媚景。王孫公子,越女吳姬,跨銀鞍寶馬,乘骨裝花轎。麗日烘朱翠,和風蕩綺羅。若非日落都門閉,良夜追歡尚未休。紅杏枝頭,綠楊影星,風景賽蓬瀛。異香飄馥鬱,蘭茞正芳馨。極目夭桃簇錦,滿堤芳草鋪茵。風來微浪白,雨過遠山青。霧籠楊柳岸,花壓武林城。

  今日說一個後生,隻因清明,都來西湖上閑玩,惹出一場事來。直到如今,西湖上古跡遺蹤,傳誦不絕。

  是時宋孝宗淳熙年間,臨安府湧金門有一人,是嶽相公麾下統製官,姓奚,人皆呼為奚統製。有一子奚宣讚,其父統製棄世之後,嫡親有四口:隻有宣讚母親,及宣讚之妻,又有一個叔叔,出家在龍虎山學道。這奚宣讚年方二十餘歲,一生不好酒色,隻喜閑耍。當日是清明。怎見得?

  乍雨乍晴天氣,不寒不暖風光。盈盈嫩綠,有如剪就薄薄輕羅;嫋嫋輕紅,不若裁成鮮鮮麗錦。弄舌黃鶯啼別院,尋香粉蝶繞雕欄。

  奚宣讚道:"今日是清明節,佳人、才子俱在湖上玩賞,我也去一遭,觀玩湖景,就彼閑耍何如?"來到堂前稟覆:"媽媽,今日兒欲要湖上閑玩,未知尊意若何?"媽媽道:"孩兒,你去不妨,隻宜早歸。"

  奚宜讚得了媽媽言語,獨自一個拿了弩兒,離家一直出錢塘門,過昭慶寺,往水磨頭來。行過斷橋四聖觀前,隻見一夥人圍著,鬧烘烘。宣讚分開人,看見一個女兒。如何打扮?

  頭綰三角兒,三條紅羅頭須,三隻短金釵,渾身上下,盡穿縞素衣服。

  這女孩兒迷蹤失路。宣讚見了,向前問這女孩兒道:"你是誰家女子,何處居住?"女孩兒道:"奴姓白,在湖上住。找和婆婆出來閑走,不見了婆婆,迷了路。"就來扯住了奚宣讚道:"我認得官人,在我左近住。"隻是哭,不肯放。宣讚隻得領了女孩兒,搭船直到湧金門上岸,到家見娘。娘道:"我兒,你去閑耍,卻如何帶這女兒歸來?"宣讚一一說與媽媽知道:"本這是好事,倘人來尋時,還他。"

  女兒小名叫做卯奴。自此之後,留在家間不覺十餘日。宣讚一日正在家吃飯,隻聽得門前有人鬧吵。宣讚見門前一頂四人轎,抬著一個婆婆。看那婆婆,生得:

  雞膚滿體,鶴發如銀。眼昏加秋水微渾,發白似楚山雲淡。形加三月盡頭花,命似九秋霜後菊。

  這個婆婆下轎來到門前,宣讚看著婆婆身穿皂衣。卯奴卻在簾兒下看著婆婆,叫聲:"萬福!"婆婆道:"教我憂殺!沿門問到這裏。卻是誰救你在此?"卯奴道:"我得這官人救我在這裏。"

  婆婆與宣讚相叫。請婆婆吃茶。婆婆道:"大難中難得宣讚救淑,不若請宣讚到家,備酒以謝恩人。"婆子上轎,謝了媽媽,同卯奴上轎。奚宣讚隨著轎子,直至四聖觀側首一座小門樓。奚宣讚在門樓下,看見:

  金釘珠戶,碧瓦盈簷。四邊紅粉泥牆,兩下雕欄玉砌。即如神仙洞府,王者之宮。

  婆婆引著奚宣讚到裏麵,隻見裏麵一個著白的婦人,出來迎著宣讚。宣讚著眼看那婦人,真個生得:

  綠雲堆發,白雪凝膚。眼橫秋水之波,眉插春山之黛。桃萼淡妝紅臉,櫻珠輕點絳唇。步鞋襯小小全蓮,玉指露纖纖春筍。

  那婦人見了卯奴,使問婆婆:"那裏尋見我女?"婆婆使把宣讚救卯奴事,一一說與婦人。婦人便與宣讚敘寒溫,分賓主而坐。兩個青衣女童安排酒來,少頃水陸畢陳,怎見得?

  琉璃鍾內珍珠滴,烹龍炮鳳玉脂泣。

  羅幃繡幕生香風,擊起琵鼓吹龍笛。

  當筵盡勸醉扶歸,皓齒歌兮細腰舞。

  正是青春白日暮,桃花亂落如紅雨。

  當時一杯兩盞,酒至三杯,奚宣讚目視婦人,生得如花似玉,心神蕩漾,卻問婦人姓氏。隻見一人向前道:"娘娘,令日新人到此,可換舊人?"婦人道:"也是,快安排來與宣讚作按酒。"隻見兩個力士捉一個後生,去了巾帶,解開頭發,縛在將軍柱上,麵前一個銀盆,一把尖刀。霎時間把刀破開肚皮,取出心肝,呈上娘娘。驚得宣讚魂不附體。娘娘斟熱酒,把心肝請宣讚吃。宣讚貝推不飲。娘娘、婆婆都吃了。娘娘道:"難得宣讚救小女一俞,我今丈夫又無,情願將身嫁與宣讚。"正是:

  春為花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

  與夜,二人攜手,共人蘭房。當夜已過,宣讚被娘娘留住半月有餘。奚宣讚麵黃肌瘦。思歸,道:"姐姐,乞歸家數日卻來!"

  說猶未了,隻見一人來稟覆:"娘娘,今有新人到了,可換舊人?"娘娘道:"請來!"有數個力士擁一人至麵前,那人如何打扮?

  眉疏目秀,氣爽神清,如三國內馬超,似淮句內關索,似西川活觀音,嶽殿上炳靈公。

  娘娘請那人共座飲酒,交取宣讚心肝。宣讚當時三魂蕩散,隻得去告卯奴道:"娘子,我救你命,你可救我!"卯奴去娘娘麵前,道:"娘娘,他曾救了卯奴,可饒他!"娘娘道:"且將那件東西與我罩了。"隻見一個力士取出個鐵籠來,把宣讚罩了,卻似一座山壓住。娘娘自和那後生去做夫妻。

  卯奴去籠邊道:"我救你。"揭起鐵籠道:"哥哥閉了眼,如開眼,死於非命。"說罷,宣讚閉了眼,卯奴背了。宣讚耳畔隻聞風雨之聲,用手摸卯奴脖項上有毛衣。宣讚肚中道:"作怪!"霎時聽得卯奴叫聲:"落地!"開眼看時,不見了卯奴,卻在錢塘門城上。天色猶未明。怎見得?

  北鬥斜傾,東方漸白。鄰雞三唱,喚美人傅粉施妝;寶馬頻嘶,催人爭赴利名場。幾片曉霞連碧漢,一輪紅日上扶桑。

  慢慢依路進湧金門,行到自家門前。娘子方才開門,道:"宣讚,你送女孩兒去,如何半月才回?交媽媽終日憂念!"

  媽媽聽礙出來,見宣讚麵黃肌瘦,媽媽道:"緣何許久不回?"宣讚道:"兒爭些不與媽媽相見!"便從頭說與媽媽。大驚道:"我兒,我曉得了。想此處乃是湧金門水口,莫非閉塞了水口,故有此事。我兒,你且將息,我自尋屋搬出了。"忽一日,尋得一閑房,在昭慶寺彎,選個吉日良時,搬去居住。

  宣讚將息得好,迅速光陰,又是一年,將遇清明節至。怎見得?

  家家禁火花含火,處處藏煙柳吐煙。

  金勒馬嘶芳草地,玉樓人醉杏花天。

  奚宣讚道:"去年今日閑耍,撞見這婦人,如今又是一年。"宣讚當日拿了弩兒,出屋後柳樹邊,尋那飛禽。隻見樹上一件東西叫,看時,那件物是人見了皆嫌。怎見得?

  百禽啼後人皆喜,惟有鴉鳴事若何?

  見者都嫌聞者唾,隻為從前口嘴多。

  原來是老鴉,奚宣讚搭止箭,看得箭,一箭去,正射著老鴉。老鴉落地,猛然跳幾跳,去地上打一變,變成個著皂衣的婆婆,正是去年見的。婆婆道:"宣讚,你腳快,卻搬在這裏。"宣讚叫聲:"有鬼!"回身便走。婆婆道:"宣讚那裏去?"叫一聲:"下來!"隻見空中墜下一輛車來,有數個鬼使。婆婆道:"與我捉人車中!你可閉目!如不閉目,交你死於非命。"隻見香車葉囗地起,霎時間,直到舊日四聖觀山門樓前墜下。

  婆婆直引宣讚到殿前,隻見殿上走下著白衣底婦人來,道:"宣讚,你走得好快!"宣讚道:"望娘娘恕罪!"又留住宣讚做夫妻。過了半月餘,宣讚道:"告娘娘,宣讚有老母在家,恐怕憂念,去了還來。"娘娘聽了,柳眉倒豎,星眼圓睜道:"你猶自思歸!"叫:"鬼使那裏?與我取心肝!"可憐把宣讚縛在將軍柱上。宣讚任叫卯奴道:"我也曾救你,你何不救我?"卯奴向前告娘娘道:"他曾救奴,且莫下手!"娘娘道:"小賤人,你又來勸我!且將雞籠罩了,卻結果他性命。"鬼使解了索,卻把鐵籠罩了。

  宣讚叫天不應,叫地不聞,正煩惱之間,隻見籠邊卯奴道:"哥哥,我再救你!"便揭起鐵籠道:"可閉目,抱了我。"宣讚再抱了卯奴,耳邊聽得風雨之聲。霎時,卯奴叫聲:"下去!"把宣讚撤了下來,正跌在茭白蕩內,開眼叫聲:"救人!"隻見二人救起宣讚來。宣讚告訴一遍,二人道:"又作怪!這個後生著鬼!你家在那裏住?"宣讚道:"我家在昭慶寺彎住"二人直送宣讚到家。媽媽得知,出來見了二人。蕩戶說救宣讚一事。老媽大喜,討酒賞賜了,二人自去。宣讚又說與老媽。老媽道:"我兒且莫出門便了。"

  又過了數日,一日,老媽正在簾兒下立著,隻見簾子卷起,一個先生入來。怎的打扮?

  頂分兩個牧骨髻,身穿巴山短褐袍。道貌堂堂,威儀凜凜。料為上界三清客,多是蓬萊物外人。

  老媽打一看,道:"叔叔,多時不見,今日如何到此?"這先生正是奚統製弟奚真人,往龍虎山方回,道:"尊嫂如何在此?"宣讚也出來拜叔叔。先生雲:"吾見望城西有黑氣起,有妖怪纏人,特來,正是汝家。"老媽把前項事說一遍。先生道:"吾侄,此三個妖怪纏汝甚緊。"媽媽交安排素食,請真人齋畢。先生道:"我明日在四聖觀散符,你可來告我。就寫張投壇狀來,吾當斷此怪物。"真人自去。

  到明日,老媽同宣讚安排香紙,寫了投壇狀,關了門,分付鄰舍看家,徑到四聖觀見真人。真人收狀子看了,道:"待晚,吾當治之。"先與宣讚吃了符水,吐了妖涎。天色將晚,點起燈燭,燒起香來,念念有詞,書道符燈上燒了。隻見起一陣風。怎見得?

  風蕩蕩,翠飄紅。忽南北。忽西東。春開楊柳,秋卸梧桐。涼人朱門戶,寒穿陋巷中。

  嫦娥急把蟾宮閉,列子登仙叫救人。

  風過處,一員神將,怎生打扮?

  麵色深如重棗,眼中光射流星。皂羅袍打嵌團花,紅抹額銷金蚩虎。手持六寶鑲裝劍,腰係藍天碧玉帶。

  神將喝喏:"告我師父,有何法旨?"真人道:"與吾湖中捉那三個怪物來!"神將唱喏。去不多時,則見婆子、卯奴、白衣婦人,都捉拿到真人麵前。真人道:"汝為怪物,焉敢纏害命官之子?"三個道:"他不合衝塞了我水門。告我師,可饒恕,不曾損他性命。"真人道:"與吾現形!"卯奴道:"告哥哥,我不曾奈何哥哥,可莫現形!"真人叫天將打。不打萬事皆休,那裏打了幾下,隻見卯奴變成了烏雞,婆子是個獺,白衣娘子是條白蛇。奚真人道:"取鐵罐來,捉此三個怪物,盛在裏麵。"封了,把符壓住,安在湖中心。奚真人化緣,造成三個石塔,鎮住三怪於湖內。至今古跡遺蹤尚在。宣讚隨了叔叔,與母親在俗出家,百年而終。

  隻因湖內生三怪,至使真人到此間。

  今日捉來藏篋內,萬年千載得平安。

  合同文字記入話:

  吃食少添鹽醋,不是去處休去。

  要人知重勤學,怕人知事莫做。

  話說宋仁宗朝慶曆年間,去這東京汴梁城離城三十裏,有個村,喚做老兒村。村裏有個農莊人家,弟兄二人,姓劉:哥哥名劉添祥,年四十歲,妻已故;兄弟名劉添瑞,年三十五歲,妻田氏,年三十歲,生得一個孩兒,叫名安住,年三歲。弟兄專靠耕田種地度日。

  其年因為旱澇不收,一日,添瑞向哥哥道:"看這田禾不收,如何過日?不若我們搬去路州高平縣下馬村,投奔我姨夫張學究處趁熟,將勤補拙過幾時。你意下如何?"添祥道:"我年紀高大,去不得。兄弟,你和二嫂去走一遭。"添瑞道:"哥哥,則今日請我友人李社長為明證,見立兩紙合同文字,哥哥收一紙,兄弟收一紙。兄弟往他州趁熟,'人無前後眼',哥哥年紀大,有桑田、物業、家緣,又將不去,今日寫為照證。"添祥言:"兄弟見得是。"遂請李杜氏來家,寫立合同明白,各收一紙,安排酒相待之間,這李社長對劉添祥說:"我有個女孩兒,劉二哥求作媳婦,就今日說開。"劉大言:"既如此,選個吉日良辰,下些定禮。"

  不數日完備,劉二辭了哥哥,收拾了行李,長行而去。隻因劉二要去趁熟,有分教:去時有路,回卻無門。正是:

  旱澇天氣數,家國有興亡;

  萬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

  當日,劉二帶了妻子,在路行了數日,已到高平縣下馬村,見了姨夫張學究,備說來趁熟之事。其人大喜,留在家。

  光陰荏苒,不覺兩年。這劉二嫂害著個腦疽瘡,醫療一月有餘,疼痛難忍,飲食不進,一命傾世。劉二痛哭哀哀,殯葬已畢。又過兩月,劉二懨懨成病,醫療少可。張學究勸劉二休憶妻子,將息身體,好養孩兒安住。又過半年,忽然劉二感天行時氣,頭疼發熱。正是:

  福無雙至從來有,禍不單行自古聞。

  害了六七日,一命嗚呼,已歸泉下。張學究葬於祖墳邊劉二嫂墳上,已畢。
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安住在張家村裏一住十五年,孩兒長成十八歲,聰明智慧,德行方能,讀書學禮。一日,正值清明節日,張學究夫妻兩口兒打點祭物,同安住去墳上祭掃。到墳前將祭物供養,張學究與婆婆道:"我有話和你說。想安住今已長成人了。今年是大通之年,我有心待交他將著劉二兩口兒骨殖還鄉,認他伯父。你意下如何?"婆婆道:"丈夫,你說得是。這的是陰騭勾當。"

  夫妻商議已定,教安住:"拜了祖墳,孩兒然後去兀那墳前,也拜兒拜。"安住問雲:"父親,這是何人的墳?"拜畢,學究言:"孩兒休問,燒了紙,回家去。"安住雲:"父親不通名姓,有失其親。我要性命如何?不如尋個自刎。"學究雲:"孩兒且住,我說與你,這是你生身父母。我是你養身父母,你是汴粱離城二十裏老兒村居住。你的伯父劉添祥。你父劉添瑞同你母親劉二嫂,將著你年方三歲,十五年前三口兒因為年歉,來俺家趁熟。你母患腦疽瘡身死,你父得天行時氣而亡,俺夫妻兩口兒備棺木殯葬了,將孩兒如嫡親兒子看養。"

  不說萬事俱休,說罷,安住向墳前放聲大哭,曰:"不孝子那知生身父母雙亡?"學究雲:"孩兒不須煩惱!選吉日良時,將你父母骨殖還鄉,去認了伯父劉添祥,葬埋了你父母骨殖。休忘了俺兩口兒的撫養之恩!"安住雲:"父親、母親之恩,過如生身父母,孩兒怎敢忘恩?若得身榮,結草銜環報答!"道罷,收拾回家。至次日,交人擇選吉日,將父母骨殖包裹了,收拾衣服、盤費,並合同文字,做一擔兒挑了,來張學究夫妻兩口兒。學究雲:"你爹娘來時,盤纏無一文,一頭挑著孩兒,一頭是些窮家私。孩兒路上在意,山峻難行,到地頭便稍信來,與我知之。"安住雲:"父親放心,休憶念!"遂拜別父母,挑了擔兒而去。

  話休絮煩。卻說劉添祥忽一日自思:"我兄弟劉二夫妻兩個都去趁熟,至今十五六年,並無音信,不知有無?"因為家中無人,娶這個婆婆王氏,帶著前夫之子來家,一同過活。一日,王氏自思:"我丈夫老劉有個兄弟,和侄兒趁熟去,倘若還鄉來時,那裏發付我孩兒?好煩惱人哉!"

  當日春社,老劉吃酒不在家。至下午,酒席散回家,卻好安住於路問人,來到門首,歇下擔兒。劉婆婆問雲:"你這後生尋誰?"安往雲:"伯娘,孩兒是劉添瑞之子,十五年前,父母與孩兒出外趁熟,今日回來。"正議論間,劉大醉了回來,見了安住,問雲:"你是誰?來俺門前做甚麽?"安住雲:"爹爹,孩兒是安住!"老劉問:"你那父母在何處?"安住去:"自從離了伯父,到路州高平縣下馬村張學究家趁熟,過不得兩年,父母雙亡,止存得孩兒。親父母已故,多虧張學究看養到今。今將父母骨殖還鄉安葬,望伯父見憐!"

  當下老劉酒醉。劉婆言:"我家無在外趁熟人,那裏走這個人來,胡認我家?"安住雲:"我見有合同文字為照,特來認伯父。"劉婆教老劉:"打這廝出去,胡廝纏來認我們!"老劉拿塊磚,將安住打破了頭,重傷血出,倒於地下。有李社長過,問老劉:"打倒的是誰人?"老劉雲:"他詐稱是劉二兒子,認我又罵我,被我打倒推死。"李社長雲:"我聽得人說,因此來看。休問是與不是,等我扶起來問他。"

  李社長問道:"你是誰?"安住雲:"我是劉添瑞之子,安住的便是。"社長問:"你許多年那裏去來?"安住雲:"孩兒在路州高平縣下馬村張學究家撫養長成,如今帶父母骨殖回鄉安葬。伯父、伯母言孩兒詐認,我見將著合同文字,又不肯看,把我打倒,又得爹爹救命。"

  社長教安住:"挑了擔兒,且同我回去。"即時領安住回家中。歇下擔兒,拜了李社長。社長道:"婆婆,你的女婿劉安住將看父母骨殖回鄉。"李社長教安住將骨殖放在堂前,乃言:"安住,我是丈人,婆婆是你丈母。"交滿堂女孩兒出來:"參拜了你公公、婆婆的靈柩。"安排祭物,祭祀化紙已畢,安排酒食相待,乃言:"孩兒,明日去開封府包府尹處,告理被晚伯母、親伯父打傷事。"

  當日歇了一夜,至次早,安住徑往開封府告包相公。相公隨即差人捉劉添祥並晚婆婆來,就帶合同,一並赴官。又拘李社長明正。當口一幹人到開封府廳上,包相公問:"劉添祥,這劉安住是你侄兒不是?"老劉言:"不是。"劉婆亦言:"不是。既是親侄兒,緣何多年不知有無?"

  包相公取兩紙合同一看,大怒,將老劉收監問罪。安住告相公:"可憐伯伯年老,無兒無女,望相公可憐見!"包相公言:"將晚伯母收監問罪。"安住道:"望相公隻問孩兒之罪,個幹伯父伯婆之事。"包相公交將老劉打三十下。安住告相公:"寧可打安住,不可打伯父。告相公,隻要明白家事,安住日後不忘相公之恩!"

  包相公見安件孝義,發放各回家:"待吾具表奏聞。"包相判畢,各自回家。朝廷喜其孝心,旌表孝子劉安住孝義雙全,加贈陳留縣尹,全劉添祥一家團圓。

  其李社長選日令劉安住與女李滿堂成親。一月之後,收拾行裝,夫妻二人拜辭兩家父母,就起程直到高平具,拜謝張學究已畢,遂往陳留縣赴任為官。夫妻諧老,百年而終。正是:

  李社長不悔婚姻事:劉晚妻欲損相公嗣;

  劉安住孝義兩雙全;包待製斷合同文字。

  話本說徹,權作散場。

  風月瑞仙亭入話:

  朱弦慢促相思調,不是知音不與彈。

  漢武帝元狩二年,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,雙名為相如,自父母雙亡,孤身無倚,齏鹽自守。貫串百家,精通經史,雖然遊藝江湖,其實誌在功名。

  出門之時,過城北七裏許,口升仙橋。相如大書於橋柱上:"大丈夫不乘駟馬年,不複過此橋!"所以北抵京洛,東至齊楚。遂於梁孝王之門,與鄒陽、枚皋輩為友。不期梁王薨,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。臨邛縣有縣令王吉,每每使人相招。一日,到彼相會,盤恒句日。談間,言及本處卓王孫巨富,有亭台池館,華美可玩。縣令著人去說,交他接待。

  卓王孫資財巨萬,僮仆數百,門闌奢侈。園中有花亭一所,名曰"瑞仙"。四麵芳菲,錦繡爛熳,真可遊覽休息。京洛名園,皆不能過此。所以遊宦公子,江湖士夫,無不相訪。這卓員外喪偶不娶,慕道修真。止有一女,小字文君,及笄未聘。聰慧過人,姿態出眾。詩詞歌賦,琴棋書畫,描龍刺鳳,女工針指,飲饌酒漿,無所不通。員外一應家中事務,皆與文君計較。

  其日早辰,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,知員外宅上園池佳勝,特來遊玩。卓員外慌忙迎接至後花園中瑞仙亭上。相如舉目看那園中景致,但見:

  徑鋪瑪瑙,欄刻香檀。聚山塢風光,為園林景物。山疊氓氓怪石,檻栽西洛名花。梅開度嶺冰姿,竹染湘江愁淚。春風蕩漾,上林李白桃紅;秋日淒涼,夾道橙黃橘綠。池沼內,魚躍錦鱗;花木上,禽飛翡翠。

  卓員外動問姓名,相如答曰:"司馬長卿。因與王縣令故舊,特來相探,留連旬日,聞知名園勝景,故來拜訪。"卓員外道:"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,敢邀車馬於敝舍,何如?"相如遂令人喚琴童,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。倏忽半月。

  且說卓文君去繡房中,每每存想:"我父親營運家業,富之有餘,歲月因循,壽年已過。奈何!奈何!況我才貌過人,性頗聰慧,選擇良姻,實難其人也。此等心事,非明月殘燈安能知之?雖有侍妾,姿性狂愚,語言妄出,因此上抑鬱之懷,無所傾訴。昨聽春兒說:'有秀士司馬長卿來望父親,留他在瑞仙亭安下。'乃於東牆瑣窗內窺視良久,見其人俊雅風流,日後必然大貴。但不知有妻無妻?我若得如此之丈夫,下生願足!爭奈此人簞瓢屢空,若待媒證求親,俺父親決然不肯。倘若挫過此人,再後難得。"過了兩日,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,必有所思,乃對小姐曰:"今夜三月十五日,月色光明,請小姐花園中散悶則個。"小姐口中不說,心下思量:"自見了那秀士,日夜廢寢忘食,放心不下。我今主意已定,雖然有虧婦道,是我一世前程。"收拾些金珠首飾在此,小姐分付春兒:"打點春盛食罍,燈籠。我今夜與賞月散悶。"春兒打點完備,挑著,隨小姐行來。

  話中且說相如自思道:"文君小姐貌美聰慧,甚知音律。今夜月明下,交琴童焚香一炷,小生彈曲瑤琴以挑之。"文君正行數步,隻聽得琴聲清亮,移步將近瑞仙亭,轉過花陰下,聽得所彈琴音曰:

  鳳兮鳳兮思故鄉,遨遊四海兮求其凰。時未遇兮無所將,何悟今夕兮升斯堂?有豔淑女在閨房,室邇人遐在我傍。何緣交頸為鴛鴦?胡頡頏乎共翱翔。

  鳳兮鳳兮從我棲,得托孽尾永為妃。交情通體心和諧,中夜相從知者誰?雙翼俱起翻高飛,無感我思使餘悲!

  小姐聽罷,對侍女曰:"秀才有心,妾亦有心。今夜既到這裏,可去與秀才相見。"遂乃行到亭邊。

  相如月下見了文君,連忙起身迎接,道:"小生聞小姐之名久矣,自愧緣慳分淺,不能一見。恨無磨勒盜紅綃之方,每起韓壽偷香竊玉之意。今晚既蒙光臨,小生不及遠接,恕罪!恕罪!"文君斂衽向前道:"先生在此,失於恭敬,抑且寂寞,因此特來相見。"相如曰:"不勞小姐掛意,小生有琴一張,自能消遣。"文君曰:"妾早知先生如此遼闊,不來冒瀆。今先生視妾有私奔之心,故乃輕言。琴中之意,妾已備知。"相如跪而告曰:"小生得見花顏,死也甘心。"文君曰:"請起。妾今夜到此,與先生同賞月,飲三杯。"

  春兒排酒果於瑞仙亭上。文君、相如對飲。相如細視文君,果然生得:

  眉如翠羽,肌如白雪。振繡衣,被桂裳。穠不短,纖不長。毛嬙障袂,不足程式;西施掩麵,比之無色。臨溪雙洛浦,對月兩嫦娥。

  酒行數巡,文君令春兒:"收拾前去,我便回來。"相如曰:"小姐不嫌寒儒鄙陋,欲就枕席之歡。"文君笑曰:"妾慕先生才德,欲奉箕帚,唯恐先生久後忘恩。"相如曰:"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!"文君許成夫婦。二人倒鳳顛鴛,頃刻雲收雨散。文君曰:"隻恐明日父親知道,不經於官,必致淩辱。如今收拾些少金珠在此,不如今夜與先生且離此間,別處居住。倘後父親想念,搬回一家完聚,也未可知!"相如與文君同下瑞仙亭,出後園而走,卻似:

  鼇魚脫卻金鉤去,擺尾搖頭更不回。

 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,亭子上又尋不見,報與老員外得知。尋到瑞仙亭上,和相如都不見。員外道:"相如是文學之士,為此禽獸之行!小賤人,你也自幼讀書,豈不聞:'女子出門,必擁蔽其麵,夜行以燭,無則止。'事無擅為,行無獨成,所以正婦道也。你不聞父命,私奔苟合,你到他家,如何見人?"欲要訟之於官,爭奈家醜不可外揚,故爾中止。"且看他有何麵目相見親戚乎!"從此,隱而不出。正所謂:

  含羞無語自沉吟,咫尺相思萬裏心。

  抱布貿絲君亦誤,知音盡付七弦琴。

 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,相如自思:"囊篋磬然,難以度日。正是:'君子固窮,小人窮斯濫矣!'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,豈知如此寂寞!所喜者,略無慍色,頗為賢達。他料想司馬長卿必有發達時分。"正愁悶間,文君至曰:"我離家一年。你家業淩替,可將我首飾釵訓賣了,修造房屋。我見丈夫鬱鬱不樂,怕我有懊悔。我既委身於你,樂則同樂,憂則同憂;生同衾,死同穴。"相如曰:"深感小姐之恩。但小生殊無生意。俗語道:'家有千金,不如日進分文;良田萬頃,不如薄藝隨身。'我欲開一個酒肆,如何?"文君曰:"既如此說,賤妾當壚。"

  未及半年,忽一日,正在門前賣酒,隻見天使捧詔道:"朝廷觀先生所作《子虛賦》,文章潔爛,超越古人。官裏歎賞:'飄飄然有淩人之誌氣,恨不得與此人同時!'有楊得意奏言:'此賦是臣之同裏司馬長卿所作,見在成都閑居。'天子大喜,特差小官來征。走馬臨朝,不許遲延。先生收拾行裝,即時同行。"正是:

  一封丹鳳詔,方表丈夫才。

  當夜,相如與文君言曰:"朝延今日征召,乃是友人楊得意舉薦。如今天使在驛,專等起程。"文君曰:"日後富貴,則怕忘了瑞仙亭上與日前布衣時節!"相如曰:"小生那時雖見小姐容德,奈深堂內院,相見如登天之難,若非小姐垂憐看顧,怎能匹配?小生怎敢忘恩負義!"文君曰:"如今世情至薄,有等蹈德守禮,有等背義忘恩者。"相如曰:"長卿決不為此!"文君曰:"秀才每也有兩般:有'君子儒',不論貧富,誌行不私;有那'小人儒',貧時又一般,富時就忘了貧時。"長卿曰:"人非草木禽獸,小姐放心!"文君又囑:"非妾心多,隻怕你得誌忘了我!"夫妻二人不忍相別。文君囑曰:

  "此時已遂題橋誌,莫負當壚滌器人!"

 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,卻說卓王孫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長卿,蒙朝廷征召去了,自言:"我女兒有先見之明,為見此人才貌雙全,必然顯達,所以成了親事。老夫想起來,男昏女嫁,人之大倫。我女婿不得官,我先帶侍女春兒,同往成都去望,乃是父子之情,無人笑我。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,交人道我趨時奉勢。"次日,帶同春兒,徑到成都府,尋見卓文君。文君見了父親,拜道:"孩兒有不孝之罪,望爹爹饒恕!"員外道:"我兒,你想殺我!今日送春兒來伏侍你。孩兒,你在此受寂寞,比在家亨用不同。你不念我年老無人?"文君曰:"爹爹跟前不敢隱諱。孩兒見他文章絕代,才貌雙全,必有榮華之日,因此上嫁了他。"卓員外雲:"如今且喜朝廷征召,正稱孩兒之心。"卓員外住下,待司馬長卿音信。正是:

  眼望旌節旗,耳聽好消息。

  且說司馬長卿同天使至京師,朝見,獻《上林賦》一篇。天子大喜,即拜為著作郎,待詔金馬門。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,用軍興法,轉漕繁冗,驚擾夷民。宮裏聞知大怒,召長卿議論此事,令作《諭巴蜀之檄》。宮裏道:"此一事欲待差官,非卿小可。"乃拜長卿為中郎將,侍節,擁誓劍、金牌,先斬後奏:"卿若到彼,安撫百姓,緩騎回程,別加任用。"

  長卿自思:"正是衣錦還鄉,已遂平生之願。"乃謝恩,辭天子出朝。遂車前馬後,隨從者甚多。一日,迤邐到彼處,勸諭已蜀已平,蠻夷清靜。不過半月,百姓安寧,衣錦還鄉。正是:(以下原缺)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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