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不見平陽公主馬前奴,一朝富貴嫁為夫?又不見鹹陽東門種瓜者,昔日封侯何在也?榮枯貴賤如轉丸,風雲變幻誠多端。達人知命總度外,傀儡場中一例看。
這篇古風,是說人窮通有命,或先富後貧,先賤後貴,如雲蹤無定,瞬息改觀,不由人意想測度。且如宋朝呂蒙正秀才未遇之時,家道艱難。三日不曾飽餐,天津橋上賒得一瓜,在橋柱上磕之,失手落於橋下。那瓜順水流去,不得到口。後來狀元及第,做到宰相地位,起造落瓜亭,以識窮時失意之事。你說做狀元宰相的人,命運未至,一瓜也無福消受。假如落瓜之時,向人說道:“此人後來榮貴。”被人做一萬個鬼臉,啐幹了一千擔吐沫,也不為過,那個信他?所以說:前程如黑漆,暗中摸不出。又如宋朝軍卒楊仁杲為丞相丁晉公治第,夏天負土運石,汗流不止,怨歎道:“同是一般父母所生,那住房子的,何等安樂!我們替他做工的,何等吃苦!正是:有福之人人伏侍,無福之人伏侍人。”這裏楊仁杲口出怨聲,卻被管工官聽得了,一頓皮鞭,打得負痛吞聲。不隔數年,丁丞相得罪,貶做崖州司戶。那楊仁杲從外戚起家,官至太尉,號為皇親,朝廷就將丁丞相府第,賜與楊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,分明是替楊仁杲做個工頭。正是:
桑田變滄海,滄海變桑田。
窮通無定準,變換總由天。
閑話休提。則今說一節故事,叫做“楊八老越國奇逢”。
那故事,遠不出漢、唐,近不出二宋,乃出自胡元之世,陝西西安府地方。這西安府乃《禹貢》雍州之域,周曰王畿,秦曰關中,漢曰渭南,唐曰關內,宋曰永興,元曰安西。話說元朝至大年間,一人姓楊名複,八月中秋節生日,小名八老,乃西安府盩屋縣人氏。妻李氏,生子才七歲,頭角秀異,天資聰敏,取名世道。夫妻兩口兒愛惜,自不必說。
一日,楊八老對李氏商議道:“我年近三旬,讀書不就,家事日漸消乏。祖上原在閩、廣為商,我欲湊些資本,買辦貨物,往漳州商販,圖幾分利息,以為贍家之資,不知娘子意下如何?”李氏道:“妾聞治家以勤儉為本,守株待免,豈是良圖?乘此壯年,正堪跋踄,速整行李,不必遲疑也。”八老道:“雖然如此,隻是子幼妻嬌,放心不下。”李氏道:“孩兒幸喜長成,妾自能教訓,但願你早去早回。”當日商量已定,擇個吉日出行,與妻子分別。帶個小廝,叫做隨童,出門搭了船隻,往東南一路進發。昔人有古風一篇,單道為商的苦處;人生最苦為行商,拋妻棄子離家鄉。餐風宿水多勞役,披星戴月時奔忙。水路風波殊未穩,陸程雞犬驚安寢。平生豪氣頓消磨,歌不發聲酒不飲。
少資利薄多資累,匹夫懷璧將為罪。偶然小恙臥床幃,鄉關萬裏書誰寄?一年三載不回程,夢魂顛倒妻孥驚。燈花忽報行人至,闔門相慶如更生。男兒遠遊雖得意,不如骨肉長相聚。請看江上信天翁,拙守何曾闕生計?
話說楊八老行至漳浦,下在檗媽媽家,專待收買番禺貨物。原來檗媽媽無子,隻有一女,年二十三歲,曾贅個女婿,相幫過活。那女婿也死了,已經周年之外,女兒守寡在家。檗媽媽看見楊八老本錢豐厚,且是誌誠老實,待人一團和氣,十分歡喜,意欲將寡女招贅,以靠終身。八老初時不肯,被檗媽媽再三勸道:“楊官人,你千鄉萬裏,出外為客,若沒有切己的親戚,那個知疼著熱?如今我女兒年紀又小,正好相配官人,做個‘兩頭大’。你歸家去有娘子在家,在漳州來時,有我女兒。兩邊來往,都不寂寞,做生意也是方便順溜的。老身又不費你大錢大鈔,隻是單生一女,要他嫁個好人,日後生男育女,連老身門戶都有依靠。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時,料也不嗔怪。多少做客的,娼樓妓館,使錢撒漫,這還是本分之事。官人須從長計較,休得推阻。”八老見他說得近理,隻得允了,擇日成親,入贅於檗家。夫妻和順,自此無話。不上二月,檗氏懷孕。期年之後,生下一個孩子,合家歡喜。三朝滿月,親戚慶賀,不在話下。
卻說楊八老思想故鄉妻嬌子幼,初意成親後,一年半載,便要回鄉看覷;因是懷了身孕,放心不下,以後生下孩兒,檗氏又不放他動身。光陰似箭,不覺住了三年,孩兒也兩周歲了,取名世德,雖然與世道排行,卻冒了檗氏的姓,叫做檗世德。楊八老一日對檗氏說,暫回關中,看看妻子便來。檗氏苦留不住,隻得聽從。八老收拾貨物,打點起身。也有放下人頭賬目,與隨童分頭並日催討。
八老為討欠賬,行至州前。隻見掛下榜文,上寫道“近奉上司明文:倭寇生發,沿海搶劫,各州縣地方,須用心巡警,以防衝犯。一應出入,俱要盤詰。城門晚開早閉”等語。
八老讀罷,吃了一驚,想道:“我方欲動身,不想有此寇警。
倘或倭寇早晚來時,閉了城門,知道何日平靜?不如趁早走路為上。”也不去討帳,徑回身轉來。隻說拖欠賬目,急切難取,待再來催討未遲。聞得路上賊寇生發,貨物且不帶去,隻收拾些細軟行裝,來日便要起程。檗氏不忍割舍,抱著三歲的孩兒,對丈夫說道:“我母親隻為終身無靠,將奴家嫁你,幸喜有這點骨血。你不看奴家麵上,須牽掛著小孩子,千萬早去早回,勿使我母子懸望。”言訖,不覺雙眼流淚。楊八老也命好道:“娘子不須掛懷,三載夫妻,恩情不淺,此去也是萬不得已,一年半載,便得相逢也。”當晚檗媽媽治杯送行。
次日清晨,楊八老起身梳洗,別了嶽母和渾家,帶了隨童上路。未及兩日,在路吃了一驚。但見:舟車擠壓,男女奔忙。人人膽喪,盡愁海寇恁猖狂;個個心驚,隻恨官兵無備禦。扶幼攜老,難禁兩腳奔波;棄子拋妻,單為一身逃命。不辨貧窮富貴,急難中總則一般;那管城市山林,藏身處隻求片地。正是:
寧為太平犬,莫作亂離人。
楊八老看見鄉村百姓,紛紛攘攘,都來城中逃難,傳說倭寇一路放火殺人,官軍不能禁禦,聲息至近,唬得八老魂不附體。進退兩難,思量無計,隻得隨眾奔走,且到汀州城裏,再作區處。
又走了兩個時辰,約離城三裏之地,忽聽得喊聲震地,後麵百姓們都號哭起來,卻是倭寇殺來了。眾人先唬得腳軟,奔跑不動。楊八老望見傍邊一座林子,向刺料裏便走,也有許多人隨他去林叢中躲避。誰知倭寇有智,慣是四散埋伏。林子內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,眾人欺他單身,正待一齊奮勇敵他。隻見那倭子,把海叵羅吹了一聲,吹得嗚嗚的響,四圍許多倭賊,一個個舞著長刀,跳躍而來,正不知哪裏來的。
有幾個粗莽漢子,平昔間有些手腳的,拚著性命,將手中器械,上前迎敵。猶如火中投雪,風裏揚塵,被倭賊一刀一個,分明砍瓜切菜一般。唬得眾人一齊下跪,口中隻叫饒命。
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,也不盡數殺戮。擄得婦女,恣意奸淫,弄得不耐煩了,活活的放了他去。也有有情的倭子,一般私有所贈。隻是這婦女雖得了性命,一世被人笑話了。其男子但是老弱,便加殺害;若是強壯的,就把來剃了頭發,抹上油漆,假充倭子。每遇廝殺,便推他去當頭陣。官軍隻要殺得一顆首級,便好領賞,平昔百姓中禿發瘌痢,尚然被他割頭請功,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,那管真假,定然不饒的。這些剃頭的假倭子,自知左右是死,索性靠著倭勢,還有捱過幾日之理,所以一般行凶出力。那些真倭子,隻等假倭擋過頭陣,自己都尾其後而出,所以官軍屢墮其計,不能取勝。昔人有詩單道著倭寇行兵之法,詩雲:
倭陣不喧嘩,紛紛正帶斜。
螺聲飛蛺蝶,魚貫走長蛇。
扇散全無影,刀來一片花。
更兼真偽混,駕禍擾中華。
楊八老和一群百姓們,都被倭奴擒了,好似甕中之鱉,釜中之魚,沒處躲閃,隻得隨順,以圖苟活。隨童已不見了,正不知他生死如何。到此地位,自身管不得,何暇顧他人?莫說八老心中愁悶,且說眾倭奴在鄉村劫掠得許多金寶,心滿意足。聞得元朝大軍將到,搶了許多船隻,驅了所擄人口下船,一齊開洋,歡歡喜喜,徑回日本國去了。
原來倭奴入寇,國王多有不知者,乃是各島窮民,合夥泛海,如中國賊盜之類,彼處隻如做買賣一般。其出掠亦各分部統,自稱大王之號。到回去,仍複隱諱了。劫掠得金帛,均分受用,亦有將十分中一二分,獻與本鳥頭目,互相容忍。
如被中國人殺了,隻作做買賣折本一般。所擄得壯健男子,留作奴仆使喚,剃了頭,赤了兩腳,與本國一般模樣,給與刀仗,教他跳戰之法。中國人懼怕,不敢不從。過了一年半載,水土習服,學起倭話來,竟與真倭無異了。
光陰似箭,這楊八老在日本國,不覺住了一十九年。每夜私自對天拜禱:“願神明護佑我楊複再轉家鄉,重會妻子。”
如此寒暑無問。有詩為證:
異國飄零十九年,鄉關魂夢已茫然。
蘇卿困虜旄俱脫,洪皓留金雪滿顛。
彼為中朝甘守節,我成俘虜獲何愆?
首丘無計傷心切,夜夜虔誠禱上天。
話說元泰定年間,日本國年歲荒歉,眾倭糾夥,又來入寇,也帶楊八老同行。八老心中一則以喜,一則以憂,所喜者,乘此機會,到得中國。陝西、福建二處,俱有親屬,皇天護佑,萬一有骨肉重逢之日,再得團圓,也未可知。所憂者,此身全是倭奴形象,便是自家照著鏡子,也吃一驚,他人如何認得?況且刀槍無情,此去多凶少吉,枉送了性命。隻是一說,寧作故鄉之鬼,不願為夷國之人。天天可憐,這番飄洋,隻願在陝、閩兩處便好,若在他方也是枉然。
原來倭寇飄洋,也有個天數,聽憑風勢:若是北風,便犯廣東一路;若是東風,便犯福建一路;若是東北風,便犯溫州一路;若是東南風,便犯淮揚一路。此時二月天氣,眾倭登船離岸,正值東北風大盛,一連數日,吹個不住,徑飄向溫州一路而來。那時元朝承平日久,沿海備禦俱疏,就有幾隻船,幾百老弱軍士,都不堪拒戰,望風逃走。眾倭公然登岸,少不得放火殺人。楊八老雖然心中不願,也不免隨行逐隊。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,官軍連敗了數陣,搶了幾個市鎮,轉掠寧紹,又到餘杭,其凶暴不可盡述。各府州縣寫了告急表章,申奏朝廷。旨下兵部,差平江路普花元帥領兵征剿。
這普花元帥足智多謀,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將,奉命克日興師,大刀闊斧,殺奔浙江路上來。前哨打探俊寇占住清水閘為穴,普花元帥約會浙中兵馬,水陸並進。那倭寇平素輕視官軍,不以為意。誰知普花元帥手下有十個統軍,都有萬夫不當之勇,軍中多帶火器,四麵埋伏。一等倭賊戰酣之際,埋伏都起,火器一齊發作,殺得他走頭沒路,大敗虧輸,斬首千餘級,活捉二百餘人,其搶船逃命者,又被水路官兵截殺,也多有落水死者。普花元帥得勝,賞了三軍。猶恐餘倭未盡,遣兵四下搜獲。真個是:饒伊凶暴如狼虎,惡貫盈時定受殃。
話分兩頭。卻說清水閘上有順濟廟,其神姓馮名俊,錢塘人氏。年十六歲時,夢見玉帝遣天神傳命割開其腹,換去五髒六腑,醒來猶覺腹痛。從幼失學,未曾知書,自此忽然開悟,無書不曉,下筆成文,又能預知將來禍福之事。忽一日,臥於家中,叫喚不起,良久方醒。自言適在東海龍王處赴宴,被他勸酒過醉。家人不信,及嘔吐出來都是海錯異味,目所未睹,方知真實。到三十六歲,忽對人說:“玉帝命我為江濤之神,三日後,必當赴任。”至期無疾而終。是日,江中波濤大作,行舟將覆,忽見朱幡皂蓋,白馬紅纓,簇擁一神,現形雲端間,口中叱吒之聲。俄頃,波恬浪息。問之土人,其形貌乃馮俊也。於是就其所居,立廟祠之,賜名順濟廟。紹定年間,累封英烈王之號。其神大有靈應。
倭寇占住清水閘時,楊八老私向廟中祈禱,問答得個大吉之兆,心中暗喜。與先年一般向被擄去的,共十三人約會,大兵到時,出首投降,又怕官軍不分真假,拿去請功,狐疑不決。
到這八月二十八日,倭寇大敗,楊八老與十二個人,俱潛躲在順濟廟中,不敢出頭。正在兩難,急聽得廟外喊聲大舉,乃是老王千戶,名喚王國雄,引著官軍入來搜廟。一十三人盡被活捉,捆縛做一團兒,吊在廊下。眾人口稱冤枉,都說不是真倭,哪裏睬他?此時天色已晚,老王千戶權就廟中歇宿,打點明早解官請功。
事有湊巧,老王千戶帶個貼身服侍的家人,叫做王興,夜間起來出恭,聞得廊下哀號之聲,其中有一個像關中聲音,好生奇異。悄地點個燈去,打一看,看到楊八老麵貌,有些疑惑,問道:“你們既說不是真倭,是哪裏人氏?如何入了倭賊夥內,又是一般形貌?”楊八老訴道:“眾人都是閩中百姓,隻我是安西府盩厔縣人。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,被倭寇擄去,髡頭跣足,受了萬般辛苦。眾人是同時被難的。今番來到此地,便想要自行出首。其奈形狀怪異,不遇個相識之人,恐不相信,因此狐疑不決。幸天兵得勝,倭賊敗亡,我等指望重見天日,不期老將軍不行細審,一概捆吊,明日解到軍門,性命不保。”說罷,眾人都哭起來。王興忙搖手道:“不可高聲啼哭,恐驚醒了老將軍,反為不美。則你這安西府漢子,姓甚名誰?”楊八老道:“我姓楊名複,小名八老。長官也帶些關中語音,莫非同郡人麽?”
王興聽說,吃了一驚:“原來你就是我舊主人!可記得隨童麽?小人就是。”楊八老道:“怎不記得!隻是須眉非舊,端的對麵不相認了。自當初在閩中分散,如何卻在此處?”王興道:“且莫細談,明早老將軍起身發解時,我站在旁邊,你隻看著我,喚我名字起來,小人自來與你分解。”說罷,提了燈自去了。眾人都向八老問其緣故,八老略說一二,莫不歡喜。
正是:
死中得活因災退,絕處逢生遇救來。
原來隨童跟著楊八老之時,才一十九歲,如今又加十九年,是三十八歲人了,急切如何認得?當先與主人分散,躲在茅廁中,僥幸不曾被倭賊所掠。那時老王千戶還是百戶之職,在彼領兵。偶然遇見,見他伶俐,問其來曆,收在身邊伏侍,就便許他訪問主人消息,誰知杳無音信。後來老王百戶有功,升了千戶,改調浙中地方做官。隨意改名王興,做了身邊一個得力的家人。也是楊八老命不當盡,祿不當終,否極泰來,天教他主仆相逢。
閑話休提。卻說老王千戶次早點齊人眾,解下一十三名倭犯,要解往軍門請功。正待起身,忽見倭犯中一人,看定王興,高聲叫道:“隨童,我是你舊主人,可來救我!”王興假意認了一認,兩下抱頭而哭。因事體年遠,老王千戶也忘其所以了,忙喚王興,問其緣故。王興一一訴說:“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。彼時尋覓不見,不意被倭賊擄去。小人看他麵貌有些相似,正在疑惑,誰想他到認得小人,喚起小人的舊名。望恩主辨其冤情,釋放我舊主人。小人便死在階前,瞑目無怨。”說罷,放聲大哭。眾倭犯都一齊聲冤起來,各道家鄉姓氏,情節相似。老王千戶道:“既有此冤情,我也不敢自專,解在帥府,教他自行分辨。”王興道:“求恩主將小人一齊解去,好做對證。”老王千戶起初不允,被王興哀求不過,隻得允了。
當日將一十三名倭犯,連王興解到帥府。普花元帥道:“既是倭犯,便行斬首。”那一十三名倭犯,一個個高聲叫冤起來,內中王興也叫冤枉。王國雄便跪下去,將王興所言事情,稟了一遍。普花元帥準信,就教王國雄押著一幹倭犯,並王興發到紹興郡丞楊世道處,審明回報。
故元時節,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職,卻隻下太守一肩,與太守同理府事,最有權柄。那日,郡丞楊公升廳理事,甚是齊整。怎見得?有詩為證:
吏書站立如泥塑,軍卒分開似木雕。
隨你凶人好似鬼,公庭刑法不相饒。
老王千戶奉帥府之命,親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楊郡丞廳前,相見已畢,備言來曆。楊公送出廳門,複歸公座。先是王興開口訴冤,那一班倭犯哀聲動地。楊公問了王興口詞,先喚楊八老來審。楊八老將姓名家鄉備細說了。楊郡丞問道:“既是盩厔縣人,你妻族何姓?有子無子?”楊八老道:“妻族東村李氏,止生一子,取名世道。小人到漳浦為商之時,孩兒年方七歲。在漳浦住了三年,就陷身倭國,經今又十九年。自從離家之後,音耗不通,妻子不知死亡。若是孩兒撫養得長大,算來該二十九歲了。老爺不信時,移文到盩……縣中,將三黨親族姓名,一一對驗,小人之冤可白矣。”再問王興,所言皆同。眾人隻齊聲叫冤。楊公一一細審,都是閩中百姓,同時被擄的。楊公沉吟半晌,喝道:“權且收監,待行文本處查明來曆,方好釋放。”
當下散堂,回衙見了母親楊老夫人,口稱怪事不絕。老夫人問道:“孩兒今日問何公事?口稱怪異,何也?”楊公道:“有王千戶解到倭犯一十三名,說起來都是我中國百姓,被倭奴擄去的,是個假倭,不是真倭。內中一人,姓楊名複,乃關中縣人氏。他說二十一年前,別妻李氏,往漳浦經商。
三年之後,遭倭寇作亂,擄他到倭國去了。與妻臨別之時,有兒年方七歲,到今算該二十九歲了。母親常說孩兒七歲時,父親往漳州為商,一去不回。他家鄉姓名正與父親相同,其妻子姓名,又分毫不異。孩兒今年正二十九歲,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。況且王千戶有個家人王興,一口認定是他舊主。那王興說舊名隨童,在漳浦亂軍分散,又與我爺舊仆同名,所以稱怪。”老夫人也不覺稱道:“怪事,怪事!世上相同的事也頗有,不信件件皆合,事有可疑。你明日再行吊審,我在屏後竊聽,是非頃刻可決。”
楊世道領命,次日重喚取一十三名倭犯,再行細鞫。其言與昨無二。老夫人在屏後大叫道:“楊世道我兒!不須再問,則這個盩厔縣人,正是你父親!那王興端的是隨童了。”驚得郡丞楊世道手腳不迭,一跌跌下公座來,抱了楊八老放聲大哭,請歸後堂,王興也隨進來。當下母子夫妻三口,抱頭而哭,分明是夢裏相逢一般。則這隨童也哭做一堆。哭了一個不耐煩,方才拜見父親。隨童也來磕頭,認舊時主人、主母。
楊八老對兒子道:“我在倭國,夜夜對天禱告,隻願再轉家鄉,重會妻子。今日皇天可憐,果遂所願。且喜孩兒榮貴,萬千之喜。隻是那一十二人,都是閩中百姓,與我同時被擄的,實出無奈。吾兒速與昭雪,不可偏枯,使他怨望。”楊世道領了父親言語,便把一十二人盡行開放,又各贈回鄉路費三兩,眾人謝恩不荊一麵吩咐書吏寫下文書,申複帥府;一麵安排做慶賀筵席。衙內整備香湯,伏侍八老沐浴過了,通身換了新衣,頂冠束帶。楊世道娶得夫人張氏,出來拜見公公。一門骨肉團圓,歡喜無限。
這一事鬧遍了紹興府前。本府檗太守聽說楊郡丞認了父親,備下羊酒,特往稱賀,定要請楊太公相見。楊複隻得出來,見了檗公,敘禮已畢,分賓而坐。檗太守欣羨不已。楊郡丞置酒留款。飲酒中間,檗太守問楊太公何由久客閩中,以致此禍。楊八老答道:“初意一年半載便欲還鄉,何期下在檗家,他家適有寡女,年二十三歲,正欲招夫幫家過活。老夫入贅彼家,以此淹留三載。”檗公問道:“在彼三年,曾有生育否?”八老答道:“因是檗家懷孕,生下一兒,兩不相舍,不然也回去久矣。”檗公又問道:“所生令郎可曾取名?”八老不知太守姓名,便隨口應道:“因是本縣小兒取名世道,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德,要見兩姓兄弟之意。算來檗氏所生之子,今年也該二十二歲了,不知他母子存亡下落。”說罷,下淚如雨。檗太守也不盡歡。又飲了數杯,作別回去,與母親檗老夫人說知如此如此:“他說在漳浦所娶檗家,與母親同姓,年庚不差,莫非此人就是我父親?”檗老夫人道:“你明日備個筵席,請他赴宴,待我屏後窺之,便見端的。”
次日,楊八老具個通家名帖,來答拜檗公,檗公也置酒留款。檗老夫人在屏後偷看,那時八老衣冠濟楚,又不似先前倭賊樣子,一發容易認了。檗老夫人聽不多幾句言語,便大叫道:“我兒檗世德,快請你父親進衙相見!”楊八老出自意外,倒吃了一驚。檗太守慌忙跪下道:“孩兒不識親顏,乞恕不孝之罪。”請到私衙,與檗老夫人相見,抱頭而哭,與楊郡丞衙中無異。
正敘話間,楊郡丞遣隨童到太守衙中,迎接父親。聽說太守也認了父親,隨童大驚,撞入私衙,見了檗老夫人,磕頭相見。檗老夫人問起,方知就是隨童。此時隨童才敘出失散之後,遇了王百戶始末根由。闔門歡喜無限,檗太守娶妻蔣氏,也來拜見公公。檗公命重整筵席,請楊郡丞到來,備細說明。一守一丞,到此方認做的親兄弟。當日連楊衙小夫人張氏都請過來,做個合家歡筵席,這一場歡喜非校分明是:苦盡生甘,否極遇泰。豐城之劍再合,合浦之珠複回。高年學究,忽然及第連科;乞食貧兒,驀地發財掘藏。寡婦得夫花發蕊,孤兒遇父草行根。
喜勝他鄉遇故知,歡如久旱逢甘雨。兩葉浮萍歸大海,人生何處不相逢。
楊八老在日本國受了一十九年辛苦,誰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兒楊世道,後妻檗氏所生孩兒檗世德,長大成人,中同年進士,又同選在紹興一郡為官。今日天譴相逢,在枷鎖中脫出性命,就認了兩位夫人,兩個貴子,真是古今罕有。第三日闔郡官員盡知奇事,都來賀喜。老王千戶也來稱賀,已知王興是楊家舊仆,不相爭護。王興已娶有老婆,在老王千戶家。老王千戶奉承檗太守、楊郡丞,疾忙差人送王興妻子到於府中完聚。檗太守和楊郡丞一齊備個文書,到普花元帥處,述其認父始末。普花元帥奏表朝廷,一門封贈。檗世德複姓歸宗,仍叫楊世德。八老在任上安享榮華,壽登耆耋而終。此乃是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,榮枯得失,盡是八字安排,不可強求。有詩為證:
才離地獄忽登天,二子雙妻富貴全。
命裏有時終自有,人生何必苦埋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