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孟婆幸虧賈節度留在營中,陪伴小姐,得全性命。他說道:“近日賈老爺要將小姐招贅卞參軍,小姐心上不從,吩咐老身細細勸解。就那參軍,才貌無雙,與小姐十分相稱,叫他不必推阻。我想連小姐性命,也是賈老爺救的,不然亂軍中,小姐今不知怎樣下落?他一片好心,何必苦苦執拗,不免向前勸他一番。”見了小姐,說道:“老爺吩咐我對小姐說,他軍中隻有小姐一身在此,他常要各營察點,照管不便,酈老爺急忙又不知下落,知如今隻得從權。有一位卞參軍,年貌廝稱,文武全才,意思將他入贅。昨日與小姐說,你未曾承應,叫老身勸你,成就了罷。”小姐聞聽,落淚道:“媽媽,奴家一身漂泊,感荷賈公收養,他的言語,豈敢執拗?隻是我至親爹娘,不知散失何所,那有這般閑心招贅夫婿?況且六禮未成,又無媒妁,因此心上未免躊躇。”孟婆道:“此是百年好事,不消躊躇。賈老爺也說來,他與老相公如同胞兄弟,看待小姐,就是自己親生一般。因為女婿甚佳,不可錯此機會,斷不肯誤你終身大事。他一力主婚,就是媒妁了,小姐,你依老身說,從下了罷。”小姐道:“媽媽,既如此說,也隻得憑賈老爺主張罷。”孟婆道:“如此就回覆賈老爺去。但老身是個殘病人,又是單身,明日合巹之夕,不便進來,到後日看你罷。待我回覆去也。”小姐道:“孟媽媽去了,但奴家心事,一則不忍背著爹媽自行婚配,二則那軸《春容》上的人兒,從今也要割斷了,再無相見之期。煙緣既注定在此,如何那幅畫錯在奴家處?奴家題得箋,怎麽燕子又銜與霍郎?有此兩椿奇事,如今都成畫餅,不免取出畫來,再看一看。”看夠多時,不覺傷感說道:“霍郎,霍郎!若要相逢,除非來世;《春容》、《春容》,奴家今日與你別過,再不得展玩了。”正是:慢說今生緣已盡,還圖再結後生緣。
到了次日,賈老爺吩咐:“吉時已到,喚儐相快來讚禮,請小姐與卞參軍成親。但還有一件,今日是個吉時,吩咐那駝婆,他是單身,又且殘疾人,權且回避回避。”左右應聲:“曉得。”喚到儐相簪花披紅,唱起禮來。二人出來,拜過天地,又交拜了。賈老爺吩咐,送入洞房。合巹以後,高懸蠟燭,夫婦坐定。霍生見小姐容顏,失了一驚。呀!分明是雲娘!不覺隨口問道:“小姐莫非是華”剛說到此,忙住了口。背身說道:“不可造次,豈有雲娘在這裏的理!若是他,不該如此害羞起來,但容貌恰似。”又仔細一窺,慌道:“險些認錯了!雲娘腮上有桃紅一瓣的,這卻沒有。我記得那醫婆說,酈府小姐與雲娘一樣,那曉得又露出這位賈小姐來,是第三個了。”
這酈小姐也偷眼看那參軍,說道:“卞郎似曾日日會熟的一樣。”想了想,說:“是了!那畫中穿紅衫的,像他不過。但那人名喚都梁,並非卞姓。”正自猜想,霍生道:“夜深了,小姐,我與你就枕罷。”正是:花燭青油輝幕裏,燈前相見是耶非。
他二人一夜光景,曲盡魚水之歡,這且不表。
卻說祿山平定,人漸安寧。以前考試,尚未開榜。忽聞今日揭曉,這些報喜人,俱在禮部前等候。隻見背榜官行來,不多一時,高懸上麵,就看抄寫名次的嚷道:“第一甲第一名鮮於佶陝西扶風人。原來狀元中在此處,好去扶風會館中報去。孩子們,錄條在此。”疾忙前去。那知鮮於佶因兵馬擾亂,離了姚店舊寓,移在扶風會館來,問得禮部,今日五更頭出榜,他盼望道:“怎麽此時還沒些影兒?你聽這樹上喜鵲兒,叫得好不有意思。”忽見眾報人跑來問:“那是鮮於相公?”鮮生問道:“中在何處?”報人道:“是頭名狀元。”鮮生喜歡道:“快拿錄條來。”眾報人呈上。鮮於佶見是真實,說:“你們共來飲杯喜酒,賞錢決不肯輕的。”又有一起人捧著冠帶,見了鮮生,叩下頭去,說:“我們是迎鮮於狀元赴瓊林宴的。”
鮮生道:“你們起來領賞,隨我赴宴去也。”且把這鮮於佶,改號作弊,中了狀元,竟認成自己應得的,不覺歡天喜地,權且按下不表。
卻說酈小姐成親後,倒有些慍色,說道:“奴家自蒙賈公收養,待若親生,又為擇得佳婿,但是不在爹媽膝前,合巹之夕,終是淒涼。今日隻得勉強向妝台梳洗則個。你看這幾日眉痕間轉覺消瘦,奴家細看卞郎麵貌,宛然是畫上郎君,但那人姓霍,卻不姓卞。我欲將舊日家門明白說與他,隻是才做夫妻,說話尚有些害怯。”那知霍生也背地說道:“小生細看新娘子麵孔,宛然與華行雲無二,昨夜燈下險些錯說出來。難道天下有這等相像的?曾記得那醫婆說道:“酈家小姐也像雲娘。隻怕就像,隻是略略帶幾分兒,那裏有賈小姐這般,一色辨不出的?”見了飛雲,說:“娘子,你在此處梳洗了。”飛雲道:“正是。”因而坐下敘談。再說孟婆昨宵回避,今早出來,說道:“昨夜小姐成親,老身原說過的,吉辰躲過,不曾到洞房裏去。聽說招贅的這位卞參軍,果然人物齊整,郎才女貌,賈老爺心上甚是喜歡,今日想無妨礙了,不免到小姐房中看看。”
進門見了新郎,大驚叫道:“你是霍相公!好沒道理,這是小姐洞房裏,你怎麽擅自撞將進來,在此勾勾答答的,成甚麽規矩?倘那卞參軍見了,不當穩便!”推著霍生說:“不是兒戲,快出去!快出去!”飛雲小姐也驚訝道:“媽媽,這就是卞參軍,怎麽叫他是霍相公?”孟婆道:“小姐,老身不差的,這就是霍都梁。請我看過病的。霍相公,我為你一幅詩箋,吃了許多苦,你不曉得!”小姐道:“這也奇了!既是霍郎,如何又姓卞呢?”霍生笑道:“小生果是霍都梁,改這名姓,有個緣故,待慢慢的說。”小姐道:“我不信!若是霍都梁,媽媽,是你說的,奴家有一幅詞箋,燕子銜去的,是他拾得,如今在那裏?”霍生道:“小生收詩箋一幅,果是燕子銜來的,卻是那酈飛雲題的,與娘子無幹。”取出箋來遞與小姐說:“這是酈小姐題的,請細看來。”孟婆道:“霍相公,還做夢裏!這就是酈小姐,叫做飛雲,那裏又有個酈小姐?”霍生道:“他是賈老爺女兒,怎麽平白姓起酈來?”飛雲笑而不言。少遲一遲,說:“媽媽,你細細說與他罷。”孟婆道:“亂軍中,把小姐認為己女的。”霍生道:“啐!我真個做夢了,娘子原來是賈公收養的,活活一個酈飛雲在此,卻怎麽還把你來朝思暮想?娘子,小生有一幅春容畫錯送到你處,如今可在麽?”小姐將畫取出,說:“現在這裏,且把那改姓名的緣故,請郎君細細說與奴聽。”霍生遂將畫春容拾燕箋說了一遍。小姐道:“這卻是前半截話。奴家不明白改卞姓的緣故,請將說來。”
霍生又將托孟婆拿詩換《春容》,不知何人走漏消息,賴我私通關節,被番子訛詐,幾遭羅網,所以改姓逃避。娘子,你也把題箋的事情,說與我聽。”飛雲也把題畫失箋的景象,說了一遍。二人前後說得明白,分外親熱。霍生囑托道:“娘子、媽,你在洞房外邊,且不妥說出我是霍相公,仍喚作卞參軍才覺穩便。”孟婆道:“這個曉得。”這事惟他三人明白,後事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