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飛雲小姐,服養之後,病體漸愈,老夫人甚是喜歡。
說道:“孩兒,你爹爹為知貢舉,入場將近一月了。今日又是端陽,廚中備得菖蒲酒,與你在石榴花下小飲幾杯,應個節氣。”小姐道:“孩兒病體才好,有些怯風,就在這中堂內陪侍母親罷。”夫人道:“這也由你。”夫人坐定,小姐送酒,然後陪坐。梅香送過酒去,母女二人正賞花飲酒,忽見酈尚書隨著院子,急急忙忙走進內堂。夫人起身,驚問道:“相公,何事這等匆忙到衙呢?”尚書道:“不好了!為哥舒翰失利,安祿山這廝闖進潼關來了。聖駕已經西巡,我隻得追隨前去,待事定再傳臚了。”夫人道:“這卻怎麽處?”尚書吩咐:“快取我衣來換上,把印信縛在臂上,隨身行李先發去,權且乘車出了城,再乘馬趕去未遲。”遂把衣更換,辭別夫人、小姐,說:“家中事情憑伊照管,不能細講了。”夫人、小姐灑淚相送,不勝傷感。隻見院子忙忙跑來說:“不好了!老爺才出得城門,賊兵四麵焚掠起來。梅香,快請夫人、小姐換了衣服,往南山杜莊子上去等候。”又聽外邊鳴鑼呐喊,夫人、小姐領著院子、梅香,隨眾人出城逃難去了。這且按下不題。
卻說華行雲自與霍生別後,魂夢長牽,音書不至。心中反覆思量道:“不知他歸向茂陵,或是浪遊他鄉?那詞箋牽連的事,也不見有個下落,不能訪個實信,捎信與他,教人好生愁悶。且住,他前日單身出門,行李留下在此,別的都沒緊要,隻是平日詩文稿,與場中文字,乃是才人一片錦繡心腸,須索與他簡點明白,收拾了才好。”剛收藏停當,忽聽有人叩門。
開門一看,說道:“原來是鮮於相公,前日多多有勞。”鮮生道:“雲娘,你這幾日家裏好麽?”行雲道:“有甚麽好處?奴家正要相問。霍郎去後,有消息沒有?”鮮生笑道:“天殺的,我就猜你當頭定要問這一句,消息有在這裏。”行雲喜道:“他如今現在那裏?”鮮生道:“呀!你還不曉得,就在那廂來了。”行雲眼向前望,說道:“不見那?”鮮生上前抱住,說:“在這裏!”笑了一笑,道:“我與霍秀夫極相好,你曉得的,原是一個人。你如今與我也如此,如此。”行雲推開道:“那裏說起?好不識羞,這般舍著皮臉,盡來胡纏。”鮮生道:“你們門戶人家,樂舊近新,呼張抱李,原有舊規的,何必如此拘執?”行雲道:“你莫差了念頭。奴家與霍郎,是在佛前焚香,曾發下誓願,做了夫妻,永不相忘的。”鮮生道:“他做得,我老鮮也做得的。”行雲道:“你好沒道理!既說是與霍郎相厚,怎麽他才起身,便欺心調撥奴家?請!請!請!”
鮮生道:“好了,請我進房去了。”行雲把鮮生推出門外,忙將門閉上而去。鮮於佶怒道:“曖喲,如此憊賴,真個是這樣起來了。啐!華行雲,華行雲!你還做夢哩!癡心想著霍都梁,再續舊盟,那曉得他是身上有事的人,一去再不回頭了。”忽見店主人跑來說:“鮮於相公,不好了,如今長安城中,被賊兵焚掠起來,人人逃竄,你可回下處,收拾行李,搬移搬移,老漢各自逃難去,顧不得你了。”耳邊廂又聽呐喊之聲,兩人驚忙而走。
卻說那酈府中夫人、小姐,領著梅香,背著行李、畫軸,慌慌忙忙出得城來,隨定逃難人東走西撞,忽被賊兵撞散。隻見安祿山前鋒何千年,因哥舒翰敗績,乘勢搶入潼關,他說道:“爭奈天雄節度賈南仲,領了五千鐵騎精兵,從商南小路緊追上來,著實利害。軍士們,長安不可久戀,將子女金珠上緊搶掠一番,疾速望隴西一帶,去攻犯便了。”眾人應聲:“得令。”所以驚得長安士庶,走的走,逃的逃,心慌意亂,一家人失散的盡多,這且按下不題。
卻說節度賈南仲說道:“向因賊兵犯難,領重兵把住虎牢關口,防他小路抄襲長安。誰知哥舒老將軍敗績,賊奴乘勢直搶潼關,真個可恨!因此統領五千鐵騎,晝夜兼程,緊追到此。幸喜到灞上地方了。眾軍士,且暫紮住在此,待探馬到來,得了消息,再作道理。”眾軍道:“曉得。”不多時候,聽得銅鈴陣響,馬蹄齊鳴,軍士稟道:“老爺,探馬到了。”探子進營,節度問道:“賊勢如今怎麽樣?你慢慢說來。”探子道:“官軍從西去十裏,與賊兵抵住了,打了一個狠仗,我兵大勝,何千年敗走西遁。”賈節度道:“可喜,可喜!”探子又道:“但哥舒將軍的敗兵,倒在城中擄人家子女,反覺為患。”賈節度道:“如此,你快傳令箭一隻去,但有官兵掠人口家貲者,即時稟示;如收得避難子女,俱還各家,仍具冊申報,不許隱匿。”探子得令去後,賈節度道:“這也可恨,怎麽賊兵西遁,倒是哥舒營中殘兵如此無禮?”隻聽又有人報道:“報老爺,各營把令箭傳到了。收留婦女,但有認識的,已各各送還,內中隻有兩個女人,一個說是大家小姐,但無人識認;一具是殘疾老婆子,沒處收養,請老爺鈞旨發落!”賈節度道:“如此,且先喚過那大家女子來,我問他個來曆,才好發放。”眾軍領命,即將女子喚到。賈節度舉目一觀,說道:“看這女子舉止,果然是大人家的。你何處居住?何家宅眷?可詳細說明,便與你察訪,送你回去。”飛雲小姐含羞,哭訴道:“不瞞大人,我爹爹就現任禮部酈尚書,諱做安道的。”賈節度驚訝道:“呀!原來你就是我酈年兄的令愛了?酈年兄呀!嚐憐你伯道無兒,誰知道弱女又受顛連。小姐,我與你令尊是極相厚的同年,我今春曾寄書問候他,你可知道麽?”飛雲想了想,說道:“大人莫非是節度賈公麽?”賈節度道:“正是。”飛雲道:“今春蒙差人問候家父,曾收下吳道子《觀音》像一軸,奴家還記得。”賈節度道:“如此的是我酈年兄令愛無疑了。如今軍馬紛紛,令尊尚在行間,你獨自一個,就送你到府,也無人照管。我意欲收你為女,待平定後,送你回去,意下如何?”飛雲道:“奴家聽得爹爹嚐說,與大人相厚,猶如同胞;今日見大人,就是見了爹爹一般的了!隻是此恩此德,邱山難報!”
遂倒身拜了四拜,起來。賈節度受禮道:“但軍中少個服侍的女人,怎麽處?左右先前報說,還有一個婆子,可喚來。”役人道:“曉得。”不多時候,隻見一個駝婆,背著包袱畫卷,走到麵前,叩下頭去,起身見了飛雲,說:“呀!這是酈小姐,怎麽也在這裏?正要尋你,我在賊兵中,親見梅香姐被害了,遺下了包袱在此,交付與你。”飛雲聞說下淚。賈節度道:“原來認得這婆子的?”飛雲道:“這是個醫婆,孩兒用過他藥的。”賈節度道:“如此恰好就留在軍中,與你作伴罷。”駝婆謝了起來。賈節度道:“你們離亂中路途辛苦,且同去房中將息將息,待我前營察點軍馬去。”也竟自去了。孟媽亦同小姐回房,二人相會,不知說些甚話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