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酈尚書、鮑氏夫人,忽見飛雲小姐茶飯懶進,隻是要睡,麵貌瘦損,十分放心不下。因傳院子過來,吩咐道:“小姐身上不自在,快去請位醫生來看看。”院子稟道:“”老爺不在衙內,醫生不便喚進來。這街上倒有個女科醫婆,叫做孟媽媽,人人道他的藥靈,不若請他來看。”夫人道,“如此快去請來。”院子聞聽,不敢怠慢,走到孟家門首,問聲:“有人麽?”卻說這女醫是個駝背,走來問道:“是那個?”院子道:“我是酈老爺府中,請你去看病的。”孟媽道:“如此同去便了。”不多時,進了衙內,見了夫人,說:“老婦叩頭。”
夫人道:“請起。女先生,老身隻有一個女兒,這幾日有些小恙,煩你診看,調理好了,重重相謝。”孟媽道:“夫人,女科是我的本行,自然用心的。”夫人道:“梅香,你可領他進去。”夫人遂後跟來,問道:“女孩兒,你今日身子好些麽?”
小姐道:“不見得。無別樣症候,隻是再打不起精神來。”孟媽近前說:“小姐,恕不見禮罷!待我來看看脈息,好用藥。”
診脈一會,說道:“小姐,你虛怯怯的,最怕當風,午後就要渾身發熱,是患怔仲病症。”小姐道:“都說得對玻”孟媽道:“我從十七八歲看病起,到如今,那有認錯了病症的。這病容易治,待我撮藥一服,就要好的。”梅香問道:“此劑藥是什麽引子?我好去煎。”孟媽道:“薑三片,棗二枚,煎至八分,還請老夫人親去熬方好。”夫人道:“如此你且略坐坐,待我看人煎好了,勞你親送小姐吃下方好!”孟媽道:“這個使得。”夫人抽身往前去了。孟媽扯著梅香,往背地說道:“梅香姐,我問你,我看小姐脈息,有思鬱在裏麵,像是傷春玻你實對老娘說,是怎麽起得?”梅香道:“實不瞞媽媽說,小姐一向是極重端的,再沒有一思兒胡思亂想。隻為前日裱軸觀音像,供奉供奉,不想裱背鋪裏錯發了一軸畫來。”孟媽道:“敢是錯了吃惱麽?”梅香道:“卻不惱,到是好笑。”孟媽道:“怎麽好笑?”梅香道:那曉得錯來的是軸春容畫,上麵的一個女娘,與俺小姐相貌一個印板兒印的不差。那女娘身邊,又畫一個如花似玉的郎君,生得標致。我小姐看了,像是心上就有幾分想著那人兒一般,偶然把這節事情,在箋上題一首詞,又古怪得緊。”孟媽道:“怎麽又古怪?”梅香道:“剛剛住了筆,卻被梁上燕子飛下,銜將去了。故此,從那日起,小姐心上,隻是這等懨懨答答的。”孟媽道:“梅香姐,你這些都是鬼話,哄你老娘不得。從來那裏有個不見麵害相思的?我不信。”梅香道:“真話與你說倒不信,你看小姐睡熟了,我悄悄取那畫與你看,便分明了。”孟媽道:“你可取來,取來!”
梅香取到。孟媽展開一看,驚訝道:“原來果有此事!隻是我也像認得這個女娘,一時想不起來。”又偷將小姐對看,說道:“實是像小姐不過。”梅香道:“媽媽,我不識字,小姐說還有作畫的人名姓在上。”孟媽道:我為寫藥方引子,粗粗認得幾個字,待我看來。”遂看遂念道:“茂陵霍都梁寫贈雲娘妝次。真個有名姓。這樁事也奇不過了,所以他便這等胡思亂想,害出這傷春病了,隻是這不見麵的相思,到底感得輕鬆,也不難治。你且收了畫去,怕老夫人出來看見不便。”正說話間,夫人隨人把了藥來,命小姐吃完了,吩咐梅香:“打發小姐睡睡方好。”忽報老爺回衙了。夫人迎著道:“相公回來了。”
酈尚書道:“夫人,女孩好些麽?”夫人道:“適才接此位女醫來看,說不妨事的了,藥吃方才睡了。”孟媽上前叩頭。尚書道:“有勞你了,小姐的病不幹礙麽?”孟媽道:“小姐的病,是略傷了風,心上也有些煩鬱,隻消用一兩服藥,就平安了。”尚書道:“如此卻好。夫人,女兒病尚未好,下官又奉命知今科貢奉,即刻便要入常這女醫可賞他一兩銀子,以後要藥,差人去齲為帖回避關防,你不便進來。小姐好時,待我出場後,重重相謝。”孟媽答應,拜謝而去。院子來稟,巡綽官俱在外廂伺候。酈尚書道:“下官就要入場,夫人請道內去罷。”然後走到外庭,叫巡綽官過來:“我有關防告示一道,可即行刻出印了,遍處張掛,不可遲慢。”巡綽應聲去了。眾役稟道:“請老爺起行。”院子道:“送老爺。”尚書吩咐院子:“你年紀老成,衙中一切,著實要嚴緊,進去罷。”院子說:“曉得。”眾役隨著一擁而去。
卻說監試官早到貢院,吩咐巡綽官掌號開門,應試舉子務要搜撿明白,魚貫而入,點名各歸號房,不許挨越。巡綽官遵諭。隻聽轅門吹打起來,進了院門,巡軍上來排列兩旁。那些儒生們也有老的,也有少的,挨名答應。巡官喊道:“仔細收。”眾軍齊道:“搜檢無弊。”或歸東號房,或進西號房,還剩一位無號。巡綽說:“坐滿了怎麽處?也罷,到這邊席號坐罷。稟老爺,點名搜檢已畢,請封條封門。”遂將門封完。監試官道:“可喜今科規矩嚴明,一毫無弊,天氣又且清爽,可為大典慶賀。今日起早了,不免進去歇息歇息,到明朝好來放關便了。”到了次日晚間,隻見眾人各執高燈,來接進場相公的。
說道:“夥計們,今年規矩森嚴,莫擠近柵欄邊去,大家遠遠站立,等候各人家相公出來,上前迎罷。”正說話間,又見一個執板皂隸走來,說道:“今年規矩嚴得很,你們趕閑人不許挨近柵欄,但有舉子們出來,清清楚楚放出。凡有擠者,著實打去。”聽得內打雲板三聲,吆喝開門,外巡官道:“內裏打點,放頭牌出來了。”皂隸道:“你們眾人站開些,待相公們好走。”眾人向裏張望,出來一位老相公,被人背去,又有一個平頭來接霍生的,望見霍生出場,說道:“相公,定是得意的了。”忙把筆硯接過,跟隨而去。又有個姚店主,說道:“鮮於相公進場去,怎麽日色老高,老漢在家中吃過早飯了,還未見出來?放心不下,不免向貢院前看看,是怎麽說呀。此是貢院門首,還封在那裏。”聽那皂隸嚷道:“悔氣,悔氣!這些相公,不知是果真有本事的,在裏麵著實鏖戰;又不知是墨水幹了,一點兒榨不出。遭他家娘的瘟!要我們辛辛苦苦在此伺候。平日慣賭慣嫖,噇你娘的道!”姚店主道:“咳!你聽這些人埋怨話頭,就像曉得鮮於相公平日行徑的。”忽聽院裏一片聲叫搶卷,打雲板開門。皂隸道:“謝天謝地!好了,出來了!”店主見鮮於相公出來,迎著道:“小人在此接常”鮮於佶道:“好辛苦。”皂隸向前道:“我問你,你這樣辛苦,就在家裏自在自在,休來現世也罷了。為你一個,苦了我們守到如今。我看這付嘴臉,也不像是個發跡的。”鮮於佶反戲說道:“下次再不敢如此,再若如此,但憑,但憑”回身與店主回家。路上說道:“那裏說起,裏邊文字做得簇錦般,這是想得動了火,牙齒忽然疼起來。哎喲,恨不得要死,隻得慢慢的謄寫,故弄到此時出來,難怪這些狗頭說話。”遂進店中,姚主人道:“相公,請用些飯,將息將息,小人也要去安歇。”
鮮生道:“有勞了!請自便罷。”店主告辭去了。鮮生回身笑道:“鮮於佶,鮮於佶!我問你:這是怎麽說?活現世,受了許多辛辛苦苦、勞勞碌碌,三年出場一番,走到場裏麵,一個字兒寫不出,倒反被那些狗頭如此作踐,不是觀場,倒是來受罪了。且坐下,把這些酒飯消繳在肚子裏,也是我老鮮走科場一遭。”吃完了,即又道:“想場中做文字時,心上慌得緊,不知寫了那套嫖經,那一宗酒帳,鬼畫符一般。若要中,除非是烏紗滿天,像那烏鵲飛,我把這頭往上一撞,撞著了,才使得,不然一生一世,也隻是這樣糟骨頭,如今說不著,斷斷要去與老臧商量做那法兒了。”且先到霍秀夫他那裏去走一遭,問他什麽字號便了。正是:
且從河漢旁邊路,偷取天孫織錦囊。
畢竟怎樣偷換字號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