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濟南初廢,帝於太後前涕泣誓言,許以終始相保,決無害意。雖征至晉陽,初意幽之別第,終其天年。歸彥等數陳利害,日夜勸帝除之。帝乃遣人密行鴆毒,濟南不從,扼而殺之。時年十七歲。其後孝昭頗自愧悔,忽忽若失。有晉陽令史至鄴,早行,路遇儀仗甚都,有一王者坐馬上,酷似文宣,心甚疑之。有一騎落後,問之,騎曰:「文宣帝也。今往晉陽複仇耳。」
倏忽不見。令史歸,不敢言。後聞帝疾,謂人曰:「帝必不起。」其時宮中諸厲並作,或歌呼樑上,或叱吒殿中。帝惡之,備行禳魘之事,而厲不止。
時有巫者,言天狗下降大內,不利帝躬,乃於其所講武以禳之。帝自強作精神,乘馬射箭。馬忽絕韁而奔,有兔從草中竄出,馬驚逸,帝墜地絕肋。左右救之,昏迷良久乃蘇。扶至宮,發暈數次。太後聞之,來視疾,問曰:「汝征濟南至此,今何在?」帝不答。連問,皆不答。太後怒曰:「殺之耶?不用吾言,死其宜矣!」遂不顧而去。一月甲辰,詔以嗣子衝,弟長廣王湛統茲大寶,遣趙郡王睿至鄴征之。又與湛書曰:「百年無罪,汝可以樂處置之,勿效前人也。」是日,殂於晉陽宮。臨終,但言恨不見太後山陵。睿至鄴,宣帝遺命,使繼大統。湛猶疑其詐,使所親先詣嬪所,發而視之,使者複命,乃大喜。馳赴晉陽,使河南王孝瑜先入宮,改易禁衛,然後入。癸醜,湛即皇帝位於南宮,是為武成皇帝。大赦,改元大寧。立妃胡氏為皇後,子緯為皇太子,封太子百年為樂陵王。
初,孝昭事太後惟謹,朝夕定省,常得親歡。武成每多不順,太後常惡之。孝昭崩,太後思之致疾。又舊時老伴,若恒山楚國遊夫人、穆夫人、王夫人等,或隨子就封,或已去世。滿目非舊,鬱鬱不樂,故疾勢日重,而武成行樂自若,大寧元年四月遂崩,時年六十二歲。五月庚午,合葬於高祖獻武之陵,諡曰武明太後。後有大識,高明嚴斷,雅遵儉約,往來外舍,侍從不過十人。性寬厚不妒,高祖姬侍,鹹加恩待。高祖嚐西討,方出師,後夜孿生一男一女。左右以危急,請追告高祖。後不許,曰:「王出統大兵,何可以我故輕離軍幕。死生命也,來複何為!」高祖聞之,嗟歎稱善。弟昭,以功名自達。其餘親屬,未嚐為請爵位。每言官人以才,奈何以私亂公。先是童謠曰:「九龍母死不作孝。」及後崩,武成不改服,緋袍如故,登高台,置酒作樂。宮女進白袍,帝怒,投諸台下。歸彥時在座,請撤樂。帝大怒曰:「何與汝事,敢阻吾興!」叱之使去。蓋帝為高祖第九子,童謠其先驗也。
初,歸彥為孝昭所厚,恃勢驕盈,陵侮貴戚。廷臣高元海、畢義雲、高乾和常切齒之,因與帝前數言其短,且雲:「歸彥久掌禁兵,威權震主,必為禍亂。」帝尋其反覆之,跡漸忌之,下密詔,除歸彥冀州刺史,令速發,不聽入宮。時歸彥在家縱酒為樂,經宿尚未之知,至明入朝欲參。門者不納,曰:「領軍已除冀州,無容擅入。」歸彥大驚,遂即拜退。群臣莫敢與語。七月,歸彥至冀州,大懷怨望,欲待帝如鄴,乘虛入晉陽。其郎中令呂思禮密告於朝,帝詔大司馬段韶、司空婁睿討之。歸彥聞有軍至,將討己罪,即閉城拒守。長史宇文仲鸞不從,殺之。乃自稱大丞相,有眾四萬。朝廷聞其拒守不下,以尚書封子繪,冀州人,其祖父世為本州刺史,得人心。使乘傳至信都,巡於城下,諭吏民以禍福,於是降者相繼。城中動靜,小大皆知之。歸彥自料必敗,登城大呼曰:「孝昭皇帝初崩,六軍百萬,悉在臣手。投身向鄴,奉迎陛下,當時不反,今日豈反耶?正恨元海、義雲、乾和等誑惑聖聰,嫉忌忠良,逼臣至此。陛下若殺此三人,臣即臨城自刎。」既而城破,單騎奔走,至交津被執,鎖之送晉陽。乙未,載以露車,銜木麵縛,劉桃枝臨之以刃,擊鼓隨之,並其子孫十五人皆棄市。又以歸彥在文宣時,譖殺清和王嶽,以其家良賤百口悉賜嶽家。贈嶽太師。丁酉,以段韶為太傅,婁睿為司徒,平陽王淹為太宰,斛律光為司空,趙郡王睿為尚書令,河間王孝琬為左仆射。命封子繪行冀州事,人民始安。今且按下不表。
且說北有突厥一部,其君木桿可汗。自蠕蠕衰弱,突厥日強,周人欲結之以伐齊。許納其女為後,遣禦伯大夫楊薦往結之。齊人聞之懼,亦遣使求婚於突厥,賂遺甚厚。木桿貪齊幣重,欲執薦送齊。薦知之,責木桿曰:「我太祖昔與可汗共敦鄰好,蠕蠕部落數千來降,太祖悉以付可汗使者,以快可汗之意。如何今日遽欲背恩忘義,獨不畏鬼神乎!」木桿慘然良久,曰:「君言是也,吾意決矣。當相與共平東賊,然後送女。」薦歸複命。公卿請發十萬人擊齊,柱國楊忠獨以為得萬騎足矣。戊子,忠將步騎一萬,與突厥自北道伐齊;大將軍達奚武帥步騎三萬,自南道出平陽,期會於晉陽城下。忠進,拔齊二十餘城。齊人守陘嶺之隘,忠擊破之。突厥木桿以十萬騎來會,自恒州三道俱入。時大雪數旬,南北千餘裏,平地數尺。時齊主在鄴聞之,恐並州有失,倍道赴晉陽,令斛律光將步騎三萬屯平陽,以為聲援。己未,周師逼晉陽,突厥從之,聲勢甚盛。齊主懼,戎服率宮人欲東走避之。趙郡王睿、河間王孝琬叩馬諫曰:「陛下勿畏,有臣等在,足以禦賊。」孝琬請委睿處分,必得嚴整。帝從之,命六軍進止,皆受睿節度,而使段韶總之。
睿本高祖姪,趙郡公永實之子。幼孤,聰慧夙成,為高祖所愛。養於宮中,令遊夫人母之,恩逾諸子。年四歲,未嚐識母。其母魏華山公主,與楚國夫人鄭氏為姑舅姊妹。一日,宮人領了來至飛仙院遊玩。鄭夫人抱諸膝,戲謂之曰:「你是我姨之兒,何倒認遊娘為母?」睿愕然問故。夫人悉告所以,且曰:「此事大王不許與你說,待你長成,然後去認親母。」睿默然下淚,回宮,思念不已,遂失精神。高祖疑其感疾,睿曰:「兒無疾,欲識我生耳。」乃迎華山公主至宮,與之相見。睿趨膝下跪拜,抱住大哭。公主亦泣。自後,高祖常令往來無間。母有疾,晝夜侍牀前不去。及母沒,哀戚毀形,不茹葷者三載。人稱其孝。高祖嚐謂平秦王曰:「此兒至性過人,吾子皆無及者。」文宣時,嚐為定州刺史,領兵監築長城。時遇炎天,屏蓋障,親與軍人同勞苦,或以冰進,卻不用,曰:「三軍皆熱,吾何獨進寒冰?」
人皆感悅。以故軍士受睿節製,莫不踴躍爭奮。睿部分既定,乃請齊主登北城觀戰。軍容整肅,敵人望之失色。突厥咎周人曰:「爾言齊亂,故來伐之。今齊人眼中亦有鐵,何可當耶?」周人以步卒為前鋒,從西山下,鼓勇而前。去城二裏許,諸將鹹欲進擊之,韶曰:「步卒力勢,自當有限。今積雪既厚,逆戰非便,不如堅陳以待之。彼勞我逸,破之必矣。」既至,齊悉其銳兵,鼓噪而出,突厥震駭,引兵上山,不肯戰。周師遂大敗,棄營而遁。突厥引兵出塞,縱騎大掠,自晉陽以往七百餘裏,人畜無遺。段韶追之不敢逼。突厥還至陘嶺,地凍滑不可走,乃鋪氈以度。馬皆寒瘦,膝以下毛盡落。北至長城,馬死且盡。截矟杖之以歸。達奚武至平陽,未知忠已敗走,猶進兵不已。斛律光與書曰:「鴻鵠已翔於寥廓,羅者猶視於沮澤,爾何不知進退耶?」
武得書,知北道兵已敗,亦還。光逐之,入周境,獲二千餘口以歸。光見帝於晉陽,帝以新遭大寇,抱光頭而哭。任城王湝進曰:「何至於此,陛下苟無忘今日,平西賊不難。」乃收淚而止。初,顯祖之世,周人常懼齊兵北渡,每至冬月,守河椎水以守。及武成即位,嬖幸用事,朝政漸紊,齊人反椎兵以備周兵之逼。斛律光歎曰:「國家常有並吞關、隴之誌,今日至此,而唯玩聲色乎!」
且說齊主誌圖苟安,不以軍國為事,性又懦怯,周師雖退,猶虞複來,妨其為樂之事,因問計於群臣曰:「吾欲與周通好,永息幹戈,未識周其許我乎?」侍中和士開曰:「臣有一策,可使宇文護感恩聽命。」武成急問何策,開曰:「昔日護奔關中,其母閻氏及姑宇文氏並留晉陽,皆被幽縶,至今尚羈中山宮內。臣聞邊人雲,護為宰相後,每遣間使入齊,訪求其母消息。若示以通好之意,許歸其母,有不樂從者哉?且其母與姑在彼則重,住此不過一老嫗耳,不久將歸地下,何關輕重?」帝以為然,乃遣使者至玉壁,求通互市,微露護母尚在,通好則歸。護聞之大喜,密托勳州刺史韋孝寬致書齊朝,欲申盟好。齊乃先遣其姑歸國,為閻氏作書寄護。其書曰:吾年十九入汝家,今已八十矣。凡生汝輩一男一女。今日眼下不見一人,興言及此,悲纏肌骨。幸屬千載之運,逢大齊之德,矜老開恩,許得相見。今寄汝小時所著錦袍一領,宜自檢看。禽獸草木,母子相依。吾有何罪,與爾分隔?今複何福,還獲見汝?言此悲喜,死而更蘇。
世間所有,求皆可得。母子異國,何處可求?假汝貴極王公,富過山海,不得一朝暫見,不得一日同處,寒不得汝衣,饑不不得汝食,汝雖窮榮極盛,光耀世間,汝何用為,於吾何益?吾今日之前,汝既不得申其供養,事往何論。今日以後,吾之殘命,唯係於汝。爾戴天履地,中有鬼神,勿雲冥昧而可欺負。
護得書,捧之涕泣,悲不自勝。亦以書報母雲:區宇分崩,遭遇災禍,遠離膝下,忽忽三十五年。受形稟氣,皆知母子,誰同薩保,如此不孝!子為公侯,母為俘隸。暑不見母暑,寒不見母寒。衣不知有無,食不知饑飽。泯如天地之外,無由暫聞。晝夜悲號,繼之以血。分懷冤酷,終此一生,冀奉見於泉下耳。不謂齊朝解網,惠以德音。摩敦、四姑,已蒙禮送。初聞此旨,魂膽飛越,號天叩地,不能自勝。草木有心,禽魚感澤。況在人倫,而敢不銘戴齊朝霈然之恩。既已沾洽,有家有國,信義為本。伏度來期,已應有日。一得奉見慈顏,永畢生願。生死骨肉,豈過今恩。負山戴嶽,未足勝荷。伏紙嗚咽,言不宣心。蒙寄薩保別時所留錦袍,年歲雖久,宛然猶識,對此益抱悲泣耳。
齊人留護母,使更與護書,邀護重報。往返數次,護徒以卑詞致乞。
時段韶拒突厥於塞下,齊主使人以護書示之,問其可否。韶作書報曰:周人反覆,本無信義,比晉陽之役,其事可知。護外托為相,其實主也。既為母請和,不遣一介之使到此來求,而徒作哀憐之語,形諸楮墨,其情可知。若據移書,即送其母,恐示之以弱。得母之後,彼必益無忌憚。為今之計,不如且外許之,待和親堅定,然後遣之未晚。
齊主得書,猶豫未決。
時又傳言木桿可汗以前攻晉陽不得誌,謀與周兵再舉伐齊。齊主大懼,急欲與周通好,以免幹戈之擾。因不待周使來迎,即送其母歸。閻氏至周,舉朝稱慶,周主為之大赦。護與母暌隔多年,一朝聚處,凡所資奉,窮極華盛。每四時伏臘,武帝率宗室親戚至其家,行家人禮,稱觴上壽。尊榮之典,振古未聞。俄而,突厥留屯塞北,更集諸部兵,遣使告周,欲與共擊齊,如前所約。護因新得其母,未欲東伐,又恐負突厥約,更生邊患;不得已,征二十四軍及散隸,及秦、隴、巴、蜀之兵,並羌夷內附者凡二十萬人,率以伐齊。但未識周師之出,勝負若何,且聽下卷分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