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宇文護當國,以周公覺幼弱,欲使早正大位,以定人心。十二月甲申,葬安定公於長安之原;庚子,以魏恭帝詔禪位於周。使大宗伯趙貴持節奉冊,濟北公元迪奉皇帝璽綬,送至周公之府。恭帝出居別第。正月辛醜,周公即天子位。柴燎告天,朝百官於露門,追尊王考文公為文王,妣為文後,大赦。封恭帝為宋公,旋即弑之。以木德承魏水德。行夏之時,服色尚黑。以李弼為太師,趙貴為太傅,獨孤信為太保;中山公護為大司馬,都督內外諸軍事,加封晉公。凡文武百官皆進爵有差。旋有禦正中大夫崔猷建議以為聖人沿革,因時製宜。「今天子稱王,不足以威天下。請遵秦、漢舊製,稱皇帝,建年號。」從之。周王始稱皇帝,追尊文王曰文皇帝,改元武成。今且按下不表。
且說齊主登極之後,神明轉茂,留心政術,務存簡靖,切於任使,人得盡力。又能以法馭下,或有違犯,雖勳戚不赦,內外莫不肅然。至於軍國機策,獨決懷抱。每臨行陣,親當矢石,所向有功,四夷欽服。西人亦畏其強,人呼之謂「英雄天子」。數年後,漸以功業自矜,嗜酒淫泆,肆行狂暴。太保高隆之,高祖義弟。帝少時常被輕侮,及受禪時,隆之又言不可,心常恨之。崔季舒怨隆之前劾其罪,配徙遠方,乃讒於帝曰:「隆之每理一事,輒雲非己莫能為,是令人上薄朝廷也。」帝積前怨,令武士箠之百餘拳而卒。
清河王嶽,帝從父弟。屢立戰功,有威名,而性好豪侈,耽於聲色。平秦王歸彥自幼撫養於嶽,嶽待之甚薄,歸彥怨之。及帝即位,歸彥為領軍大將軍,大被寵遇。密構其短,奏言嶽造城南大宅,製為永巷,僭擬宮禁。帝聞不平。
又帝納娼婦薛氏於後宮,嶽先通其姊,亦嚐迎薛氏至第。一夜,帝遊薛氏家,淫其姊。其姊恃愛,為父乞司徒之職。帝大怒,懸其體,鋸而殺之。嶽以帝殺無罪,有後言。帝益不平,遂讓嶽以奸,使歸彥鴆嶽。嶽自訴無罪,歸彥曰:「飲之,則害止一身;不飲,則禍及全家。」嶽遂飲之而卒。薛嬪始大寵幸,久之,忽思其曾與嶽通,無故斬其首,藏之於懷。集群臣於東山宴飲,勸酬始合,忽探出其首,投於席上。支解其屍,弄其髀骨為琵琶。一座大驚,帝方收取,對之流涕曰:「佳人難再得。」載屍以出,披發步哭而隨之。
自是杯不離手,淫暴益甚。或身自歌舞,盡日通宵。或散發披肩,雜衣錦彩。或袒露形體,塗傅粉黛。或乘牛驢橐駝,不施鞍勒。或令崔季舒、劉桃枝負之而行,擔胡鼓拍之。勳戚之家,朝夕臨幸。遊行市裏,街坐巷宿。
或盛夏日中暴身,或隆冬去衣馳走。從者不堪,帝居之自若。於鄴中構三台,即魏武所建舊址。更名銅爵曰金鳳,金獸曰聖應,冰井曰崇光。方構時,木高二十七丈,兩棟相距二百餘尺。工匠危怯,皆係繩自防。帝登脊疾走,殊無怖畏。又複雅舞,折旋中節。旁人見者,莫不寒心。嚐於道上問一婦人曰:「天子何如?」婦人曰:「顛顛癡癡,何成天子?」帝殺之。太後以帝飲酒無節,舉杖擊之,曰:「如此父,乃生如此兒。」帝曰:「即當嫁此老母。」
太後大怒,遂不言笑。帝欲太後笑,自匍匐伏於太後所坐牀下,太後坐,舉牀墜太後於地,頗有所傷。既醒,愧悔欲死。使積柴熾火,欲入其中。太後驚懼,親自持挽,強為之笑曰:「向汝醉耳,毋自殘。」帝乃設地席,命平秦王歸彥執杖,脫背就責,謂歸彥曰:「杖不出血,當斬汝。」太後前自抱之,帝流涕苦請。乃笞腳五十,然後衣冠拜謝,悲不自勝。
因是戒酒一旬,又複如初,淫酗轉劇。征國中淫嫗娼婦,悉去衣裳,赤其下體,吩咐從官共視。又聚棘為馬,紐草為索,逼令赤身乘騎,牽引來去,流血灑地,以為娛樂。一日,幸李後家,以鳴鏑射後母崔氏,罵曰:「吾醉時尚不識太後,何況老婢!」馬鞭亂擊一百有餘。雖以楊愔為宰相,使進廁籌,以馬鞭鞭其背,流血浹袍。置之棺中,載以輀車,欲下釘者數四,久而釋之。又嚐持槊走馬,以擬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,金神色不動,乃賜帛千段。一日,謂文襄後曰:「吾兄昔奸吾婦,我今須報。」乃淫於後。其高氏婦女,不問親疏,多與之亂;或以賜左右,使亂交於前,不從者斬。彭城王太妃者,即爾朱後也。本有絕世容,年長矣,美麗如故。帝至其宮,欲犯之,太妃辭以異日,蓋懼害其子也。帝去,泣謂左右曰:「昔吾失節,已為終身之辱,今何可以再辱?但不死無以絕其心。前夢孝莊帝向我言,吾曾枉殺趙妃,不獲善終,今果然矣。」遂縊而死。有遺言啟太後,以其子彭城為托,故太後常保護之。又樂安王元昂妻李氏,即李後姊,入宮朝後。帝見其色美,逼而幸之,大肆淫樂,不令出宮,謂後曰:「吾欲納爾姊為昭儀可乎?」
後以其有夫對。帝乃召昂至前,令伏於地,以鳴鏑射之百餘下,凝血將及一石,竟至於死。後懼,乞讓位於姊,太後以為言乃止。
作大鑊長鋸、剉碓之屬,陳之於庭。每醉,輒手自殺人以為戲樂。所殺者多令支解,或焚之於火,或投之於水。楊愔乃簡應死之囚,置之仗內,謂之供禦囚。帝欲殺人,輒執以應命。三月不殺,則宥之。參軍裴讓之上書極諫。帝謂愔曰:「此愚人,何敢如是?」對曰:「彼欲陛下殺之,以成名於後世耳。」帝曰:「小人哉,我且不殺,爾焉得名?」帝與左右飲,曰:「樂哉!」都督王紘曰:「有大樂,亦有大苦。」帝曰:「何苦?」對曰:「長夜之飲不止,一旦國亡身隕,所謂大苦。」帝怒其不遜,使燕子獻反縛其手,長廣王捉頭,欲手刃之。紘呼曰:「楊遵彥、崔季舒逃難來歸,位至仆射尚書。臣於世宗,冒危效命,反見屠戮,曠古未有此事!」帝投刃於地,曰:「王師羅不得殺。」乃舍之。
嚐遊宴東山,以關、隴未平,投杯震怒。召魏收於前,立作詔書,宣示遠近,將事西行。西人震恐,常為拒守之計。實皆酒後空言,逾時輒亡。一日,泣謂群臣曰:「關西不受我命,奈何?」劉桃枝曰:「臣得三千騎,請就長安,擒其君臣以來。」帝壯之,賜帛千匹。趙道德進曰:「東西兩國,強弱力均,彼可擒之以來,此亦可擒之以往。桃枝妄言應誅,陛下奈何濫賞!」
帝曰:「道德言是。」回絹賜之。帝乘馬欲下峻岸,入漳水,道德攬轡回馬。
帝怒,欲斬之。道德曰:「臣死不恨。當於地下啟先帝,言此兒無道,酣酒顛狂,不可教訓。」帝默然而止。他日,又謂道德曰:「我飲酒過多,汝須痛杖我。」道德以杖扶之,帝走,道德逐之曰:「何物天子,作如此行為?」
典禦丞李集麵諫,比帝於桀、紂。帝令縛置中流,沉沒久之,複令引出問曰:「吾何如桀、紂?」集曰:「邇來彌不及矣。」帝又沉之,引出更問。如此數四,集對如初。帝大笑曰:「天下有如此癡人,方知龍逄、比乾未為俊物。」
遂釋之。俄而,被引入見,又若有言,揮出腰斬。其或殺或赦,莫能測焉。
內外潛潛,各懷怨毒。然能默識強記,加以嚴斷,群下戰栗,不敢為非。又委政楊愔,以為心膂。愔總攝機衡,百度修敕,綱紀肅然。故時言主昏於上,政清於下。
一日,帝將出巡,百官辭於紫陌,使矟騎圍之,曰:「我舉鞭即殺之。」
旋複飲酒,醉而倦臥,至於日宴方起。黃門郎連子暢乘間言曰:「陛下如此,群臣不勝恐怖。」帝曰:「大怖耶?若然勿殺。」遂如晉陽,築長城三千餘裏。秋七月,河南北大蝗,帝問崔叔瓚曰:「何故致蝗?」對曰:「五行誌,土功不時,蝗蟲為災。今外築長城,內興三台,殆以此乎?」帝大怒,使左右毆之,擢其發,以圂沃其頂,曳足以出。先是齊有術士言:亡高者黑衣。
故高祖每出,不欲見沙門。其實應在周尚黑,後滅齊也。帝在晉陽,問左右何物最黑,對曰:「無過於漆。」帝以上黨王渙,於兄弟中行第七,誤「七」為「漆」。使都督韓伯升至鄴征之。渙疑其害己,至紫陌橋,殺伯升而逃,浮河南渡。行至濟州,為人所執,送於鄴都。又帝為太原公時,與永安王浚同見世宗,帝有時涕出,浚責帝左右曰:「何不為二兄拭鼻?」帝心銜之。
及即位,浚為青州刺史,聰明矜恕,吏民悅之。浚以帝嗜酒,私謂親近曰:「二兄因酒敗德,朝臣無敢諫者,大敵未滅,吾甚以為憂。欲乘驛至鄴麵諫,不知用吾言否。」或密以其言白帝,帝益銜之。其後浚入朝,從幸東山。帝裸裎為樂,浚進諫曰:「此非人主所宜。」帝不悅。浚又召楊愔於背處,責其不諫。帝是時,不欲大臣與諸王交通,愔懼帝疑,因奏之。帝大怒曰:「小人由來難忍。」遂罷酒還宮。浚尋還州,又上書切諫。帝益怒,詔征之,浚托疾不至。帝遣人馳驛收浚,老幼泣送者數千人。至鄴,與上黨王渙,皆盛以鐵籠,置於北城地牢。飲食溲穢,共在一所。
常山王演,高祖第六子,帝之同母弟也。幼而英特,有大成之量,篤誌好學,所覽文籍,探其指歸,而不尚詞彩。讀《漢書》至《李陵傳》,獨壯其所為。聰明過人,所與遊處者,一知其家諱,終身未嚐誤犯。性至孝,太後常病,心痛如不堪忍。演立侍牀前,以指甲掐其手心,為太後分痛,血流出袖,故太後愛之特甚。於諸王中最賢,帝亦深重之。以帝沉湎無度,憂憤形於顏色。帝覺之,謂曰:「但令汝在,我何為不縱樂!」演唯涕泣拜伏,竟無所言。帝亦大悲,抵杯於地曰:「汝嫌我唯此,自今敢進酒者斬之。」
因取所禦杯盤,盡皆壞棄。人皆謂帝之戒飲,演實有以格之。不數日,沉湎如故。或於諸貴戚家相戲角力,不限貴賤。唯演至,則內外肅然。演將進諫,其友王晞以為不可。演不從,苦口極言,遂逢大怒。先是演性頗嚴,尚書郎中等辦事有失,輒加捶楚。令史奸慝,即考竟不貸。帝欲實演之罪,疑其僚屬必怨,乃立演於前,以刀鉟擬脅。凡令史曾受演罰者,皆臨以白刃,使供演短。諸人俱甘一死,不忍誣。王乃釋之。又疑演假辭於晞,欲殺晞。演私謂晞曰:「王博士,明日當作一條事,欲為相活,亦圖自全,宜深體勿怪。」
乃於眾中杖晞二十。帝欲誅之,聞晞得杖,以故不殺。髡其首,配甲坊。其後演又諫爭,大被毆撻,傷甚,閉口不食。太後日夜涕泣。帝不知所為,曰:「倘小兒死,奈我老母何?」於是數往問疾,曰:「努力強食,當以王晞還汝。」乃釋晞罪,令侍演。演抱晞頸曰:「吾氣息惙然,恐不能久活。」晞流涕曰:「天道神明,豈令殿下遂斃此舍?至尊親為人兄,尊為人主,安可與計?殿下不食,太後亦不食。殿下縱不自惜,獨不念太後乎?」言未卒,演強坐而飯。晞由是得免,還為王友。帝欲悅太後,進演爵位。命彔尚書事。
除官者皆詣演謝,去必辭。晞言於演曰:「受爵天朝,拜恩私第,自古以為不可。」演從之,一切謝絕。久之,演又謂晞曰:「主上起居不恒,吾豈可以前逢一怒,遽爾結舌。煩卿撰一諫章,吾當伺便極諫。」晞遂條列十餘事以呈。因為演曰:「今朝廷所恃,臣民所望者,唯殿下一人。乃欲學匹夫耿介,以輕一朝之命?諺雲:「狂藥令人不自覺,刀箭豈複識親疏。』一旦禍出理外,奈殿下家業何?奈皇太後何?」演欷歔不自勝,曰:「禍至是乎?」
明日見晞,曰:「吾長夜久思,卿言良是,今息意矣。」即將晞稿付火焚之。
帝褻瀆之遊,遍於宗戚。所往留連,唯至常山第,不逾時即去。
太子殷自幼溫裕,心地開朗,禮士好學,關覽時政,甚有美名。帝常嫌其得漢家性質,不似己,欲廢之。帝登金鳳台,使太子手刃重囚。太子惻然有難色,加刃再三,不斷其首。帝大怒,親以馬鞭捶之。太子由是氣悸語吃,精神昏擾,帝益嫌之。酣宴時,屢雲太子性懦,社稷事重,終當傳位常山。
太子少傅魏收謂楊愔曰:「太子國之根本,不可動搖。至尊三爵之後,每言傳位常山,令臣下懷二。若其實也,當決行之。不然,此言非所以為戲,徒使國家不安。」愔以收言白帝,帝乃止。但未識後日入下,究屬太子否,且聽下卷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