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宇文泰自潁川失守,師勞無功,隻得退守關中,待時而動。一日聞報高澄身喪,以為天敗高氏,不勝大喜。及聞高洋篡位,謂左右曰:「高洋一豎子耳,料其才能不及父兄遠甚,而敢行僭逆,是自取滅亡也。吾以大軍臨之,聲罪致討,何憂不克哉!」乃從同州至京,入見帝曰:「高洋廢君篡國,大逆無道。臣請興兵討之,以誅逆臣之罪,以複一統之模。」帝從其請。
乃召秦州刺史宇文導為大將軍,都督二十三州諸軍事,鎮守長安。泰自引軍十萬,上將千員,往關東進發。邊臣飛報至鄴,聲言西兵百萬,飛渡黃河,不日將到晉陽。舉朝大驚,齊主集群臣問計。或曰:「黑獺蓄銳有年,今傾國而來,其鋒不可當。唯堅壁清野以待之,使之前無所獲,力倦自退。昔先帝圍玉壁,西師不出,亦此意也。」齊主曰:「此懦夫之計也。」或曰:「昔黑獺侵犯洛陽,先帝遣將拒之,皆獲大捷。今宜調集諸路之兵,命一上將迎敵,賊兵自退,陛下可以高枕無憂也。」齊主曰:「此未足以製黑獺也,諸卿之言但守成法,未識機宜。黑獺之敢於深入者,以朕年少新立,未經戰陣,有輕我心。若斂兵遣之,示之以怯,益張其燄,吾兵將不戰自亂。須乘其初至,朕猝然臨之,彼不虞騰出,見朕必驚,彼勢自沮。所謂先聲有奪人之氣也。轉弱為強,實在此舉。高德政請待各路兵齊集,然後出師。齊主不許,連夜馳往晉陽,貫甲乘馬,號令三軍,親為前部。令段韶、斛律豐樂統大軍為後繼。行至建州,遇西魏前鋒趙貴,有眾萬人,直攻其營。身自搏戰,諸將奮擊,貴兵大敗。泰聞前鋒軍敗大驚,問:「來將何人?」探者報說:「齊主自來,去大軍不遠,旗風浩大,人馬精強,軍威嚴整,行陣肅穆。」泰不信,曰:「洋聞吾至,方奔逃之不暇,何敢來與吾敵?」是夜月明,泰與楊忠、達奚武等領數騎,易服潛往,登高阜以望齊軍,果見軍容威武,調度有方,與歡治軍無異,歎曰:「有子如此,高歡為不死矣。」歸營後,因念洋未可輕,若與之戰,未必能勝,徒損自己威名。又遽退而歸,恐為所笑,轉輾不決。恰好秋盡冬初,久雨不止,軍中畜產多死,人心不安。乃托以天時雨濕,弓弦解膠,不如暫回西京,俟春暖再來。遂班師,從蒲州而去。齊主聞西師退,追至河口,不及而還。
一日,接得肆州文書,報稱蠕蠕國太子羅辰興兵十萬,來犯吾疆。齊主召集諸將商議拒之。司徒潘樂曰:「昔先帝以蠕蠕反覆無常,難以力服,故娶其女為妃,歲賜金帛,以結其心,邊境得安。今先帝崩,蠕蠕公主亦卒,聘問之禮遂絕,故興兵而來。不若仍以重賂結之,複申舊好,庶幹戈永息,而邊土無虞。」齊主曰:「昔先帝欲散西魏之謀,故賂以玉帛,結以婚姻,以致太後避位,此權宜之術,亦先帝所恥也。今日藐視吾邦,複行猖獗,不擒滅之,無以伸吾之恨,何用通好?」段韶曰:「陛下親征,臣請為先鋒。」
齊王大喜,乃引大兵直抵恒州,與蠕蠕兵遇。羅辰手下有勇將二員前來討戰,斛律豐樂挺槍迎敵,戰未下,齊主親自出馬斬之。諸將見帝親自臨陣殺敵,孰敢居後,奮勇齊進,敵兵大潰,散走出境。左右請班師,齊主命眾先發,自以三千騎押後。夜宿黃瓜堆,羅辰探得後隊兵少,複領精騎數萬連夜趕來,把三千兵四麵圍住。火把燭天,槍刀密布,將士皆失色,齊主安臥不動。天明方起,神色自若,立馬陣前,指畫形勢,縱兵奮擊。蠕蠕之眾披靡,乃潰圍而出。前軍聞後有寇,亦來救援,遂大破之。伏屍二十裏,擒得羅辰之妻叱奴氏及番人三萬餘口。斬叱奴氏於境上,羅辰超越岩穀,僅以身免。由是諸夷畏服,終帝之世,蠕蠕不敢來犯。今且按下不表。
且說西魏文帝痛東魏之亡,進討無功,高氏既篡,黑獺亦必效尤,魏氏宗社不久將盡屬他姓,鬱鬱成疾,漸至不起。泰聞帝不豫,入朝問安。帝謂之曰:「卿來甚好,朕生死有命,不足惜也。但太子年幼,未諳國政,托孤寄命,唯卿是任。卿善輔之。」遺詔太子元欽即位,與乙弗後合葬。是夜遂崩,年四十五歲。時西魏大統十六年三月庚戌也。帝為京兆王元愉之子,以父死非命,終身不樂,在位十六年,安靜自守,國家大事悉決於泰,未嚐自主。故處亂世,得保天年以終。辛亥,泰奉太子登基,立宇文氏為後,後即泰長女也。百官朝賀畢,然後發喪,頒示天下,諡帝曰文皇帝。泰複歸鎮同州,蓋其地,當關河之險,北控諸蠻,東扼齊境,故泰常居之,猶齊之晉陽也。時有尚書元烈,帝室親屬,見泰專權,屢懷不平,欲殺之,以興帝室。
然性粗少密,大廷廣眾之會,言及國事,輒撫膺長歎,怒形於色,以故謀未成,而機已泄。泰殺之,沒其家口,不複稟於帝也。少帝聞烈死,大怒,私謂左右曰:「丞相擅殺大臣,絕不啟知,目中豈複有我哉?我不殺泰,泰必害我。誰肯為我謀之?」一日,召臨淮、廣平二王,告以圖泰之意。二人垂淚,泣諫曰:「不可為也。丞相秉政已久,大權皆在其手,朝廷孤立久矣,奈何以赤手而捋虎鬚?事若無成,大禍立至,願帝勿作此意。」帝不聽,曰:「吾實不能束手待死也。」二人危之。時泰諸子年幼,以諸婿為腹心。長女雲英,已為帝後。次女雲容,嫁清河郡公李遠之子李基。三女雲慶,嫁義成郡公李弼之子李暉。四女雲瑞,嫁常山郡公於謹之子於翼。皆封武衛將軍,分掌禁兵,以防朝廷有變。李基等探知帝欲害泰,臨淮、廣平二王止之不聽,令人密以報泰。泰大怒,曰:「孺子不堪為君。」旋即入朝,以帝居位無道,乏君人之度,不可作社稷主,告示百官,另立賢明。群臣莫敢違,遂廢帝及後,皆為庶人,置之雍州。奉齊王元廓為天子,是為魏恭帝。文帝第四子也。
立妃若幹氏為後,大赦天下,以安人心。由是泰權愈重,雖魏之舊臣宿將,莫不屏息聽命。少帝放廢雍州,朝夕怨望,泰以其有英氣,恐生他變,乃令人齎鴆酒至雍州。使者至,少帝問:「何為?」對曰:「太師獻壽酒一瓶,為陛下飲。」帝見之,不覺淚下,與後訣曰:「因憐元命傾覆,故勉意為之。不圖今日遭禍,乃至於此。吾命已矣,汝歸母家,不須念我。」後抱住大哭,謂使者曰:「太師既廢帝為庶人,亦當使我夫婦相守以老。太師縱不念帝,何不憐我?煩卿一複我命。」使者道:「太師之旨,誰敢有違?但令天子飲酒之後,便迎後歸耳。」帝遂服毒而亡。時年二十四歲。後哀哭不食,親與左右手殮之。使者欲迎以歸,不從。淚盡繼之以血,且出怨言。使者複命,泰大怒,複令使者齎鴆酒至雍州,命之曰:「後倘執迷不改,即賜此酒。」
使者至,後身衣重服,方哭泣於少帝靈前。使者致泰命,曰:「後歸無恙,否則飲此。」後曰:「吾未亡人,視死如歸久矣。意欲終百日之喪,然後就死。今見逼如此,何以生為!唯負吾母生育之恩,不見一麵為恨耳。」言訖大哭。哭已,飲酒而死。年二十二歲。後誌操堅貞,儀容明秀,少帝深敬重之,伉儷無間,不置嬪禦。及帝崩,後以身殉。後人有詩美之曰:
皎皎冰霜性,亭亭鬆柏姿。
綱常誰倒置,節義獨撐持。
一死隨君去,重泉痛國危。
芳名垂信史,巾幗勝鬚眉。
是時魏靜帝亦死於鄴,年二十八歲。你道靜帝若何而死?先是齊主每出入,常以靜帝自隨,高後恒為之嚐飲食,護視之。又婁太後嚐勸齊主勿殺,使之得保天年,故齊主欲害之未果。及天保三年,太後欲歸故宮,遂還晉陽。
齊主召後宮中赴宴,遣使以藥酒鴆帝。及後歸,帝已崩。痛哭數日,欲自盡,左右勸止之。齊主乃令人護喪事,諡曰魏孝靜皇帝。葬於鄴西漳水之北。送靜後至晉陽太後所居之。其後封為太原公主,下嫁楊遵彥。故人以為歡之女不及泰之女也。
且說泰自弑少帝後,見人心不變,天位易取,大業將成,而嗣位尚虛,不可不先立定。正妃元氏生子覺,年尚十五。次妃姚氏生子毓,年最長。其婦大司馬獨孤信女。信居重任,為泰腹心。泰欲立覺為世子,恐信不悅,乃召諸公卿議之。眾曰:「公所欲立,則竟立之,誰敢有違?」泰曰:「孤欲舍長立嫡,恐非大司馬所樂。」左仆射李遠曰:「臣聞立子以嫡不以長,古之道也。略陽公覺合為世子無疑,若以信為嫌,請先斬之。」泰笑曰:「何至於是。」信亦自陳曰:「立覺,信之願也。豈可以毓為信婿而有嫌疑?」
及退,遠謝信曰:「公莫怪,臨大事不得不爾。」信亦謝曰:「今日賴公決此大事。」遂立覺為世子。是年,泰巡行北邊,至平涼郡,有建武將軍史寧率其子姪來迎。泰見之大喜,曰:「吾欲於平涼城東校獵,卿可率子弟以從。」
次日,獵於牽屯山。泰見眾中有一小將,年尚幼而容貌出群,弓馬嫻熟,往來如飛,箭無虛發,召而問之,乃史寧之子史雄也。顧謂寧曰:「曾婚娶否?」
對曰:「未也。」泰曰:「為汝佳兒,豈不可為吾快婿?」時泰有幼女雲安未嫁,因配之為室。軍留平涼逾月,一夜,忽有大星墜於營前,光燭四野,人馬皆驚。又中軍帥旗無故自折,泰甚惡之。俄而得疾,日加沉重,自知必死,因念大權不可付於他姓。兄子宇文護常掌家政,可托以後事,乃於半途馳驛召之。護至涇州見泰,泰謂之曰:「吾諸子幼弱,外寇方強,天下之事,屬之於汝,宜努力以成吾誌。」護再拜受命,遂統大軍進發。十月癸亥,泰卒於雲陽,時年五十,泰性好質素,不尚虛飾,能駕馭英豪,得其力用。明達政事,人莫能欺。崇儒好古,凡所設施,皆依仿舊章。先是恭帝之立,泰請去年號,稱元年,複姓拓跋氏。其九十九姓改為單姓者,皆複其舊。又請如古製,天子稱王,宗室諸王皆降為公。故已,雖勳業隆重,隻以安定公號終身也。及泰沒,護撫柩還,至長安而後發喪。奉世子嗣位,為太師柱國、大塚宰,襲封安定郡公。鎮同州。自天子以迄,大小臣僚、府中將士,皆素服舉哀。
當是時,元輔新喪,舉朝惶惶,中山公護雖受泰命,而名位素卑,未嚐預政,不厭人望。在朝群公有共圖執政之意,莫肯服從。護憂之,乃問計於大司寇於謹。謹曰:「仆早蒙先公非常之知,恩深骨肉。今日之事,必以死爭之。若對眾定策,公必不得謙讓。」次日,群公會議。太傅趙貴對眾曰:「丞相亡,誰主天下事?蓋陰以自命也。」眾莫發言。謹獨曰:「昔帝室傾危,非安定公無複今日。今公一旦違世。嗣子雖幼,中山公其親兄子,兼受顧托,軍國之事理須歸之,有何議焉?」辭色抗厲,聽者皆為悚動。護曰:「此乃家事,護雖庸昧,何敢有辭?」謹素與泰等夷,護常拜之,至是謹起而言曰:「公若統理軍國,謹等皆有所依。」遂下拜。群公迫於謹,亦下拜。
於是眾議始定。護綱紀內外,撫循文武,人心遂安。旋封世子覺為周公,為謀禪也。但未識後事若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