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六渾當日脫身而行,料洛周必不幹休,定有追兵到來,謂眾人曰:「若追兵到來,既要廝殺,又要照顧家眷,勢難兩顧。不如孫、蔡兩兄保著車仗人口先走,我與士真、子茂在此殺退追兵,隨即趕上。」尉景道:「此計甚妥。」於是家眷先行,三人勒馬以待。時近更餘,果見後麵火把齊明,喊聲大振。賀拔文興追至,大叫:「六渾休走,我主待你不薄,奈何背主而逃?此非好男子所為。」六渾答道:「你是賀拔文興,正要與你說明。我們住在牛豆山,原無意相從。你說洛周慷慨英雄,真心待人,故俯首相從。原來是一無知小子,妒賢嫉能。我等相隨一載,雖無大功,亦無大罪,奈何設宴山中,圖害我等性命?汝速回去,將吾言回複洛周,並非吾等不別而行也。」
文興無言回答。又見三人挺槍相待,自料敵他不過,隻得收轉人馬回去。
六渾出得上穀嶺,天已大明。後麵又有喊聲,疑追兵複至,謂眾人曰:「洛周兵力精強,我們寡不敵眾,急急向前,不可回馬與戰。」昭君與端娥、端愛、高澄乘一牛車。澄方六歲,數墮車下。歡怒其羈遲,欲彎弓射之。昭君大驚,高叫段榮曰:「段將軍速救我兒!」段榮飛身下馬,抱起高澄,歸於馬上,加鞭急走。行了一日,天色又晚,荒野中並無宿店,投一野寺權住。
時天氣初寒,風雨暴至。眾人皆倉皇就路,衣衫單薄,不免饑寒。昭君親燃馬矢,作餅與六渾充饑。次日起行,六渾欲南奔葛榮。將近瀛州,聞葛榮強暴甚於洛周,謂眾人曰:「一誤豈容再誤。」尉景曰:「前路茫茫,今將曷歸?」段榮曰:「吾聞北秀容爾朱天寶兵力強盛,大招賢士,若往投之,斷無不納。」六渾曰:「吾從洛周一年,今往投之,倘以反賊視我,加我以罪,我將何逃?」蔡俊曰:「有劉貴、司馬子如數人在彼,必能為我先容,可無憂也。」於是六渾與五人同入並州,先借旅寓安頓家小,然後段榮去尋劉貴。
卻說貴在秀容最為榮所信任,一日從城外歸來,忽見一人在馬上呼曰:「劉君別來無恙?」視之,乃段子茂也。即忙下馬相見,問道:「子茂何來?闊別二年,常懷想念。未識六渾及眾友近況若何?」子茂道:「六渾、尉景等俱在此了,專望兄去相敘。」因把前事細訴一遍。劉貴大喜,遂並馬入城來見六渾。六渾見了劉貴,握手相慰,便將來投爾朱之故細細說了,要他引進。劉貴道:「爾朱慕名久矣。今日一見,必獲重用,無憂不得誌也。」司馬子如、厙狄乾、賈顯智、侯景、竇泰聞得六渾到了,陸續來望,相見皆大喜。劉貴道:「諸君在此敘舊,我先見討虜,訴知六渾來意,明日便好進見。」
眾皆稱善。劉貴起身,忙到府門。值榮在城外桃林寨著兵,便往桃林寨求見。
榮召入,貴在帳前拜賀曰:「主公大業將成,又有高賢來助了。」榮問:「何人?」答道:「高賀六渾並有親友數人同來相投。」榮聞六渾至,大喜問:「在何處?」答道:「在旅店中,明日來參。」榮曰:「我慕其人久矣,速來一會。」便令小校備馬,同劉貴去接。六渾不敢遲延,忙來進謁。榮令別將迎之入帳,六渾見榮再拜,榮欠身請起,賜坐帳下。榮初聞劉貴之言,以六渾為人中之傑,氣象異常。今見其精神憔悴,形容枯槁,殊失所望。問勞數句,不甚深言,歡即辭退。劉貴暗忖道:「天寶平日聞名起慕,今日相見何反淡然?」因留六渾到家,排酒洗塵。忽報討虜有命,六渾有甚親友,皆令明日來見。貴應諾。是夜,六渾宿於劉貴家,貴私語六渾曰:「君才能蓋世,奈與洛周同反,今唯在此立功,以蓋前愆,勿生退誌。」六渾以為然。
次日,貴出全付衣服與六渾更換。令人請尉景、段榮、蔡儁、孫騰同至家中,齊入帥府。榮皆禮待,署為將軍。六渾雖在軍中,未獲重用。
一日,上帳參謁,榮往廄中看馬,諸將隨侍。見一馬甚猛,四麵皆以鐵欄圍之。六渾曰:「此馬何故防衛甚嚴?」榮曰:「此馬號為毒龍,莫能禦他。往往蹄齧傷人,人不敢近。」歡細視之曰:「良馬也。胸項間有旋毛一叢,故此作孽。若剪而去之,必足為明公用也。」榮曰:「吾數使人剪之,毛不能去,反為所害。故棄而置之,鎖縛廄中。」六渾曰:「歡請為明公剪之。」榮曰:「奈何以一馬而殺壯士。」歡固請。榮許之,就把胡牀坐下,諸將兩旁侍立。命六渾往廄中牽馬。毒龍一見欄開,雙蹄並起,掙斷鐵索,奔出廄外,騰踔跳躍,勢甚猛烈。六渾當前攔住,喝道:「你雖畜類,亦有性靈。既受豢養,自當任人駕馭,何得蹄齧殺人?我為你改惡為良,異日立功邊上,方顯爾能。」毒龍聽了,頓時收威斂跡,伏地低頭。六渾貼近馬身,不加羈絆,剪去旋毛。眾人皆為危懼,六渾神色自若,以旋毛獻上。榮大喜道:「果然名不虛傳,毒龍殺人多矣,卿乃獨能製之。」歡曰:「禦惡人亦猶是矣。」榮奇其言,便道:「此馬即以賜卿,卿為我試之。」六渾騰身上馬,那馬放開四足,風馳電掣,團團走了幾遍。六渾見有旗桿木豎在百步外,忙取隨身弓箭,連發三矢皆中木上。眾皆喝采。榮亦大喜,起身歸帳,屏去左右,獨留六渾,賜坐帳下,以時事訪之。六渾告榮曰:「聞公有馬十二穀,皆以色別為群,不知明公蓄此何用。」榮曰:「試言汝意若何?」歡曰:「今天子闇弱,太後淫亂,嬖孽專權,宵小亂政,朝綱不振極矣。以明公之雄武,乘時奮發,討鄭儼、徐紇之罪,以清君側,天下孰不俯首畏服,惟命是聽?如是則大功立致,霸業可成。此賀六渾誌也。明公豈有意乎?」榮曰:「卿言正合我意。」兩下情投意合,傾心吐膽,談至更深,六渾始退。次日,爾朱榮移兵屯於晉陽,諸將皆從。六渾家眷住上黨坊內,尉、段、蔡三家皆就傍居住。六渾從軍晉陽。
當是時,洛周侵掠薊南,勢益猖獗;念生奪了岐州,官兵累敗;葛榮據了信都,都督裴衍被殺。其後杜粲殺了莫折念生,占了秦州;葛榮並了洛周之眾,兵勢益大,橫行河北。蕭寶寅出師累年,靡費不資,屢次喪敗,懼朝廷見責,內不自安,定計欲反。行台郎中蘇湛哭而止之曰:「王本以窮鳥投入,朝廷假王羽翼,榮寵至此。屬國步多艱之日,不竭忠報德,乃欲乘人間隙,遽行守關問鼎之事。魏國雖衰,天命未改。且王之恩義未洽於民,但見其敗,未見其成,王若行此,我恐荊棘必生於齋閣也。」寶寅不納,遂反,自稱齊帝,改元隆緒。正平薛鳳賢、薛修義亦聚眾河東,分據鹽池,攻圍蒲阪,東西連結以應寶寅。遠近大震。爾朱榮謀於歡曰:「關西皆反,我欲發兵討賊,何者最先?」歡曰:「平外賊易,除內賊難。公但養精蓄銳,先除朝內之賊,則外賊可指揮而定也。」榮以為是。於是日伺朝廷之隙,按兵以待。
再說孝明帝即位十二載,年已十八,朝政一無所預。太後私幸鄭儼諸人,慮帝年長知其所為不謹,於宮中多樹耳目,務為壅蔽。凡帝親愛者,恐其傳言泄漏,百計去之。時有密多道人善能胡語,帝寵之。又有鴻臚少卿穀會治、通直散騎穀士恢,皆帝所寵信,朝夕侍於禁中。太後忌之。孝昌二年二月,帝奉太後宴於禦園。穀士恢侍側,太後曰:「穀卿聰明多才,必知吏事,令為晉州刺史何如?」士恢心懷帝寵,不願出外,良久不答。太後再言之,帝曰:「士恢年少,難當方麵之任,母後勿遣。」次日,太後坐便殿,召士恢曰:「我命卿為晉州刺史,如何違我?」士恢曰:「容臣入別至尊。」太後不許,士恢再四懇告。鄭儼在旁奏曰:「此等小臣敢違陛下之旨,不斬之無以警後。」太後即命斬之。帝在宮中不知士恢已死,命內侍召之。內侍回奏雲:「士恢已被太後斬訖。」帝失色,驚問:「士恢何罪?」內侍言:「太後欲以為晉州刺史,士恢不從,中書鄭儼奏斬之。」帝怒,稱疾不出。太後使宮女來問,帝不答。太後親至顯陽殿,問帝何疾。帝曰:「我怒穀士恢,受朕深恩,今往晉州,不來一辭。我欲封劍斬之,取其首級來視!」太後聞帝言,已知左右奏知,謂帝曰:「穀士恢一介小臣,敢違我命,抗言犯上,吾故斬之。實未至晉州也。」帝曰:「士恢死乎?」太後曰:「然。」帝曰:「得見其首乎?」太後命左右取首進之,帝見首痛哭流涕曰:「此鄭儼殺汝耳,吾當報之。」太後大驚曰:「帝誤矣,我自殺之,於儼何涉?帝為萬乘主,豈少此等人入侍左右而為此感傷?」帝恐傷太後之意,命以厚禮葬之。
儼知帝怒及己,又奏太後道:「士恢雖死,密多道人、穀會治尚在帝側。
二人仇我更深,必除之為妥。」太後曰:「易耳。」命儼暗招刺客,殺密多於城南大巷。帝怒,嚴旨搜捉賊人,限在必得,已心疑太後所為。未幾,又報穀紹達被太後賜死。帝怒甚,忿忿走入紫華宮,謂盧妃曰:「朕以太後之故,鄭儼、徐紇內宮不禁往來。今朕所寵信者,太後必欲置之死地,未識何意。」盧妃奏曰:「陛下深居九重,朝權皆歸國母,陛下所寵焉能得保性命?」
帝曰:「吾殺徐、鄭以報之何如?」妃曰:「徐、鄭朝夕在宮,太後所寵,陛下焉得殺之?」帝曰:「太後與鄭有私乎?」妃曰:「妾不敢說,願陛下留心察之。且陛下還宜加意自防,勿為奸人所算。」帝聞之,益悶悶不樂。
是夜,宿紫華宮中。次日傍晚,帝密敕北宮宦侍,夜來不許鎖斷嘉福殿門。
一更後,隨了數個宮人,行至嘉福殿後驎和閣下,聞閣上有笑語聲,帝問:「何人在閣?」宮人悄悄奏道:「太後與尚書鄭儼宿於閣上。」帝知太後不謹是實,長歎一聲,忙即回步退出。明日,宮人奏知太後,言帝昨宵至此,太後之事俱已知之,長歎而去。太後大驚曰:「誰為是兒言之,私來窺我?」
鄭儼失色,跪於太後前曰:「事露,帝不能奈何陛下,臣今死矣。」太後曰:「毋恐,有我在,斷不令卿遭誅也。」儼拜謝曰:「若得陛下作主,臣等方敢常侍左右。」因斬司宮者數人,以其失於防守,縱帝得入也。帝聞之益怒。
自此母子遂成嫌隙,兩宮不相往來。但未識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細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