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賀六渾乃是一代人傑,素負經濟之才,常懷風雲之誌。當此年富力強,方圖功名顯達,豈肯誌在室家。然龍潛蠖伏,辱在泥塗,茫茫四海,無一知己。昭君一弱女子能識之風塵之中,一見願以身事,其知己之感為何如。
況贈以金寶,使之納聘,尤見鍾情,豈能漠然置之。但兒女私情,難以告知父母,故此遲疑。隔了數日,昭君不見高家求親,又差蘭春走來催促。其時六渾不在家中,卻遇見其父高樹。樹問:「何事至此?」蘭春道:「欲尋你家大官人說話。」樹頗疑心,便道:「小兒有事,往朔州去了,三日後方歸,有話不妨便說。」蘭春暗料求姻之事,六渾定已告知其父,因遂以來意告之。
樹聞之大驚,含糊應道:「待他回來,我與他說。」蘭春別去。樹輾轉不樂。
一日,六渾歸家,其父責之曰:「我與汝雖家道艱難,亦是仕宦後裔。汝奈何不守本分,妄行無忌。且婁氏富貴顯赫,汝欲踵桑間陌上之風,誘其蘭室千金之女,一朝事敗,性命不保。獨不念父母年老,靠汝一身成立,何不自愛若此。」六渾俟父怒少解,徐訴平城相見,遣婢贈金,令兒求婚之故。父曰:「此事斷不可為。即求親必不能成。後有婢來,當還其原物,以言絕之,方免無事。」六渾不敢再說,悶悶而退。
再說內乾夫婦以昭君年紀漸大,數日來為之求婿益急。昭君乃托幼妹愛君之母李氏,啟於二親道:「兒非愛家中財產,不欲適人,實因年幼,不忍早離膝下。再過三年,任父母作主。」內乾夫婦聞之,喜道:「此女果然孝愛過人。」那知其心在於歡也。又過幾時,恐婢傳達不明,親自修書,以金釵兩股一同封固,命蘭春送去。蘭春見歡,致書即退。歡得書,心益切切,語其繼母趙氏道:「婁氏女私事,母親已知。但其拳拳於兒若此,兒欲遣媒一求以遂其意。望母為父言之。」趙氏告於高樹,樹曰:「求之何益,徒為旁人訕笑。」趙氏道:「求之不許,則非吾家無情,便可還其金寶,以絕之矣。」樹以為然。有善說媒者王媽,趙氏邀至家,謂之曰:「媽媽曾識東鄰婁氏之女昭君小姐否?」王媽道:「這是老婆子主顧,素來認得。娘子問他為何?」趙氏道:「我兒六渾年二十一歲,未有妻室。聞昭君小姐年已十七,尚未許人。欲央媽媽作伐,求為六渾之婦。事成重謝,不可推托。」王媽大笑道:「二娘想錯了。他家昭君小姐,多少豪門貴室央媒求婚,尚且不許,何況你家。娘子莫怪,老身不敢去說。」趙氏道:「我貧他富,本不敢啟齒。但聞人說,婁家擇婿,不論貧富,專取人才,看得中意的,貧亦不嫌。故央媽媽去說一聲看,說得成亦未可知。倘若不成,決不抱怨於你。」王媽道:「既如此,吾且去走一遭。」說罷,便往婁家來。當日,內乾夫婦正在西廳商議昭君姻事。門公引王媽來見,內乾便命他坐了,問道:「你今到此,莫非為吾家小姐說親麽?」王媽道:「正是。」內乾問:「那一家仕宦?」王媽一時惶恐,欲說又止。內乾道:「凡屬親事,求不求由他,允不允由我,何妨直說。」王媽道:「既如此,老身鬥膽說了。這一家乃西鄰高禦史之孫,二官人高樹之子,名歡字賀六渾,年二十一歲。聞說府上招婿隻要人才,貧富不計,再三央我來說,求娶昭君小姐為婦。未知相公、院君意下若何?」
內乾大怒道:「你豈因吾擇婿艱難來奚落我麽?我家小姐深閨秀質,何至下嫁窮軍!」言畢,拂衣走開。楊氏亦埋怨王媽道:「汝在吾家往來有年,何出言不倫若此。以後這等親事,切莫來說。」王媽隻得告退,回複高家,不唯不允,反觸其怒。自是六渾求親之事遂絕。
再說內乾走至後堂,向昭君道:「西鄰高家貧窮若此,今日央媒求婚,你道好笑不好笑?吾故叱而絕之。都是你不肯就婚,今日致受此辱。以後切勿逆我之命。」昭君不語。內乾微窺女意,見他說起高家,絕不嗔怪;說及回絕來人,反有不悅之色,心下大疑。出謂其妻曰:「吾想高氏與我家門第相懸,何敢貿然求親。且傳言吾家不論貧富,專取人才,此言從何而來?莫非女兒別有隱情,有甚傳消遞息之事麽?諸婢中蘭春是他心腹,須喚來細問。」便即喚出蘭春,喝令跪下,問道:「高家敢來求親,莫非你這賤人有甚隱情在內麽?如不直說,活活打死!」從來虛心事做不得的。蘭春到高家數次,常懷疑慮,今被內乾劈頭一問,渾如天打一般,麵孔失色。內乾見了愈疑,取一木棍便打。蘭春急了,隻得招道:「此非乾小婢之事,乃是小姐主意,教我去通消息的。」內乾喝道:「你通消息便怎麽?」蘭春因述小姐前往平城看見六渾,決其相貌不凡,後必大貴,故欲以身嫁之,遣我傳信於他速來求婚。內乾大怒,連打數下道:「今日且打死這賤人,以泄我氣。」
楊氏勸住道:「此是女兒失智,諒非蘭春引誘。且去責問女兒,看他何說。」
內乾住手,同楊氏走入昭君房來。蘭春帶哭也隨進來。昭君見了,不覺失色。
內乾怒問道:「你乾得好事!我且問你,高氏子有何好處,你欲嫁他?」昭君暗想,此事已露,料難瞞隱,不如直告父母,或肯回心從我,便跪下道:「兒素守閨訓,焉敢越禮而行。但有衷情欲達,望爹娘恕兒之罪,遂兒之願。兒雖女子,誌在顯揚。常恐所配非人,下與草木同腐。思得嫁一豪傑之主,建功立業,名垂後代,兒身不至泯沒。前見高氏子,實一未發達的英雄。現在蛟龍失水,他日勳名莫及。若嫁此人,終身有托。故舍經從權,遣婢通信。實出女兒之意,非乾蘭春之事。」內乾聽了,大喝道:「胡說!」楊氏道:「女子在家從父,勸你莫生妄想。今日恕你一次,後勿複然。」說罷,夫婦含怒而去。其弟婁昭聞知,亦來勸其姊曰:「吾姊何故不圖富貴,欲嫁六渾?」
昭君道:「眼前富貴那裏靠得住。六渾具非常之相,頂有白光,將來必掌大權,威製天下。吾欲嫁之者為終身計,亦為門戶計也。若舍此人,誓不別嫁!」
昭見姊意堅執,遂走出勸其父道:「吾觀六渾相貌實非凡品。吾姊識之風塵之中,亦是巨眼。今六渾所乏者不過財產,不如以姊嫁之,厚給財產,亦足助成其誌。父意以為可否?」內乾道:「吾家公侯世第,招他為婿,定為人笑,斷乎不可。」婁昭不敢複言。
然內乾欲奪女誌,計無所出。家有張姓奴,多力善謀。因以昭君之事告之,作何算計,能使回心。張奴道:「小姐以六渾後日必貴,故欲嫁之。若除卻六渾,便絕小姐之心了。」內乾道:「若何除之?」張仆道:「殺之可也。」內乾道:「殺人非細事,如何使得。」張仆道:「奴有一計。主人請他到家,假言子弟們要習弓箭,求其指示,留在西園過宿。小人於半夜時潛往殺之,詐雲為盜所殺。其父有言,隻索酬以金銀,便足了事。難道小姐還要嫁他不成?」內乾從其計。便遣人去請六渾。六渾見請,未識何意。其父高樹道:「鄰右家來請,去亦何妨。」六渾遂到婁家。內乾請到廳上相見,兩人坐定。內乾啟口道:「素聞郎君善於弓箭,家有小奴數人,欲求郎君指教一二,故屈駕至此。」六渾遜謝不能,內乾意甚慇懃,置酒相待。飲畢,使小奴十數人同六渾進西園演射。至夜,就在西園中一座亭子上鋪設臥具,留他過宿。六渾遂不複辭,住下數日。內乾便問張奴道:「你計可行麽?」
張奴道:「隻在今夜,保為主人殺之。但須寶劍一口,以便動手。」內乾即取壁上所掛之劍付之。
其夜正值八月中旬,月明如晝。六渾用過夜膳,獨坐亭上,自覺無聊,對月浩歎。坐了一回,聽更樓已打二鼓,不覺倦將上來,解衣就寢。此時人聲寂寂,夜色朦朦。張奴早已潛入西園,躲在假山背後,執劍以待。窺見六渾已經就睡,走至亭下,見門未閉上,內有火光透出,微聞牀上酣睡之聲。
張奴想道:「此人該死,所以酣睡。」挨門而入,執劍走至牀前,揭帳一看,不覺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「哎喲」一聲,棄劍於地,往外飛走。你道為何?
見帳中不是六渾,隻見大赤蛇一條,通身如火,頭若巴鬥,眼似銅鈴,蟠踞牀上,所以大喊而逃。六渾被他驚醒,忙即起身,見一人飛步逃去,牀前遺下雪亮利劍一口,遂即拾劍在手,追出亭子來。那人因嚇慌了,絆了石子,跌倒在地。遂被六渾拿住,喝問道:「你係何人,敢來殺我?」張奴跪下道:「我是婁府家奴,奉主命來殺郎君。其如郎君不見,見一大赤蛇在牀,故不敢犯。」六渾道:「我與你主何仇,而欲害我?」張奴道:「隻因小姐欲嫁郎君,勸他不回,故欲殺君以絕其念。」六渾聽到此際,怒氣勃生,隨手一劍,將張奴斬了。還至亭上,執劍危坐,以待天明。
是夜,內乾心懷疑懼,寢不能寐。天明不見張奴回報,忙遣小奴到園打聽。小奴走到亭邊。隻見血淋淋一人殺死在地。嚇得呆了。又見六渾滿麵殺氣坐在亭上,轉身就跑,被六渾喝住。問道:「你家主人何在?」小奴道:「在西廳。」六渾道:「你引我去。」小奴引六渾到廳。內乾見之,情知事泄,不覺失色。六渾忿忿向前道:「我高歡一介武夫,不知禮義。君世食天祿,家傳詩禮,如何自恃豪富,私欲殺人?且歡叨居鄰右,平素不通往來者,實以貧富不同,貴賤懸殊之故。即前日求婚,並非歡意,亦因令愛欲圖百歲之好,通以婢言,重以親書,再三致囑,歡乃不得已而從之。媒婆到府,君家發怒,歡已絕望矣。令愛別選高門,於我何涉?乃必殺一無辜之人,以絕令愛之意,是何道理?惡奴我已手戮。大丈夫死生有命,豈陰謀暗算所能害,唯君裁之。」六渾情辭慷慨,意氣激昂,英爽逼人。內乾自知理虧,隻得含糊遜謝道:「此皆惡奴所為,我實不知。今既殺之,已足泄君之忿。願贈君廿金,以謝吾過。」六渾笑道:「吾高歡豈貪汝金者,此劍當留之於吾,以誌昨宵之事。」說罷,仗劍而去。歸至家,隻言內乾贈吾以劍,餘俱不說。
內乾在家暗將張奴屍首葬過,但囑家人勿泄,把此事丟開。
卻說昭君聞知,益加愁悶,私語蘭春道:「姻好不成,反成仇怨。他日此人得誌,必為門戶之禍,奈何?」自此飲食俱減,形容憔悴。楊氏憂之,謂其夫曰:「昭君鬱鬱若此,必有性命之憂。與其死之,毋寧嫁之。」內乾道:「你且莫慌,我已定了一計,管教他回心轉意便了。」便向楊氏耳邊說了幾句,楊氏點頭稱好。但未識其計若何,且聽下回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