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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0章 章秋穀閉門守製 祁祖雲挾忿興謠

  且說章秋穀見太夫人已經氣絕,不覺得心肝俱裂,肺腑皆摧,搶上一步,抱住了太夫人嚎啕大哭,一連哭暈了數次,直哭得石人下淚,鐵漢傷心。那位大少奶奶見秋穀哭到這般模樣,著急起來,倒反自己先住了哭,又勸止了大家的哭,幾個人走過來苦苦的勸止秋穀。隻說辦事要緊,如若你哭壞了,有什麽人來和你經理殯葬的事情?秋穀哭到這個時候,隻哭得四肢皆顫,口中嘔出大口血來,還在那裏拚命的號哭。大家見不是頭,不由分說,把秋穀生生的擁了開去。在太夫人床前地下鋪了一床蘆席,把秋穀捺著睡下。秋穀要想掙紮起來,卻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些力量,不由得又痛哭起來。那位少奶奶見了秋穀這樣一絲兩氣的樣兒,當真的著起急來,便同著那兩位小姐一齊跪在秋穀麵前,苦口勸解。隻說你是如今最要緊的人兒,萬一個有了什麽差池,叫我們大家怎麽樣呢?秋穀見了嫂嫂和兩個妹子都跪下相勸,自己又立不起來,隻得連忙叫了他夫人和陳文仙過來,把那位大少奶奶和兩位小姐都扯了起來,自己也隻得勉勉強強的忍住了哭,一麵連忙請了幾個親戚朋友來幫辦喪事。

  這幾天之內,秋穀的悲慟痛切自不必說。到了大殮過了,章秋穀悲痛過度,臥床不起,直病了二十多天方才掙得起來。

  章秋穀為著太夫人在生的時候最信的是佛教,便到常州天寧寺裏頭去打了一場七天七夜的水陸,差不多也花了一千塊錢。又連忙看了安葬的日子,家奠領帖、出殯舉襄,都辦得停停妥妥的。以前第一集書中已經表過章秋穀的祖父墳墓都在常州,所以在常熟地方受吊一次,舉襄一次,到了常州地方又要受吊一次,舉襄一次,比起別人來更加糜費。好容易風風光光的把太夫人殯葬事情都辦妥了,免不得痛定思痛,又把心上的悲慟提了起來,便靜靜的坐在家內,閉門守製。

  誰知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,又鬧出一件意外的岔兒來。原來這個時候,正值江蘇各地嫋匪橫行,地方官畏葸怕事,不敢過問。甚而至於大幫梟匪把地方官的稿案、家人都擄了去,要他出錢來贖。地方官隻好眼睜睜的看看他,無可如何。地方官見了梟匪,尚且要怕到這般田地,別人更不必說了。漸漸的縱容得這般嫋匪愈加放肆起來,強買強賣,遇事生風,鬧得一班地方上的百姓,一個個都畏之如虎,不得安居。

  常熟這個地方和福山相近,也算是個沿江近海的地方。那班販賣私鹽的梟匪,每每的到常熟地方來騷擾,大家都束手無計,沒奈他何。就有幾家紳士家的子弟來和章秋穀商議,說梟匪這樣橫行,官兵不敢過問,這便怎麽樣呢?秋穀慨然說道:"如今的世界,比不得以前的太平時代,要想倚仗著法律保護身家是靠不住的了。隻有一家家的人一個個都熟習武技,人自為戰,那時不但可以抵擋這些梟匪,就是再利害些兒的也不怕他。"這班人聽了章秋穀的說話,大家都說不錯,便真個的想要人自為戰起來。聚攏了一二十個人,都是些紳衿人家的子弟,大家都纏著章秋穀要他教習拳棒。章秋穀起先不肯,後來被他們大家再三央告,便也點頭應允。天天到了下午三點鍾的時候,便都往秋穀家裏頭來。秋穀耐著心一一教授。

  一連教了幾個月,那班徒弟一個個都學會了幾套拳法、幾件兵器。那班人原都是些少年好事的人物,如今學了拳棒,更加的膽大起來,未免要在外麵任意闖事。秋穀一連告戒了幾次,他們大家那裏肯聽!有一天不知怎樣的,見了祁祖雲祁侍郎的家人在門外強買對象,眾人不服起來,一擁而上齊聲喝阻。那家人是平日放肆慣了,看得這班人那裏在他心上?三言兩語爭鬧起來。眾人心中大怒,先把那家人打了一頓,又堵著祁侍郎的門口罵了一場。祁侍郎見人多了,不敢出頭,憑著眾人罵了一場去了。祁侍郎心中懷恨,便叫個門下的走狗叫做康長垣的出去打聽了一回,方才知道這幾個人都是章秋穀的徒弟。

  祁侍郎聽得提到章秋穀的名字,便覺得怒從心起,惡向膽生,口中說道:"這個小畜生前一次把我撞了一交,我還沒有去尋著他,他倒指使了這班混帳東西來上門罵人。我若不給他一個手段叫他知道我的利害,我這個’祁’字也不用姓了!"說著,便會齊了那些走狗,密密的商議。一個走狗便走上前來,附耳說道:"他聚眾教拳,本來有幹例禁的。我們如今隻說他是會匪的頭目,聚了許多黨羽教演拳棒。隻要這個風聲一傳出去,隻怕他吃不了要兜著走呢!"祁侍郎聽了十分歡喜,連連的點頭道好。又鬼鬼祟祟的商量了一回,方才大家散了。

  果然不多幾日,常熟城內傳出幾句謠言來,隻說章秋穀是會匪的頭目。更有幾個無恥的劣紳,大家都附和起來。章秋穀的一班親戚、朋友聽了這些說話,大家都十分不忿,一個個都對著章秋穀說,叫他設法分辯。章秋穀卻付之一笑,不去理會,隻說:"一個人的毀譽是說不定的。他們這般傳說,隻顧憑他們去傳說就是了。我隻要問心無愧,何必要去分辯?況且這般齷齪小人,即如華廷棟和祁伯田等這班寶貝,素來被我譏誚奚落慣的,恨我好似切骨仇人的一般。就是向他分辯,他還隻道我自己心虛,所以這般著急。還是憑他去怎樣興謠造諑,將來自有明白的日子。"他夫人和陳文仙聽了,也隻得由他。自此之後,章秋穀索性閉門守製,不與外事,連幾個知己些的朋友都不相往來。漸漸的,這個信息一傳十、十傳百的大家都傳說起來。再加上華廷棟和祁伯田這幾個寶貝竭力的吹風縱火,說得活龍活現的十分相像。除了幾個章秋穀的親戚朋友不肯相信,其餘的人大家都不由不信起來。慢慢的這個信息竟傳到商約大臣陳寅孫陳宮保耳朵裏頭,心上大為詫異,便寫了一封信給章秋穀,叫他到上海去。

  章秋穀也不知什麽事情,隻得立刻坐了小火輪徑到上海來,見了這位陳宮保。陳宮保第一句就問起這件事情來,隻說:"我聽得人說你人了會黨,究竟有這樣的事情麽?"秋穀微微一笑道:"宮保的明見,看晚生可像個會黨麽?這些謠傳的話兒也有一個緣起,卻是晚生自己不好。晚生平日之間少年盛氣,未免有許多得罪人的地方。那幾個捏造謠言的人,都是和晚生向有仇恨的。這樣的謠傳非但無從辯起,並且也不屑去和他分辯。宮保請想:晚生縱然胡塗,卻也幼讀詩書,長知道義,怎麽會平空人起會黨來?況且人了會黨,於晚生又有什麽好處?

  這樣有損無益的事情,那一個肯幹?隻求宮保細細的想一想,就明白這些說話一定是謠傳了。"陳宮保聽了;想了一想,覺得秋穀的話不錯,便也點一點頭,嘿然不語。停了一會方才開口說道:"據你這般說起來,這件事兒原是你自己招出來的,和別人不相幹。自今以後,你那瞧不起人的性格,還該收斂些兒。古來的聖人處事,也都是謙和為貴,何況我們這般人,究竟不是聖人呢。一定要嬉笑怒罵的,到處鋒芒太露,傲態向人,在世路上結了無數的冤家,究竟在自己身上沒有一些兒的好處,這又何苦?"秋穀聽了陳宮保勸他的一番說話甚是關切,心上狠覺得有些感動,便也說道:"晚生自恨從小兒多讀了幾卷書,以致到了這個時候眼高不低,腸直不曲,委實和那班齷齪無恥的小人拉攏不來,隻得憑著他們去怎樣的了。"陳宮保聽了,也不免嗟歎了一番,又著實的勸了幾句。章秋穀暗想此公雖然有些富貴習氣,卻倒具著這樣的熱心。心上想著,口中少不得連聲答應,退了出來。

  原來這位商約大臣陳宮保和章秋穀的老太爺是總角之交,陳宮保的夫人又是章秋穀的親戚,所以和章秋穀倒狠關切。

  隻說章秋穀回到常熟,依舊閉門不出。辛修甫因為書局裏頭沒有辦事的人,屢次寫信請他到上海來,秋穀隻寫了一封回信給他,叫他另請別人,自己仍舊不肯出來。直到得守滿了兩年二十七個月孝服,秋穀守著太夫人的遺訓,急急的和兩個妹子料理出閣的事情,倒也整整的忙了幾個月。等得那兩位姑奶奶一齊出閣之後,章秋穀把家裏頭的計算一番,剛剛隻剩了七千五百銀子,合起來差不多也有一萬塊錢。秋穀便和他夫人商議,要索性把住宅典給別人,搬到上海去住。

  陳文仙插口說道:"住到上海地方去,開銷大得狠,不如還住在這裏,現現成成的房屋,每月可以著實省幾文錢。"秋穀想了一想道:"我如今把這一筆匯豐存款,一古腦兒都提了出來,放在當鋪裏頭,可以每月多些利息,一個月也有七八十塊錢。你們家裏頭的開支,有了這幾個錢也勉強夠了,隻是我的用度卻沒有在裏頭。"陳文仙道:"你要用錢,我還有一千多塊錢,原是你經手給我存放的,你隻顧用就是了。再有什麽不夠,我還有些首飾,也還可以算得幾個錢,一時間料想也還不至缺乏。"秋穀笑道:"你隻顧放心,我如今雖然不比從前,卻也還不至於要用你的錢。倒隻怕你在上海的時候舒泰慣了,如今過不慣這般日月,那就要另想法兒了。"文仙正色道:"這個不用你費心,我若過不慣這般日月,我又何必要嫁什麽人?"秋穀笑道:"雖然如此,隻是你嫁我一場,沒有得到什麽好處,卻倒反要你熬清受淡的過起這樣的清苦日子來,我心上委實覺得過意不去。"文仙微笑道:"一個人住了現成的房屋,吃了現成的茶飯,還有什麽不慣?老實和你說了罷,我們當倌人的嫁人,隻要果然嫁著了好好的客人,自己心上沒有什麽不願意,那些身外的事情都是可以隨便得來的。那班不願意嫁人的倌人,方才橫又不是、豎又不是的有心挑眼,好借此鬧著出去。若是當真願意嫁人的人,將來總是自己一家人,有什麽過不去的地方?"秋穀聽到這裏,一麵微微的笑,一麵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陳文仙一眼道:"果然隻要心上沒有什麽不願意,別的事情便都是可以將就的麽?"文仙聽了忽然麵上一紅,瞅了秋穀一眼,回轉身來往外便走。秋穀看了又是微微一笑,不說什麽。他夫人風了,不懂是什麽意思。正要開口問時,章秋穀對著他夫人做了手勢,他夫人方才明白,也是麵上一紅,啐了一口。正是:十年落拓,司勳之綺恨偏多;風裏風塵,狂白之黃金欲盡。

  要知後事如何,下文交代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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