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孫觀察聽了陳宮保的話兒,便大喜道:"究竟是陳宮保想得周到,職道卻一時想不出來。這樣的一來,一定可以多得幾萬塊錢。多得一塊錢,就可以多救一條性命,這都是宮保的功德。"陳宮保也謙遜幾句道:"這是我們分內的義務,算得什麽功德?"說著便又和孫觀察商議了一回,把會裏頭一切章程都議得停停當當。陳宮保又道:"專靠我們中國人,究竟沒有幾個肯出大錢的。最好要想個法兒,把那些寓滬的西人也拉進會裏頭去,方才熱鬧。"孫觀察想了一想道:"待職道先到工部局拜會局董,看他的意思怎樣。大約據職道看起來,那些歐美各國的人,在慈善事業上大家都肯出力幫忙的,料想沒有不答應的道理。"說罷,便辭了陳宮保,先到虹口地方來,看他一個英國女友叫做哈羅利夫人的,和他商議一番。
這哈羅利夫人向來和孫觀察狠要好的,卻又和工部局總董叫做喀倫達立夫的兩下狠說得來。當下聽了孫觀察的說話,便拍手讚成道:"我們雖然是大英國的人,卻居留在你們貴國,又和你們貴國有鄰國的誼分,這件事情也是我們分內應盡的義務。料想我們英國人都有仗義好善的性格,斷沒有不答應的。
如今我先到喀倫君那裏去問他一下,看他的意思如何。"孫觀察聽了連忙殷勤致謝,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兒。
當下,哈羅利夫人果然立刻到工部局去見了那位喀倫達立夫,把孫觀察的說話和自己的意思都說了一遍。那位工部局總董事喀倫達立夫君也十分讚成這樁義舉,又和各國領事商量了一回,大家都是十分高興,拍手讚成。並且那十三國領事都情願叫自己的夫人也在張園裏頭設肆售物,把賣出來的錢都交在中國慈善會裏頭去,撥作徐、海、淮、揚的賑款,盡個鄰國的義務。哈羅利夫人聽了大喜,連忙和孫觀察說了,孫觀察自然甚是歡喜。
當下陳宮保、孫觀察議定了會中的一切布置、一切章程,便推舉了二十名幹事員,分頭辦事。恰恰的這位辛修甫也被他們推舉在裏頭,做了個幹事長。那些指定的方向、鋪設的會場、預備的商店,都要辛修甫一個人往來奔走,流汗相屬,忙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,那裏還有工夫來娶什麽小老婆?
這些閑話我且按下不題。隻說貢春樹和劉仰正兩人,都在浙江杭州地方。貢春樹是捐了個知縣,分發浙江;劉仰正應了杭州將軍的聘請,和他管理折奏。兩個人雖然時常相敘,卻每每的當著那茶餘酒後的時光,遇著那月夕花晨的佳日,大家都不免常常的要想起章秋穀、辛修甫這一班要好朋友來。這一天,劉仰正雇了一隻湖船,邀著貢春樹一同去遊西湖。船上的人解了纜,一路輕輕的蕩過來。這個西湖,本來是中國第一著名的勝地。這個時候又正是四月初旬的時候,沿著湖堤一帶還有些開不盡的桃花,三三五五的臨風招展,夾著那些綠沉沉的揚柳,襯著那波光一碧,微微的有些搖動,好似那輕羅薄觳一般。那四圍的山色也是午嶺浮青,遙峰界碧,直是天地生成的妙景,連畫圖上都畫不出來。那西湖的水本來是十分澄澈的,看著那水底的行藻縱橫,看得甚是清楚;船上的人影倒入水中,須眉畢見,好象是一麵大鏡子的一般。貢春樹和劉仰正坐在船中憑欄玩賞,隻見樓台隱約,煙水迷離,嶂影涵青,波光漾碧,隻覺得神怡心暢,頭目爽然。
貢春樹和劉仰正談了一回,劉仰正道:"這般景物,可惜秋穀、修甫等都不在這裏!"春樹道:"秋穀自從太夫人逝世,回到常熟去閉門守製,連至好的朋友都不狠通信。兩年之間,我一連發了五六封信去,隻接了他一封回信,不知道是什麽緣故。計算起來,他的服已經滿了,為什麽躲在家裏還不出來?
"仰正歎一口氣道:"秋穀近兩年來運氣也狠不好,自從其盛倒閉,被徐齊甫吞沒巨款之後,家產便去了大半。去南京鄉試,雖然三場滿薦,又被主考落掉了。又為著教演拳棒的事情,大家竟都謠傳他是個會匪的頭目。你想可笑不可笑?直是曲高和寡,少所見而多所怪了。"春樹道:"前天我接了修甫的一封信,說就在這個四月裏頭要娶姨太太,隻等過了萬國賽珍會便要舉行大禮。我們何不到上海去走上一趟?這個賽珍會是難逢難遇的,我們去看了賽珍會,再去擾修甫的喜酒,不知你的意思怎麽樣?"仰正拍手道:"我正有這個意思,不想你和我竟有同誌。我們明天就去,何如?"春樹道:"我們就明天去也好。"兩個人定了主意,便一同上了輪船,直到上海來。到了上海,兩個人都住在辛修甫的公館裏頭。過了一天,恰恰的張園賽珍會已經開場。貢春樹和劉仰正兩個,少不得也要買兩張入場券進園遊覽。貢春樹剛剛走進園門,早見一個十六七歲的麗人濃妝豔抹的,手中提著滿滿的一籃花,嫋嫋婷婷的迎將上來,對著貢春樹嫣然一笑,在籃裏頭取出一朵花來,對貢春樹道:"請買一朵花,盡個同胞的義務。"貢春樹被他說了這一句,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連忙把那麗人手中的花接了過去,扣在鈕扣上。那麗人微微一笑,又照樣的取了一朵來,遞給劉仰正。劉仰正也接了。貢春樹便取出兩塊錢來交在那麗人手內。那麗人接了,笑盈盈的對著他們兩個點一點頭,走到那邊去了。兩個人慢慢的走到安塏第來,隻見那安塏第中間陳列著許多東西,都是些泰西士女在那裏四處兜攬生意的。
那安塏第的兩旁隔作十幾處,好象是十數間廂房的一般,卻是十三國領事的夫人分厘列貨的在那裏掌櫃。安塏第的前後,又有許多歐美各國的女士,也有設著博彩攤的,也有賣點心食物的,大半都是些少年貌美的人,一個個都打扮得金鑽照眼,錦繡流光。兩人一路走來,東看看,西看看,真有些應接不暇的光景。出了安塏第,又到老洋房去看了一回,都是陳設的珠玉繡貨、古玩字畫,陳設得五光十色,光怪陸離。再轉過河邊,便是一方草地,圍了一個藝場,有幾個中國人在那裏舞槍弄棒。
兩個人各處走了一遍,覺得有些腿酸起來,正要尋個歇息的地方。忽見一群的滑頭滑腦的少年,大家都勾肩搭背,一窩蜂直擁過來。聽得人叢裏頭有一個少年哈哈的笑著說道:"我們出了一塊錢,倒像打了一個中西合璧的大茶圍一般。"這一句話方才出口,猛聽得對麵有個人大聲喝道:"這算什麽話兒,真是混帳!"那說話的少年聽了有人罵他,也就回罵道:"你是個什麽人?敢於這般放肆!我說我的話,與你什麽相幹,要你來起什麽勁兒?"對麵那個人聽了,更加大怒道:"今天是他們那班中西女士不惜犧牲名譽,來拯救我們中國的災民。你也是中國人,該應感激才是,怎麽的放出這樣屁來!"那少年聽了也大怒道:"你的說話便是放屁!像你這樣的道學話兒,上海地方用不著,勸你還是少講幾句罷!"那對麵的人聽了,怒不可遏,忍不住大踏步的搶過來,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衣服,好象拎著個小雞的一般,口中說道:"我把你這個全無心肝的東西,你自己錯了,還敢這般倔強!如今我也不來和你說什麽,隻和你當著大眾評個理兒,這樣的說話,你究竟應該出口不應該出口?"這個時候,已經有許多的人聽得有人吵鬧,大家都圍將攏來。
貢春樹和劉仰正兩個起先聽得對麵那個人的聲音甚熟,明明是章秋穀的聲音,兩個人不由的滿心大喜。大家都搶上一步,舉目看時,果然不是別人,就是那位文妙天下、厥性好罵的章秋穀。兩人一眼見了秋穀,正待要叫時,隻見章秋穀一手扯著那方才說話的少年,對著大眾朗然說道:"你們諸位聽著,今天的賽珍會,是中西女士為著那班淮、海的饑民嗷嗷待哺,所以大家都犧牲名譽,開這個賑荒賽珍會,用意十分可感。我們做男子的人不能夠幫著他們盡些義務也還罷了,怎麽方才這個東西竟會說出那樣輕薄的話來?說什麽出了一塊錢,倒打了一個中西合璧的大茶圍。你們眾位請想,這樣的話兒可該說不該說?可荒不荒唐?"眾人聽了,有幾個膽小怕事的便走了開去,有幾個有些義氣的,大家也都數說方才說話的那個少年,說他不應說出這般輕薄刁鑽的說話。那少年起先被章秋穀一把拉住了衣服,覺得這個人氣力不小,英毅非常,心上已經有了幾分餒意。卻又受了那幾個同伴的激發道:"你口中說話是你的自由權,怎麽他平空的幹涉起來?這還了得!"那少年受了眾人這般一激,便也想要裝些虎勢出來。無奈看著這章秋穀兩隻眼睛光芒閃閃的,隻是凜凜的對他看著。更兼被章秋穀一把抓住了掙紮不來,動彈不得,不由得心中有些害怕,口中卻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什麽來。如今又聽了眾人的話兒,許多的人異口同聲的都怪他不該如此,早已嚇出一身冷汗來,連忙向著章秋穀道:"你且先請放手,有話再說。我方才的說話,實在是一句信口的話兒,並不是有心輕薄。你們眾位不消生氣,我自己認一個錯就是了。
"章秋穀聽了那少年自家認錯,方才放了手道:"既是你自己認錯,我也不來和你計較。"那少年見秋穀放手,好容易得脫了身,一言不發,三腳兩步的望著彈子房那邊走去。
章秋穀方才回轉身來,早聽得有人叫道:"秋穀兄,我們多時不見了,渴想得狠!"秋穀聽了連忙回頭看時,見果然是貢春樹和劉仰正兩個,不覺心中大喜。連忙走過來大家相見,拉著手寒溫了幾句。劉仰正道:"這裏不便講話,那邊有一個東洋茶棚,我們去坐一會兒也好。"章秋穀聽了點點頭兒,便同著他們兩個走進茶棚去,揀個座兒大家坐下。劉仰正便問問秋穀這兩年來在家裏頭的情形,秋穀長歎一聲道:"說起我的事情來,真是一言難盡。"看官,你道這位章秋穀這兩年之間為什麽不到上海來,卻這樣銷聲匿跡的躲在家裏,這是個什麽道理?原來章秋穀自從那一年在南京得了上海家裏頭的電報,連忙趕回上海,急急的趕到新馬路公館裏頭,看太夫人時,原來太夫人是個秋痁,雖然來勢利害,卻也沒有什麽大礙,隻為著有一家合本的典鋪叫做其盛的,被管事人徐齊甫虧空了本錢,故意放火,把一個黃鋪燒得個幹幹淨淨,一物不遺,還欠了外麵的許多帳目。正是:壟斷盡東西不利,市會之良;火攻出決死之軍,奸奴大膽。
不知後事如何,請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