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穀趁著大家都在那裏和倌人講話,兩個人便細細的談起心來。在陸麗娟的意思,狠想章秋穀和他還了債項,娶他回去。章秋穀明知道這件事情,太夫人那裏一定辦不到的,況且自己已經娶了一個陳文仙,當初娶的時候陳文仙又沒有要他的身價。如今若要再娶一個倌人回去,不用說太夫人麵上不答應,就是陳文仙麵上也未免有些對他不起。便懇懇切切的把自己為難的情形和陸麗娟講了一遍,道:"像你這樣的人,肯一心一意的嫁我,我豈有倒反不願意的道理?但是我家裏頭已經有了一妻一妾,如今再把你娶了回去,我自己心上想想,在你分上也覺得有些交待不過。你們當倌人的嫁個人,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。不要到了那個時候萬一個有些不合起來,那時進退不得,豈不誤了你的終身?我們如今看起來是狠要好的,將來娶了回去,一妻兩妾,未免總有口舌相爭的地方。到了那個時候,弄得個有始無終,你叫我又怎的對你得起?況且我們老太太的家法又是十分利害,你嫁了過去,那裏拘束得來?與其到了後來為好成歹,大家都不好看,不如還是這個時候硬著心腸,不要冒冒失失、懊悔嫌遲的好。"陸麗娟聽了,知道章秋穀說的是真話,拉著秋穀的手一言不發。呆了一回,不知不覺的眼波溶溶,眉峰緊緊,幾乎要掉下淚來,口中說得一句道:"阿是真格呀?"秋穀低低的說道:"我們這樣的交情,那有哄你的道理?總是我章秋穀沒有福氣,消受不起你這樣的一個人。"正說到這裏,忽然半空中飛下一件東西來,把章秋穀和陸麗娟一齊裹住。兩個人不由大大的吃了一驚。陸麗娟嚇得高聲叫道:"啥人呀,勿要實梗哩!"章秋穀雖然叫了一驚,卻明知道一定是別人和他取笑,連忙伸出手來,把頭上裹的那件東西撕擄開了。舉眼看時,原來是陳海秋的馬褂。看著他們兩個人講得這般熱鬧,悄悄的把一件衣服往他們兩個人頭上一蒙。
大家見了,都拍著手笑作一團。章秋穀也不覺跟著眾人笑了一陣。隨手把那件馬褂"撲"的往窗外一丟。陳海秋連忙來奪時,那裏來得及?大家見了,不免又笑一陣。陸麗娟還口中咕嚕道:"陳老末總是實梗,倪嚇得來!"說著,早有相幫把陳海秋的馬褂送上樓來。陳海來看了一看,見還是幹幹淨淨的,沒有什麽汙泥在上麵,便也不說什麽。一會兒大家散席,章秋穀別了主人先走。
光陰迅速,不知不覺的又過了一年。到了秋間,恰恰的又是恩科鄉試。章秋穀的性情,本來原不把富貴功名放在心上。
想要不去時,當不得他夫人和陳文仙再三相勸。太夫人又和他說道:"我們姓章的上代祖父,多半是科第出身。我雖然未見得一定逼著你去幹功名,但是你若果然能中了一個舉人,你的讀書排場也就算交代過了。況且他們兩個人心上總想你中個舉人,心中二十四分的期望,你就去走上一趟也好。"章秋穀聽了太夫人的這番說話,隻好連聲答應。收拾了行李,匆匆的上了輪船竟往南京來。到了南京,免不得合了幾個同伴租了一處文德橋下的河房,三間兩進,甚是寬敞。錄遺過了,時候還早得狠,便有幾個朋友來拉著秋穀去逛釣魚巷。那釣魚巷裏頭挨門沿戶的都是些娼寮。秋穀同著那幾個朋友揀了一家有名的薛家,進去坐了一回,見房間倒收拾得十分齊整。
無奈那些倌人,大半都是些揚州人,走起路來,一撅一撅的甚是難看。秋穀見了不住的搖頭,連連的催著那幾個朋友快走。
那幾個朋友沒奈何,隻得走了出來,在路上和他分辯道:"這個地方是南京最有名的妓院,你難道一個都看不中麽?隻怕你的眼睛也未免太高了些。"秋穀笑道:"我生平最不賞識的就是揚州人,如今見了許多揚州的螃蟹,滿口’辣塊辣塊’的,倒還不必去管他。更兼渾身上下都是直撅撅的,沒有一些兒柔媚的樣兒,我眼睛裏頭那裏看得上這樣的人?"那幾個朋友道:"照你這樣的說起來,上海的那班倌人你也是看不上的了?"秋穀道:"上海的倌人那裏像這班寶貝的模樣?一個個都是語言柔軟,態度溫存。就是麵貌差些,也覺得楚楚堪憐,婷婷可愛。憑著這班寶貝的樣兒,叫他去和上海的倌人拾鞋皮,還未見是得要他呢!"那幾個朋友道:"你這幾句話兒,未免有些一偏之論。照著這般的說起來,是上海的倌人個個都是好的,別處的倌人個個都是不好的了。況且你這般偏見,隻取身段,不取麵貌,難道叫個無鹽、嫫母來學些娉娉嫋嫋的豐姿,你也當他是好的麽?難道身段不好的人,就是真個的天生麗質,你也不賞識的麽?"秋穀道:"這個話兒卻不是這般說法。你們要知道,如若真個奇醜非常的無鹽、嫫母,斷斷學不出娉娉嫋嫋的豐姿。就是勉強學些,也和那東施效顰一般,不見其美,隻見其醜。那身段玲瓏、語言伶俐的女子,就是麵貌差些,一定都是中人之質,不是那缺唇齲齒、攣腰僂背的寶貝。至於天生麗質,我何嚐不賞識?無奈如今的時候,要我找個平頭整臉不甚醜怪的人,尚且難得的狠,那裏還尋得著什麽天生麗質?若是果然見了這樣的一個人,我也自然有目共賞的。"那幾個朋友聽了秋穀的這番說話,一個個都閉口無言。有一個人還在那裏咕嚕道:"這些地方原不過是逢場作戲,何必這樣的頂真?"秋穀笑道:"我看你的樣兒,狠有些失魂落魄的,十分迷戀。你還沒有知道那班妓院裏頭的倌人,都把我們這班鄉試的人喚作考呆子,專騙我們考呆子的錢。麵子上雖然勉強應酬,實在心上狠有些不願意。你隻看方才那個什麽巧雲,口中一麵和你說話,兩隻眼睛卻骨碌碌的看著別處,正眼兒也沒有剪你一剪,就可想而知他們是勉強敷衍的了。"那幾個朋友聽了秋穀的話,細細的想了一想,覺得果然不錯,便大家都向秋穀說道:"你說的話狠不差。他們既然不願意我們光降,我們有的是錢,難道還怕沒有使用的地方麽,何必再去送給他們用?"秋穀拍手道:"這幾句話兒才說得十分明白。我們花了銀錢,原是要想尋開心的。不要尋開心沒有尋到,倒遇著了幾個妖魔鬼怪一般的人物,回來嚇死了,那個給我們抵命?"這幾句話把大家說得哈哈大笑起來。章秋穀同著幾個朋友一麵走著,一麵說著,一直走到章秋穀寓中。大家坐了一回,秋穀留他們吃了晚飯,方才走了。
到了明天,秋穀一個人雇了一隻遊艇,在秦淮河裏蕩了一回。蕩到釣魚巷那邊一帶,隻見楊柳垂波,珠簾拂檻,那些娼寮裏頭的人,都一個個濃妝豔抹的坐在簾內,把珠簾高高的掛起,一陣陣的香氣撲過來。秋穀約略看了一看,雖然看得不狠清楚,卻倒覺得狠有些迷離掩映的豐神,比那當麵平視倒反覺得好些。蕩了一回,又從東往西蕩過來。那些沿著秦淮河的河房,都深深的垂著湘簾,裏麵隱隱的露出許多鬢影釵光,遮遮掩掩的偷看那往來的遊客。秋穀見了,不覺得心窩裏麵倒有些癢癢的起來。遊了一天,倒覺得十分暢快。又頑了一天玄武湖,頑了一天莫愁湖,覺得那玄武湖綠灩波光,雲橫山色,遙峰挹翠,遠樹含煙,倒狠有些遠水近山的景致。惟有那莫愁湖卻沒有什麽景物,隻供著個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。正是:英雄老去,湖山一代之愁;金粉消亡,家國千年之恨。
不知以後如何,且看下回,便知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