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辛修甫和王小屏聽了章秋穀的話兒,辛修甫便又向他說道:"你的話雖然不錯,無奈我們既然生在這般卑鄙齷齪的時代,大家都把這個舉人、進士當作一件最寶貴的東西,這個舉人、進士便也自然而然的做了讀書人必不可少的對象。即如你具著這般雕龍繡虎的才華,又懷著這般治世長民的經濟,功名的兩個字兒自然不放在你心上的了。但是你平日之間常常的對我們說,大丈夫不能獨當一麵,建節擁旄,便當為節度參軍、平章幕府,庶幾雖然不握大權,還好借著這個機會做些事業。
照你這般說起來,如今隻要有個督撫大員來請你當個幕府,你是一定願意的了。但是如今的那班督撫,也都是些以耳為目、不分黑白的人。若是放著個一竅不通的太史公或者進士公在那裏,再放著個才學兼優的你在這裏,兩下比較起來,你看他還是願意聘請個有功名的太史公、進士公,還是願意聘請個沒功名的你?你隻要這般一想,就知道這個舉人、進士也不是當真沒用的廢物了。"章秋穀聽了,笑著說道:"承你這般謬讚,把我說得這般的才學兼優,隻怕你未免有些違心之論罷。"辛修甫道:"我倒不是違心之論,隻怕你倒有些拂意之談。如今閑話休提,你隻說我的話兒究竟可是不是?"秋穀想子一想道:"就大勢看起來,自然是你的話兒不錯。如今的那些督撫部院的大員,都是庸庸碌碌的多。矯矯錚錚的少。但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,十室之邑必有忠信。現在的大員裏頭也未始沒有愛才如命,求賢若渴,和畢秋帆、林則徐、尹繼善一般的人,不過我們沒有遇著就是了。大抵這樣的人自然的腹有經綸,胸藏韜略,秉天獨厚,得氣之清,和那班酒囊飯袋的督撫不同。所以他看起人來也能獨具隻眼,拔英雄於未遇之時,識豪傑於窮途之會,卑躬屈己,任賢使能,自然的就能功蓋國家,澤及百姓。這樣的人,我們當他的幕府,借著他的力量,自然好做些事業出來。若是那種瞎了眼睛,全無經濟的督撫,我們就使在他的幕府裏頭,他也未見得肯聽我們的話兒,我們也未見得做出什麽事業。像這樣的人,本來隻認得翰林、進士,那裏曉得什麽叫做學問,什麽叫做經濟?這樣的去取,那裏有什麽聲華價值?我們躲著他還恐怕來不及,那裏還肯去當他的幕府?"王小屏和辛修甫聽了章秋穀的這番議論,心上十分歎服。
辛修甫便點一點頭道:"你這番議論真個痛快非常。但是你把那班酒囊飯袋罵得未免過分了些。萬一給人聽見,傳到這一班寶貝的耳朵裏頭去,一定要把你當做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,你也何苦去做這樣冤家呢?以後我勸你還是收斂些兒,不要這般的衝牆倒壁,無故罵人,這才是個明哲保身的道理。"秋穀聽了修甫這幾句勸他的話兒,覺得心上悚然一動,對著修甫拱一拱手道:"你勸我的說話真是金玉之言,我以後自當謹慎。但是我方才的話兒原是平空發論的,並不是有心罵人,況且我也不是把他們那班做大員的人一筆抹倒,把他們看得沒有一個好人,也不過隨口說說罷了。多謝良言,永當銘佩。"王小屏聽了接口笑道:"你向來是個狠豪爽的人,怎麽如今似變了一個人的一般,文縐縐的這般客氣,這是什麽道理?"章秋穀聽了,不覺有些好笑起來。正要開口,王小屏又對他說道:"閑話少說,你可知道我們今天到你這裏來,是為著什麽事情?"秋穀道:"你們兩位大概是聽說我近來在家養病,所以跑到這裏來看我一下,想要和我談談,可是不是?"辛修甫道:"我們今天的跑到你這裏來,雖然也可以算得是為著問病來的,卻究竟不是我們心上的事情。你在上海多年,你可知道有個臥雲閣在什麽地方?"秋穀聽了,不知道他們心上是一件怎麽的事兒,更兼滿肚子裏想不出這個臥雲閣是個什麽店號,沉吟了一會道:"這個臥雲閣,我實在肚子裏頭想不起來,你要問這個臥雲閣做什麽?"王小屏笑道:"你這個人豈有此理!怎麽記憶力竟是這般不濟?去年十二月裏頭的事情,難道就當真忘了不成?"秋穀聽了,兜的把這件事兒提上心來,方才恍然大悟。
看官,你道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情?原來章秋穀去年十二月在一品香遇著一個少婦,看他的年紀卻差不多已經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兒,卻生得身段玲瓏,豐姿活潑。那一雙俊眼閃閃爍爍的,波光飛舞,流動非常,好似那兩丸水銀、一汪秋水,覺得別有一種飛揚流麗的豐神。秋穀看了他一眼,不覺心中一動,暗想這個人雖然年紀大些,身段卻著實不差。想著便不由得回過頭來去再看一眼。那少婦正從扶梯上緩緩的走上樓來,忽見第八號門內立著一個二十上下的美少年,細腰窄背,白麵朱唇,氣概軒昂,儀容俊偉,端端正正的和他打了一個照麵。那少婦見了心上也不覺跳了一跳,把頭一低,走了過去。心上暗想:這是個什麽人?覺得眼睛裏頭從沒有見過這般人物。心上這般想著,便也不因不由的回過頭來,剛剛的又和秋穀打了一個照麵。兩下的眼光一對,那少婦不覺麵上一紅,急急的別轉頭去。
走到第十一號房間門口,又回頭瞟了一個眼風,便輕移蓮步,走了進去。
章秋穀看丁,心上狠有些兒搖動,便也跟著他走到第十一號房間門外,有意無意的立定了腳,往裏一張。隻見那少婦同著一個滑頭滑腦的少年男子並肩促膝的坐在一處,正在那裏交頭接耳的不知說些什麽。秋穀見了,心上暗暗的好笑,知道他們兩個人也不是什麽好勾當,便趁著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看見,連忙縮了回去。回到房內,正見侍者拿著一瓶克裏沙進來,秋穀便問他:"十一號裏頭的那個少婦,你認得不認得?"侍者笑道:"這個人就是大馬路聚賢坊臥雲閣的女東家,上海租界上狠有名的一個私貨。怎麽章老爺倒不認得?"秋穀聽了,方才知道就是臥雲閣煙燈的女東家,以前也聽見別人說過有這樣的一個人。暗想這個人倒狠不差,看著他這樣的身段圓融,秋波宛轉,他一定是風情旖旎,格調溫存。幾時倒要去賞識賞識他,看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風味。
隔了一天,章秋穀便想要到臥雲閣去請教請教這位女東家,便邀著辛修甫、王小屏、劉仰正,四個人一起同去。到了臥雲閣門口,隻見是個兩樓兩底的住房格式,下麵兩間橫七豎八的鋪著幾張煙榻,許多短衣窄袖的人橫在榻上吸煙,吸得煙霧騰騰的。章秋穀和辛修甫等看了這般模樣,如何坐得下去?
正想回身走出,隻見屏門背後走出一個少婦,把他們幾個人看了一眼,就滿麵堆下笑來,口中打著一口絕圓的蘇州白道:"唔篤幾位阿是來吃煙?問搭地方齷齪煞格,阿要到樓浪去罷?
"間秋穀一眼看去,果然就是昨日在一品香相遇的人。聽得請他們到樓上去,便對著眾人把手招招,跟著那少婦一同走上樓去。那少婦高高興興的在前引導。
走到樓上,也是一並兩間。那少婦同著秋穀競走到自己臥房裏去。秋穀等舉眼看時,見一房間都是紅木器具,鋪設得狠是整齊。靠窗一張紅木煙榻,明晃晃的點著一盞煙燈。那少婦請他們坐下,叫一個小大姐倒上四杯茶來,自己又拿出一付煙具來擺在大床上,點好了燈,對著秋穀笑道:"請靠歇吃筒煙哩。"秋穀搖手道:"我們都不吃煙的,你不用讓我們,你自己請罷。"那少婦對著秋穀把嘴唇動了一動道:"倪也勿吃格呀。"說著,便問四個人尊姓。秋穀一一和他說了,不免也問問他的來曆,那少婦也一一和他們說了一遍。原來這個少婦本來是常熟人,娘家姓尹,是個江蘇候補道的姨太太。後來男人死了,大太太分了幾千銀子給他,把他打發出來。如今沒奈何,隻得在這裏開個煙燈,暫圖糊口。正是:多情楊柳,誰憐昔日之腰?薄命桃花,莫問東流之水。
不知後事如何,請待下回交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