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阿玉換了衣服,到公陽裏來看沉二寶。花婷婷是住在西薈芳的,從後麵穿出西薈芳弄堂,不多幾步就是公陽裏。當下阿玉見了沉二寶,沉二寶把自己的情形告訴了他一遍,便托他不論什麽地方,和他借幾百塊錢,就利錢重些也不要緊。阿玉沉吟一會,便答應了三百塊錢,卻要四分起息。沈二寶自然答應,覺得略略放心。
阿玉坐了一回,便要辭去。沉二寶一把拉住那裏肯放,隻說多時不見,要和他談談,留他吃過了晚飯去。阿玉也便答應。
大家手拉手的坐在一起,講得十分親密。阿玉又說起潘侯爺要叫花婷婷學坐自行車,花婷婷學了一天,跌了一交,就此不敢再學。沉二寶聽了,猛然又觸動了心上的一件事情,記得潘侯爺初做自己的時候,曾經說過最愛的是能坐自行車的女人。女人坐了自行車,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天然豐韻,可惜堂子裏頭沒有這樣的一個人。那個時候聽了這番說話,一則為著自己不會坐什麽自行車,二則正和那一班戲子攪得天昏地黑的時候,不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。潘侯爺做了自己不到一個禮拜,看著自己的樣兒並不十分巴結,心上生了氣,便從此絕腳不來。如今聽了阿玉的話兒,剛剛自己在八九月中姘了一個戲子叫做十二紅,這個十二紅也是最愛坐自行車的,成天的教著自己坐自行車,倒練得十分精熟。不如趁著這個當兒再去用些手段,把潘侯爺引了回來,說不定可以借著他淴一個浴也未可知。
想到這裏,便不由得心上歡喜起來,也不瞞著阿玉,就把這個念頭對阿玉說了。並道:"勿然是耐妹子格客人,倪勿好去拉俚。不過潘家裏來浪上海灘浪,堂子裏向做格相好也都得勢,勿是耐妹子一幹仔。就是到倪搭來仔,耐妹子格搭也都一樣格。耐想倪格閑話阿對?"阿玉聽了,想了一想果然不錯,便也點頭稱是。沉二寶又細細的打聽潘侯爺的性情嗜好,阿玉也細細的和他說了一遍。兩個人又談起以前吊膀子的舊話來。
吃了晚飯,一直談到十二點鍾。沈二寶便留阿玉住了一夜再去,阿玉也便依允。沉二寶就在自己大床上留他住了一宵,兩個人唧唧噥噥的直講了一夜的話,直到天明方才睡去。到了明天十二點鍾,沉二寶同著阿玉起來梳洗,又留阿玉吃了飯,阿玉方才別去。
阿玉走得不多時,早見女本家金姐走進房來,對著沈二寶冷冷的說道:"二小姐,耐也轉轉念頭哉哩。倪格房飯錢搭仔菜帳,本底子不要緊,不過今年格事體,勿比舊年搭仔前年,倪自家開銷才開銷勿轉。尷尬頭來裏,實梗洛今年格房飯鈿菜帳才要付清。耐是格外勿比別人,再有四百塊洋鈿借頭,耐今朝阿好先付幾百洋鈿,等倪去開銷開銷,再有格到仔年底再算阿好?"沉二寶聽了大驚,好似兜頭潑了一瓢冷水的一般,隻得對著金姐說道:"嫵姆勿瞞耐說,倪帳浪一塌刮仔收著仔一百幾十洋鈿,零零碎碎老早用完結格哉。格件事體末那哼弄法,總要請耐嫵姆幫幫倪忙格哉。"原來這個沉二寶是金姐的幹女兒,所以沈二寶也叫他嫵姆。當下金姐聽了沈二寶的話,板著個臉兒冷笑一聲道:"世界路浪格事體,銅鈿銀子真公事,叫倪那哼幫耐格忙?倪搭耐是一徑蠻要好,大家格心思也蠻對勁,不過今年格事體直頭尷尬,耐想倪自家開銷勿夠,洛裏再好幫耐格忙?耐總要豪燥點想法子末好,勿要到仔格個辰光,大家難為情。"沈二寶聽得金姐的口氣甚緊,心上更覺著急,暗想如今世上的人,真真是世態炎涼,不堪回首。前兩年自己生意狠好的時候,就是一個大錢也不給他都不要緊。就是這個金姐,平日之間也不知受了自己的許多禮物,占了自己的無數便宜,如今卻這樣的反麵無情,逼迫得這般利害。想著不覺歎一口氣,便又對著金姐懇懇切切的說道:"嫵姆格待倪一徑勿錯,倪隻要有法子想,洛裏肯實梗樣式?故歇實在一個銅鈿才嘸撥來裏,隻好請嫵姆停脫格一兩天,等倪到外勢去想法子——"金姐不等他說完,頓足說道:"耐末說得蠻舒徐,嘸啥要緊,耐阿曉得今朝是啥格日腳哉?今朝已經廿六,再要停脫格一兩日,已經小年夜哉!謝謝耐,耐總算照應倪格。拿筆房飯帳菜鈿算清爽仔,耐真正弄勿落末,倪大家慢慢裏再想法子。耐總算看倪麵浪,撥倪一個麵子。要是耐一幹仔勿拿出來,大家也才看仔耐格樣子,才勿拿出來,格是倪僵哉嘛!照式實梗樣式,上海灘浪格本家洛裏還有人做?賣脫仔自家格身體來賠,也勿夠嘛!"沈二寶見金姐這樣頂真,沒奈何,隻得含著一胞眼淚,拉著金姐的手,宛宛轉轉的央告道:"嫵梅請坐仔,倪有兩聲閑話要搭嫵媳商量。"金姐鐵錚錚的灑脫了手道:"格是嘸啥商量格!耐嘸撥洋錢,搭倪商量;倪嘸撥洋錢,去搭啥人商量呀?今朝搭耐說明白仔,耐豪爽點自家去轉點念頭,勿要到仔歸格辰光,大家麵子浪過勿去,倒說倪坍仔耐格台!"說著便回身要走。沉二寶忍氣吞聲的一把拉住了道:"嫵媳勿是呀,倪有生意浪格閑話搭嫵姆商量呀。"金姐聽了,方才回轉身來,催他有話快說。沈二寶便把潘侯爺的性情專愛能坐自行車的女人,和自己昨日心中的意思要想在潘侯爺身上弄他一大筆錢,宛宛轉轉的和金姐說了一遍。
又蹙著眉頭道:"倪格人嫵梅也曉得格,隻要潘家裏跑進仔倪格門,老老實實勿怕俚跑到啥地方去。不過格件事體總歸是開年格事體哉,今年年裏向,洛裏有洋鈿開銷?嫵姆就是拿倪隨便那哼,也逼勿出一個銅鈿。衣裳首飾,好格老早當脫格哉。
故歇格點衣裳首飾,一塌刮仔幾百洋鈿格事體,再要去當脫仔,新年裏向那哼出去做生意?倪想起來,隻得求求嫵姆,賽過做好事,搭倪隨便洛裏去借幾百洋鈿,拿格房飯帳菜鈿付清仔,就是五分八扣也說勿得格哉。倘忙到仔開年,靠仔嫵梅格福氣,生意浪多點洋鈿,總歸搭嫵姆二八分帳末哉。倪待嫵姆一徑勿曾錯歇,賽過自家格親生娘,嫵媳待倪也賽過自家格親生囡仵。
嫵姆總算照應自家格囡仵,倪受仔嫵梅格好處,心浪也明白來浪。"說到這裏不覺眼圈兒一紅,心上覺得十分委屈。又道:"倘忙嫵姆定規勿肯答應,倪也勿怪嫵梅,總歸才是倪自家勿好。到仔故歇,懊悔也懊悔勿來格哉。嫵梅再勿肯照應倪點,是今生今世總歸嘸撥出頭日腳格哉!"說著不由得兩淚交流,幾乎要哭出來。金姐聽了這番說話,卻著實的沉吟了一回,登時麵上露出笑容來。
看官,你道金姐是聽了沉二寶的一番話兒說得十分懇切,方才打動了他的心麽?那裏知道世界上當老鴇的人,都是那狼心狗臉、鼠肚雞腸,隻認得錢不認得人的寶貨。就是他親生父母欠了他的錢,也是一文不饒,兩文不讓的,何況沉二寶不過是他的幹女兒,那裏肯放他過去?這個金姐在上海當了二十年的老鴇,手裏頭著實有幾個錢。方才問沉二寶著緊的討錢,並不是自己過不去,為著這兩年沉二寶的生意不好,又知道他拖了幾千塊錢的債,恐怕他得空同著戲子逃走,給你一個遠走高飛,不是頑的。早已暗暗分付沉二寶的娘姨、大姐一步步的緊緊跟隨。如今又有心逼他歸帳,預備他還不出來,就把他所有東西統通扣住,給他一個先下手為強。外麵的店帳,憑著沉二寶自己去設法支吾,他隻要自己的錢到了手中,那裏還管別人的死活。如今平空聽了沉二寶的這一席話,又許他二八分帳,不免就有些貪得起來。更兼知道潘侯爺是上海地方數一數二的闊客,沉二寶又是個堂子裏頭香名鼎盛的倌人,以前生意不好,是他自己愛姘戲子鬧壞的事情,以致客人裹足。如今既肯回心轉意,改悔前非,好好的做生意,原是一定做得出來的。不如趁此做個人情,不去追他的房飯帳和菜帳,麵子上隻說和他在外麵轉借了錢來開銷這一筆帳。既然賺他一筆大大的利息和扣頭,還白白的得他一個二八提來,料想將來這個潘侯爺一定逃不出沉二寶的圈套。那時沉二寶有了錢,一個大錢都不會少的。
想到這裏,便不因不由的臉上露出笑容來。
沉二寶看了,知道他心上已經答應,自己心上的一塊石頭方才落地。金姐看了沈二寶一眼,故意歎一口氣道:"二小姐,你是年紀輕,勿曉得上海灘浪格把勢飯勿容易吃噓。耐放仔好好裏格客人勿做,去搭仔格排唱戲格戲子吊膀仔。耐看仔格排戲子巴結得耐蠻舒徐,蠻高興,隻當俚篤是好人,洛裏曉得格排滑頭碼子,才來浪想耐格洋鈿,洛裏有啥格真心待耐?等到耐洋鈿嘸撥哉,俚篤也勿來哉。倪格辰光一徑搭耐說,格排戲子靠勿住,耐勿肯聽倪格閑話,故歇弄得實梗。早點聽倪兩聲閑話,洛裏會到實梗樣式?二小姐啊,吃格碗把勢飯,苦煞格噓!拿仔自家身體去換別人家銅鈿,洛裏會幾化稱心?耐末貪圖仔戲子稱耐格心樣式樣,才依仔耐,耐要俚篤那哼,俚篤就聽耐那哼。阿曉得自家身體稱仔心,銅鈿勿稱心哉呀!"金姐說到這裏,還待要再說下去,隻把一個沉二寶說得滿心慚愧,滿麵羞惶,憑著沉二寶的臉皮再厚些兒,也不由帶耳根連脖子都漲得通紅。金姐便頓住了口不說下去。正是:金空歲暮,何來避債之台;逝水華年,詎有翾風之寵?
不知金姐還說些什麽,請看下回便知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