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雲蘭本來是一肚子的不高興,如今聽了章秋穀這樣一番有情有理的話兒,倒覺得無言可答,心上的怒氣倒平下了許多,對著秋穀橫波一笑,口中說道:"耐個人末勿曉得纏到仔洛裏去哉!月芳阿姊一徑搭倪蠻要好格,啥人去搭俚吃醋呀!
"秋穀聽了,知道這幾句話兒無非是有心掩飾,好自己做一個落場,便也對他一笑。又去咬著耳朵溫存了好一回,雲蘭方才歡喜。這一夜,章秋穀自然不回去的了。連著金觀察和金部郎兩個,都給小洪寶寶同金蘭挽留不放,住在院中。珍簟新鋪,秋宵苦短,三對兒鸞交鳳友,一時間雨殢雲封,溫存掌上之軀,宛轉懷中之月。這些說話不關緊要,也不必去說他。
隻說章秋穀從寶華班回來便收拾了一天行李,又出去辭了一天行。那招商局的安平輪船十一早上就要開的,秋穀一到初十,就把行李都發上船去。又有兩三個同鄉,在鳳苑春和燕賓樓和他餞行。秋穀情不可卻,每處都去坐了一坐,便連忙趕到寶華班來。原來金觀察為著輪船一早開行,搭客至遲到晚上兩三點鍾一定要上船的,早早的跑上船去坐著,卻又沒有意思,便約著金部郎、孫英玉,連著秋穀四個人,在寶華班碰一場和,碰完了和上船去剛剛正好。秋穀趕到寶華班,金觀察已經先在,談了一回,便大家碰起和來。
雲蘭為著秋穀今天要走,未免有些依依惜別的心情,坐在那裏呆呆的不甚開口。月芳嫁人的事情,秋穀已經當麵和本家說過,帳目都付清了,月芳便不肯再見客人。但是章秋穀到來的時候,月芳卻還依舊出來,斂袖低眉,淡妝素服,竟是個人家人的樣兒。秋穀看著這般模樣,覺得玉人依舊,咫尺天涯,狠覺有些惆悵。再三叫他不要出來,月芳那裏肯聽。隻兩下談心的時候,大家都是麵上淡淡的,不能夠握手牽衣,偎肩接膝,像以前的那種樣兒。今天月芳聽得秋穀一定要走,自然心上也狠是酸辛,也是坐在秋穀背後,一言不發,隻靜靜的看著他們碰和。等得八圈莊碰過,已經十二點鍾,秋穀便也不免對著月芳、雲蘭說些告別的話兒。又拉著雲蘭坐在床上,咕咕唧唧的不知說了些什麽。月香也走過來,對著秋穀說些套話。
不多一刻,已經聽見自鳴鍾"錚錚"的響了兩聲。秋穀立起身來要走,雲蘭和月芳再送到船上,秋穀再三阻攔,他們那裏肯聽,秋穀也隻得由他。金觀察和金部郎也一定要送秋穀到船上去,秋穀推卻不得,隻好聽憑他們怎樣。金觀察和秋穀等本來都是轎子來的,秋穀忽然想起有一個清芬班裏頭的玉鳳,曾經叫過他兩個局,沒有付錢,便叫轎夫把轎子搭在弄口去等,又叫雲蘭等略候一回。秋穀同著金觀察等急急的到清芬堂去付過了錢,連忙出來再到寶華班去,會齊了雲蘭和月芳,叫他們坐轎在前先走。秋穀同金觀察等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侯家後來。
那侯家後的地方,原是一條極窄的小弄,弄外便是新造的馬路。秋穀等剛剛走出弄口,劈麵撞見了一個同鄉兵部主事嚴克任嚴主政。大家止步招呼,不想斜刺裏有兩個洋兵吃得爛醉,七跌八撞的直撞過來;不左不右,不前不後,剛剛撞在那位嚴主政的身上。嚴主政還沒有開口,不料那洋兵撞了嚴主政一下,頓時發起酒風來,一手扭住丁嚴主政的衣服,口中"鉤輈格磔"的不知罵些什麽;一手在腰間拔出小刀來,望著嚴主政肩窩便刺。嚴主政措手不及,大吃一驚,連忙把身體一側,那把小刀正刺在嚴主政的嘴唇上麵,直刺得唇開肉破,鮮血直湧出來,刀尖撞著門牙,連牙齒都撞缺了一個。嚴主政"阿呀"一聲,要想回身走時,怎奈衣服被他拉住,脫不得身。
正在十分危急,早惱了那位章秋穀,一個箭步直搶過來,起左手臂開了他拉著衣服的手,右手輕輕一轉,早把小刀搶在手中,左手順勢一送,那洋兵本來已經醉到十二分的了,那裏經得起章秋穀的神力,早已踉蹌直倒過去,撲的仰麵一交。說時遲那時快,章秋穀正要看嚴主政的傷痕時,隻覺得腦後一陣風直撲過來,也不回頭去看,把身體"霍"的一扭,右腳往後一登,隻聽得"撲"的一聲,那一個洋兵也是仰麵一交。這個時候恰恰的沒有巡警在那裏,憑著他們去鬧,沒有人去問他。
金觀察等卻多替章秋穀捏一把汗,恐怕萬一個鬧出大交涉來不是頑的。章秋穀卻並不放在心上,立在那裏不動,隻看著那兩個洋兵。隻說他一定還要起來混打,那裏知道這兩個洋兵醉到極處,心上那裏還有什麽知覺,一個人吃了章秋穀一交筋鬥,睡在地上也不扒起身來,倒反口中"嗚嗚"的唱起歌來。
這個時候正是微雨初過,地下還有些泥濘,這兩個洋兵滿地亂滾,滾得渾身上下好象個泥母豬的一般。秋穀看了又氣又笑,料想這兩個醉貓是扒不起來的了,便回過頭來看嚴主政的傷處。隻見嚴主政把衣袖掩著嘴唇,那流出來的血連衣袖都濕透了。大家問他怎麽樣,嚴主政說:"還沒有大傷,回到寓所去找些傷藥敷一敷就不妨事的了。"說著,又向秋穀謝道:"今天幸而遇見了你們幾位,和我解了這個圍。如若不然,那就不堪設想了。"秋穀謙遜幾句,隻說這般小事,理應相助的。一麵說著,嚴主政已經叫了一輛人力車,叫到江蘇會館。秋穀等還要送他回去,嚴主政再三不要,謝了眾人,上車自去。
秋穀又對金觀察道:"這兩個醉鬼躺在地上,雖然與我們不相幹,但是這個地方又不見有巡警在那裏,萬一鬧了個什麽亂子出來,釀成交涉,老表伯當著洋務局的總辦,這個責任是跑不掉的。不如叫幾個巡警把他們送到領事衙門去,覺得妥當些兒。"金觀察點頭道:"你的話兒不差,鬧出交涉來還是洋務局的幹係。"說著左右一望,見就近竟沒有一個巡警的影兒。便叫轎夫去叫了一名巡警來,對他說了這個緣故。那巡警垂著手,諾諾連聲的答應。金觀察吩咐過了,便同著大家坐上轎子,到紫竹林招商碼頭安平輪船上來。
到了船上,雲蘭和月芳已經坐在官艙裏頭等了好一回,問他們來遲的緣故,秋穀把路上遇著的這件事兒和他們說了一遍。雲蘭和月芳吐舌道:"阿要怕人勢勢,區得倪韻碰著俚,要叫倪碰著仔格號酒鬼格外國人,是魂也嚇脫格哉!"秋穀同著眾人,想著中國的這般衰弱,以致受侮外人,不由大家嗟歎一番。金觀察見開船在即,究竟和秋穀相處了好幾個月,平日之間又是狠合式的,心上自然悵惘非常,不免有幾句分袂丁寧的話。雲蘭和月芳更是脈脈相看,淒然欲泣。秋穀到了這個時候,也覺得一腔別緒,滿腹離愁。和金觀察說幾句,和雲蘭、月芳又說幾句,隻覺得心上許多衷曲,一時那裏說得出來。無奈坐不多時,早已是曙色在天,殘星無影,差不多已經有三點多鍾。船上的那些水手大家喧嚷起來,急忙忙的起錨解纜,預備開船。雲蘭和月芳隻得立起身來,對著秋穀說了句"一路平安",懶懶的走上岸去。金觀察也對著秋穀說道:"但願你秋鳳第一,直上青雲,我們良晤有期。前途珍重!"說罷,便也同著眾人一同登岸回去。
這一邊章秋穀的事情且自按下不題。如今且再說起上海的事情來。隻說上海地方,雖然是個中外通商的總碼頭,那些市麵上的生意卻一半都靠著堂子裏頭的倌人。那班路過上海的人,不論是什麽一錢如命、半文不舍的寶貝,到了上海他也要好好的頑耍一下,用幾個錢,見識見識這個上海的繁華世界。
憑你在別處地方嗇刻得一個大錢都不肯用,到了堂子裏頭就忽然舍得揮霍起來,吃起花酒來一台不休,兩台不歇,好象和銀錢有什麽冤家的一般。所以上海市麵的總機關,差不多大半都在堂子裏頭倌人的身上。堂子裏頭的生意狠好,花錢的客人狠多,市麵上的資本家也狠多。若是堂子裏頭的生意不好,花錢的客人也不狠多,那市麵上的經濟就有些不妙了。這是個什麽緣故呢?堂子裏頭是嫖客最肯花錢的地方,要是堂子裏頭的生意都不濟起來,那市麵上的恐慌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。但是如今上海地方的堂子,比起十年以前的光景來卻是大大的不同。
客人的經濟,一天窘似一天。堂子裏頭的規則,卻一天壞似一天。以前那班堂子裏頭的倌人,一個個都還有些自愛的思想,見了客人也都大大方方、規規矩矩的;既沒有那般飛揚蕩佚的神情,又沒有那種鄙薄客人的思想。若是有一個倌人姘了戲子,或者姘了馬夫,就當作個惟一無二的恥辱,不但做客人的剪他不起,就是同輩姊妹裏頭,也都把這個人當作下流,傳為笑柄。
所以那個時候,倌人們姘戲子的狠少,就是或者有幾個,也都是諱莫如深,不肯自家承認。如今的倌人卻不是這個樣兒,一個個龐然自大,見了客人,麵子上雖然不說什麽,心上卻狠有些輕鄙客人的思想。那生意不好的倌人,也還不必說他。最可恨的是那些生意狠好的紅倌人,一味的隻曉得姘戲子、軋馬夫,鬧得個一塌糊塗,不成話說。非但沒有一些兒慚愧的意思,而且還得意揚揚的十分高興,那臉皮上麵好象包了一層鐵皮的一般。以前堂子裏頭倌人的品行,比如今那些倌人的品行高了好些,卻對著客人不擺一些兒架子。如今的倌人品行壞到極處,那一付無大不大的架子,卻比以前的倌人大了好些。就是那些舊時花叢裏頭的先正典型、老成規則,也都差不多刪除淨盡,頹落無存。正是:回黃轉綠,春殘蘇小之樓;月謝花蔫,腸斷琵琶之夢未知以後如何,請看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