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席上的那班客人見章秋穀和金觀察低聲談了一回,又把個孫英玉拉了過去,不知道講些什麽。言主政便問道:"你們這幾個人,鬼頭鬼腦的究竟說些什麽?"秋穀聽了,便對著大眾,把月芳想要從良的事兒,約略說了一遍。大家聽了,都說月芳的主意不差。
秋穀雖坐在席上,卻時時刻刻的留意剪著孫英玉和月芳兩個人的情形。隻見他們兩個人談了一回,孫英玉忽然皺著眉頭沉吟起來。秋穀見了,連忙拉著金觀察出席問他。孫英玉對著他們說道:"方才據月芳說起來,身上現有一千多塊錢的虧空,還有些零碎帳目,差不多要一千四百塊錢,合起來要一千銀子方才可以還清各債。不瞞金大人和秋穀先生說,我的家計原不見得十分寬裕,竭力拚湊起來,五六百銀子是拚湊得出的,還有四百銀子卻叫我到那裏去設法呢?看起來,這件事兒隻好暫時從緩的了。"秋穀聽了還沒有開口,月芳聽了心上卻甚是著急,兩隻眼睛水汪汪的隻看著秋穀,卻說不出什麽話來。秋穀慨然對金觀察道:"據小侄看起來,這件事情總算是成人之美,何不大家幫他個忙,也是一件狠好的事情。"金觀察聽了欣然說道:"你的話狠不錯,我就幫他五十兩銀子,其餘或者和他同鄉裏頭告一個幫,料想大家也都是樂於成全的。"秋穀道:"既然如此,我也幫他五十兩銀子。有了這兩筆一百兩銀子,還差三百兩,隻好請老表伯和他告一個幫的了。憑著老表伯的麵子,這幾個錢料想不難。"金觀察聽了,點一點頭。席間的幾個客人,除了孫英玉之外,還有七個人,隻有一個是山東人,其餘的六個都是江蘇的同鄉。觀察把告幫的意思和他們說了,大家一口許諾,也有三十兩的,也有二十兩十兩的,登時湊了一百四十兩銀子。金部郎也出了三十兩。那位山東人候補知府戚太守,卻是個山東有名的富室,見大家解囊傾助,便也欣然幫了五十兩,一共有了三百二十兩。尚少八十兩銀子,湊不滿四百兩的數兒。章秋穀慨然道:"這件事兒是我發起的,如今功虧一簣,我自然該應竭力成全,所少的八十兩銀子,算我一個人的就是了。"金觀察道:"這件事情是我們兩人發起的,怎麽好叫你一個人出?我們兩個人一個人出一半就是了。"眾人聽了,大家都說章秋穀和金觀察兩個人輕財仗義,慷慨非常。金觀察和章秋穀不免也謙遜幾句。
孫英玉看了眾人這樣的成全,心上萬分感激。便搶步過來,對著眾人一個人打一個拱,口中說道:"我孫英玉蒙諸位這般的格外周全,感銘肺腑,卻叫我將來怎樣的報答得來?古人說的,’大恩不謝’,我也隻好把這件事兒長長的放在心上了。
"眾人都說:"這般小事,何足掛齒?"章秋穀卻含笑對他說道:"你老哥不必打拱作揖的和我們客氣,隻要你們兩個人將來地久天長,一雙兩好,就不枉我們幾個人的這番舉動了。"大家聽了,一個個都點頭稱是。孫英玉聽了,更諾諾連聲的答應不迭。月芳在旁聽著,見章秋穀這樣的和他盡力,心上真是感激到二十四分;感激到極處,卻又不由得落下淚來。隻見他慢慢的立起身來走到席前,立定了腳,口中朗朗的說道:"今朝格事體,區得唔篤幾位大人老爺,大家才肯搭倪幫忙。倪也嘸啥別樣,隻好多磕兩個頭,謝謝唔篤幾位大人老爺格哉。"大家聽得他要叩頭,連忙向他搖手,叫他不要多禮。月芳那裏肯聽,不由分說,插燭也似的跪下地去。眾人回禮不及,隻得大家立起身來,背過臉去。
月芳拜了四拜,方才起來。一眼看見章秋穀站在那裏呆呆的望著他,不知不覺的想起那以前的情款,不由的心上有些淒戀起來。想著今天這件事兒,多虧他一個人竭力周全,方能成事。如今世上居然也還有這樣的人。若是換了第二個人,聽得自己的相好倌人想要嫁人,不吃醋已經夠了,那裏還肯這般出力?可惜事機不湊,不能嫁他。若是嫁著了這樣一個人,好算得心滿意足的了。如今嫁了這個姓孫的,雖然一個願娶,一個願嫁,沒有什麽不合意的地方,但是擺著秋穀這樣的一個風流年少,自己卻沒有福氣嫁他,心上未免總覺得有些不足。想到這裏,便也對著章秋穀呆呆的看,星眸斜睇,波光四流。
章秋穀眼快,早已看得甚是清楚。想著那往時的恩愛纏綿,看著這現在的神光離合,隻覺得一個心七上八下的十分眷戀,無限淒愴。明知道這個時候已經算是孫英玉的人,不好再是怎樣的和他親熱,恐怕孫英玉臉上下不來。便在身上掏出一張六十兩銀子的銀票,遞在月芳手內,口中說道:"我們兩個人相識一場,大家總算狠要好的。你的事情,我也總算和你竭力周全,沒有辱命。你的景況我是狠知道的,這幾個錢,你拿去辦些應用的東西,總算是我一點兒意思。從此以後,但願你們兩個人夫婦齊眉,白頭偕老,我就沒有什麽記掛了。"月芳聽了,起先還不肯接。秋穀低低的道:"我們兩個人相識一場,這幾個錢算得什麽,你又何必和我客氣?況且自此以後,你是孫府上的姨太太了,我又要回到上海去,知道我們兩個人見麵在什麽時候?"章秋穀說到這個地方,便頓住了口不說下去。月芳卻再也忍不住,把頭一低,那眼中的淚就如斷線的珍珠一般亂滴下來,一麵嗚咽著一麵說道:"耐實梗樣式,叫倪心浪洛裏意得過!"秋穀聽了也覺得有些酸鼻,幾乎也要滴下淚來。卻恐怕別人見了要笑他,勉強忍住了,對月芳說道:"你們兩個人天緣湊合,是一樁大大的喜事,怎麽倒這樣的傷心起來?"說罷又低低說道:"隻要你嫁過去夫妻和睦,我也就放下了一條心。如今你這個樣兒,我看了心上倒覺得十分難過。這也是注定的我們沒有緣分,說他也是枉然。"月芳聽了方才抬起頭來拭了眼淚,握著秋穀的手道:"像煞倪有幾幾化化格閑話要搭耐說,故歇勿曉得那哼,一句才說勿出,耐自家保重點。"秋穀聽了回答不出什麽,隻把頭點了一點。硬著頭皮回轉身來,走到席上坐下。
那幾個寶華班裏的人——雲蘭、金蘭和小洪寶寶,坐在席上都看得呆了。雲蘭停了一回,方才把秋穀拉了一把道:"耐格個大媒人,倒做得嘸啥,總算月芳阿姊格運氣。"說著,便向月芳道:"月芳阿姊,恭喜耐。實梗格喜事,要請倪吃喜酒格噓!"小洪寶寶同著金蘭等,也向月芳賀喜。月芳兩頰微紅,不免也要謙讓幾句。小洪寶寶卻向章秋穀道:"章二少真正是個好人,肯實梗格幫月芳阿姊格忙。客人裏向像耐二少實梗格人,實頭少格噓!"秋穀為著做了這個媒人,把月芳提出火坑,心上卻甚是得意,便多吃了幾杯酒,臉上紅紅的有些酒意上來。
金觀察見席上眾人的酒也吃得差不多了,便和眾人打了一個通關,又敬了章秋穀幾杯酒,大家都覆杯告止。
秋穀略略的吃些稀飯,便也立起身來。依著雲蘭,要秋穀今天住在院中。秋穀因多了幾杯酒,覺得有些胸中作惡,便沒有答應,隻說回去還有些事情。雲蘭瞪了秋穀一眼道:"耐格人末,就叫討氣!"秋穀笑道:"並不是討氣,委實的還有事情。"雲蘭穀都著嘴,口中咕嚕道:"啥格事體呀!耐格事體倪阿有啥勿曉得,豪燥點跑到相好格搭去,晏仔點是要吃生活格。"說著,便推著秋穀的背道:"豪燥點去噓!格兩日天就要動身哉,自然要到恩相好搭去辭辭行格嘛,阿對?"章秋穀聽了笑道:"真正極天冤枉,我除了你們這裏,那裏別處還有什麽相好?"雲蘭道:"啥人曉得耐呀!耐有相好嘸撥相好末,也勿關得倪啥事嘛"說著,不覺雙眉緊皺,俊眼微睜,狠狠的釘了秋穀一眼。秋穀見他嬌嗔滿麵,情不自禁隻得過去,攜著他的手道:"你不要生氣,你就是我的恩相好,那裏再有別人。我就今天不走,在這裏和你辭行何如?"雲蘭別轉頭去,口中說道:"啥人要耐辭行呀!耐豪燥點請出去,像倪實梗格別腳倌人,洛裏好比別人?再要說起啥格恩相好勿恩相好,是真正枉空嘛!耐實梗一個章二少,倪阿配搭耐做啥格恩相好,也褻瀆仔耐章二少格身分哉噓!"秋穀聽了雲蘭的這幾句話兒,覺得他話中有眼,明明是指著月芳說的。回心一想,把月芳和雲蘭兩個比較起來,卻委實的有些軒輊。在月芳身上的事情,便肯這樣的和他出力。在雲蘭身上,他要挽留自己住在院中都不肯答應他。若要拿他們兩個人的交情說起來,還是和雲蘭要好些兒,卻也怪不得他要說這般的話兒。想到這裏,便回頭向月芳看時,隻見月芳低著頭,假做沒有聽見一般的,臉上卻有些紅紅的不好意思。秋穀咳嗽一聲,打個暗號。月芳回過頭來,秋穀對著他使個眼色,月芳會意,便走了出去。
雲蘭見了,便也立起身來,冷笑一聲道:"耐有啥閑話末說末哉。倪跑出去,讓唔篤隨便那哼說法。"說著向外便走。秋穀連忙一把拉住,在他耳邊說道:"你不要這般生氣,給人看了,還隻說你是吃醋。你隻要自己想一想,你的年紀還沒有滿二十歲,生意又是狠好的,比不得月芳已經三十多歲的人,又欠了一身的債,那裏還做得起什麽生意?如今和他成就了這段因緣,想起來你們同院姊妹該應可憐他些,替他喜歡才是,怎麽你倒和他吃起醋來?"正是:落花墮劫,飄零金穀之春;飛絮沾泥,惆悵靈和之柳。
不知雲蘭聽了秋穀的話說些什麽,且待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