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穀見雲蘭不肯拿他的錢,隻說他還是有意吃醋,便道:"這一筆錢,我本來早就想要給你的,前幾天不知怎樣的,心上竟忘了這件事兒,所以直到今天方才給你。你不要,難道是嫌少麽?做客人的和倌人有了相好,這一下子竹杠遲早都是逃不掉的,你又何必和我客氣?"雲蘭聽了,皺著眉頭,把金蓮一頓道:"耐格閑話,倒詫異勒海嘛,阿是倪來敲仔耐格竹杠哉!耐自家想想,倪阿曾敲過歇耐一塊兩塊洋鈿格竹杠?老實說,故歇倪嘸啥用場,耐撥倪自然勿要。等到倪真正要用起來,倪自家會得問耐討格。耐拿倪當仔別人一樣,隻認得銅鈿勿認得人,格末耐看豁仔邊哉。"秋穀聽了,看著他的樣兒約莫著也不是什麽假話,不好再去勉強他,便隻得收了回來。
這一夜秋穀睡在雲蘭房內,沒有回去。
到了一點多鍾的時候,秋穀走到月芳房間裏頭,隻見月芳穿著一件湖色汗衫,卸了頭上的釵環,烏雲亂挽,坐在燈下,一手托著香腮,一手拿著一個茉莉花球在那裏翻來覆去的。看見了秋穀進來,動也不動,隻說:"辛辛苦苦,再要跑到倪搭來作啥呀?"秋穀走到月芳麵前,低低的笑道:"對不起,累你等了半夜,如今特來陪你。"月芳道:"耐自家身體要緊,軋實勿要過來哉呀。倪是勿搭別人家吃醋格,橫豎耐二少自家心浪蠻明白來浪。隻要耐照應照應倪好哉,吃仔格碗把勢飯真正作孽,再去搭別人家吃啥格醋呀!"秋穀聽了月芳的一番說話,覺得他另有一種口角,說得悱惻可憐,不由得心上也有些替他淒惋,便也拿出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來送給他。月芳那裏肯受,推了半天,月芳始終不肯。
秋穀懇懇切切的和他說道:"在你心上的意思,不肯無緣無故要我花錢,我心上也狠明白。但是你欠了一身虧空,可想而知不是有錢的人,手裏頭也狠是拮據。我和你就是沒有相好,平常的時候總算甚是投機,就送你幾十塊錢幫幫你的忙,也不算什麽事情。何況我雖然不是什麽巨富,這幾個錢也還不在心上。
你若一定要和我客氣,那就是瞧我不起了。"月芳聽了,推卻不得,隻得謝了一聲收了下來。卻又平空的一陣心酸,淚珠欲落,連忙別轉了頭,把手巾拭了淚痕,轉身對章秋穀道:"倪十四歲落仔堂子,做生意做到仔故歇,客人碰著仔幾幾化化,勿是靠勿住格滑頭末,就是踱頭踱腦格曲辮子。直到仔故歇,剛剛碰著仔格耐末,樣式才對景。說格閑話,賽過就是倪肚皮裏向挖出來格。碰著仔耐實梗格人,倪咦嘸撥格號福氣。"說到這裏,眼圈兒不覺又紅起來。秋穀又婉婉轉轉的安慰了他一番。
自此以後,章秋穀到寶華班去住夜,總是這般的左右逢源,前偎後擁。至於這個裏頭怎樣的一箭雙雕,怎樣的雙管齊下,那卻要去問雲蘭和月芳的房間裏人方才知道。在下做書的沒有和他們打過梆子,卻就不得而知的了。
閑話休提。隻說這位金觀察,本來原是個舉人出身,筆底下狠來得,而且洞明時務,博覽群書。這個時候正是皇上家開經濟特科的時候。吏部尚書王鳳山王塚宰,素來極佩服金觀察的學問,就專折奏保了金觀察的經濟特科。到了六月中旬,已經到了考試的時候。金觀察便稟請方製軍,派了津海關道李伯溪李觀察,來兼理洋務局總辦的事情。金觀察匆匆忙忙的交卸了一切公事,便帶了兩個差官,兩個家人,克日進京。
臨走的時候,和章秋穀商量,想要請秋穀同他進京,兩個人住在一起,覺得大家談談有興些兒。恰恰章秋穀也為著金觀察進京去了,那幾位會辦大人和幫辦大人大家都和他不合。本來章秋穀的當這個洋務局總文案原是看著金觀察的交情,自己原不是一定怎樣。如今見金觀察去了,那裏肯留在洋務局裏頭當這個沒意思的差使。早就和金觀察說過要想辭差,所以金觀察趁著這個當兒請他一同進京,章秋穀一口答應。金觀察大喜,卻不肯叫他辭差,隻叫他告了一個月的假。找了一個人和他代理文案上的事情,便同著秋穀上了火車。
天津到京隻有二百多裏路,不到半天已經到了。金觀察本來是常州府陽湖縣人,就同著秋穀住在青廠武陽會館裏頭。金觀察自去料理應考的事情。秋穀沒有什麽事兒,便出去拜了幾天客。就有那班同鄉的親戚朋友,大家都來拜望,也有請他吃飯的,也有請他聽戲的,秋穀倒忙了好幾天。
這一天秋穀在會館裏頭剛剛起來,見當差的傳進一個名片來,說姚大人來拜望。秋穀接過名片來看時,隻見名片上寫著"姚瀟"的兩個大字,秋穀便叫快請進來。原來這個姓姚的名瀟,號子湘,也是個直隸候補道,現當京津鐵路的督辦,和秋穀既是同鄉,又是親戚,向來狠要好的。性情豪宕,學問精純。
以前在常熟的時候,和秋穀也是朝夕過從,契合非常。如今聽得秋穀來了,昨日又去拜了他一趟,這位姚觀察便連忙起個大早,到武陽會館來看秋穀。秋穀見了名片,連忙叫請。
當差的出去不多時,早見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人,大踏步在外麵走進來,氣概軒昂,英姿颯爽,目光如電,華彩淩雲。
見了秋穀還在那裏洗臉,便笑道:"我隻怕來得遲了,你要出去,怎麽這個時候你才在這裏洗臉?"秋穀道:"這個時候不過八點多鍾。若是我們在上海的時節,這個時候正在大槐國裏看招親呢。"姚觀察坐下來談了一回,便對秋穀道:"我們幾年不見,今天要好好的和你暢敘一天。這個時候,你就同著我一同回到公館去,就在我公館裏頭吃過了飯,請你到中和園去聽小叫天的戲。聽過了戲,就請你到升平班小蘭那裏去吃飯,我們暢暢快快的敘一天,你看怎麽樣?"秋穀聽了大喜,連忙對著姚觀察打了一拱道:"你請我別處吃飯,我不謝你。你請我吃相公飯,我卻感激得狠。我自從那一年出京之後,想著相公飯的滋味,別處地方,憑你怎麽樣總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,正在這裏求之不得。你忽然要請我吃起相公飯來,真叫作天從人願了。"姚觀察見秋穀向他打拱,便哈哈的笑道:"你這一個拱,好象是下了定錢的一般,我就要倒扳槳也不中用了。"正在說笑,金觀察也從自己房內走了進來,姚觀察便請他同去。金觀察想著這幾天剛剛沒有什麽事情。便也答應。姚觀察便立起來對著秋穀同金觀察道:"你們既然沒有什麽事情,坐在這裏也沒有什麽趣味,還是早些到我那裏去談談罷。"金觀察道:"你們兩位請先去,我還要去拜一個客,一會兒就到你府上來。"姚觀察聽了點一點頭,便同著章秋穀一同坐了騾車,直到繩匠胡同姚觀察公館裏來。進了大門,姚觀察讓著秋穀到一間小小的書室裏頭坐下。秋穀舉目看時,隻見這間書室收拾得十分精致:一簾花影,四壁圖書。案頭擺著的,都是些夏鼎商彝,斑爛絕俗。架上放著的,都是些金簽玉管,名貴非常。兩麵都掛著斑竹簾兒,不透一些日色。地上也鋪著織花地席。簾外更擺著幾盆珠蘭茉莉,微鳳一動,便有一陣陣的花香從簾隙中間直透出來。
秋穀到了這個地方,一霎時覺得頭目爽然,塵襟盡掃,好似服了一服清涼散的一般,便對姚觀察道:"到了你這個地方,直可撲去俗塵三鬥。不意京城裏頭這樣人海煩囂之地,居然也有這等地方!"坐了一回,金觀察也來了,走進書房四麵看了一看,嘖噴歎賞道:"好地方,好地方!看了這樣的書室,就可見主人胸襟之雅。"姚觀察聽了,不免也隨口謙讓幾句,不多一時,又來幾個客人:一個就是刑部郎中金星精,是金觀察的族侄,本來和秋穀極知己的;一個是浙江道禦史鄭蘭任;一個是軍機章京翰林院編修陸雲峰。
大家塞暄了一回,姚觀察便拱請眾人入席。鄭侍禦便要姚觀察去叫小蘭,姚觀察便問眾人怎樣,陸太史也點頭說好。隻有章秋穀沒有相識的人,姚觀察便薦了一個小蘭的師弟小菊給他。一會兒,小蘭同著小菊一起到來。秋穀舉目看時,隻見他們兩個人一色的都穿著蟬翼紗衫,手中拿著雕翎扇,腳下踏著薄底靴。小蘭是長長的一個鵝蛋臉兒,長眉俊目,白麵朱唇,狠有些顧影翩翩的姿態。小菊卻是一個圓圓的臉兒,骨格嬌柔,風情流動,狠有些天然憨媚的樣兒。
小菊一走進來,便問姚觀察那一位是章老爺,姚觀察和他說了。小菊看了秋穀一眼,走過來就對秋穀請了一個安。秋穀一把拉住,細細的看了一看。小菊笑了一笑,回過身來招呼了席上眾人,方才坐下。接著,眾人叫的也都來了。秋穀一個一個的打量一番,覺和雖然也有好的在裏頭,卻都不及小蘭的身段玲瓏,豐神婀娜。就是小菊,也比小蘭差些。秋穀看著,都放在心上,也不言語。大家吃了幾杯酒,家人們送上菜來,是姚觀察自己公館裏頭的廚子做的,做得甚是精美。
席間大家談起北京人的鬧相公來,秋穀便問姚觀察道:"我聽人說,以前的時候那班京城裏頭的大老,每逢宴會一定要叫幾個相公陪酒,方才高興。那班窯子裏頭的妓女卻從沒有人去叫他陪酒的。偶而有個人叫了妓女陪酒,大家就都要笑他是個下流社會裏頭的人。自從庚子那一年聯軍進京以後,京城裏頭卻改了一個樣兒,叫相公的狠少,叫妓女的卻漸漸的多起來。
究竟是怎麽一個道理?我記得前幾年在京城裏頭的時候,鬧相公的人還狠多,為什麽如今丟掉了旱路,忽然又去走起水路來呢?"姚觀察聽了,疊著指頭說出一席話來,正是:繁華如昨,春城羅綺之天;風月無邊,冠蓋京華之路。
不知姚觀察說的什麽,請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