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餘太守在上林春請客,金觀察和章秋穀是和餘太守一同去的,還有言主政和楊司馬兩個人一會兒也都來了。金觀察便和眾人寫起叫局的條子來。原來京津一帶,不說叫局,隻說是叫條子。當下金觀察叫了寶華班的金蘭,餘太守叫五鳳班的桂紅,楊司馬叫東天保的貴喜,言主政叫富貴班的銀珠,章秋穀自然是叫寶華班的雲蘭不用說了。
條子發了出去,餘太守便請眾人點菜,寫好菜單交給細崽拿了出去。不多一刻,細崽端上湯來,叫的姑娘也都來了,一個個坐在客人後麵。金蘭和桂紅,秋穀本來認得;貴喜和銀珠,秋穀雖然也在金觀察席間見過一次,卻看得不甚清楚,又仔仔細細的打量一番:雖然比不上金蘭和雲蘭兩個,卻也還五官端正,身段玲瓏,並不十分惹厭。
那桂紅見了秋穀,忽然想起招呼月芳的客人,連忙問道:"章老爺,你不是招呼月芳的麽?為什麽不去叫他?"秋穀微笑,搖一搖頭。雲蘭卻瞪了桂紅一眼。金觀察便道:"月芳和你狠要好的,你就多叫一個也沒有什麽。"秋穀道:"我們今天要去聽戲,一會兒就要走的,改天再叫罷。"金觀察聽了,也就不說什麽。
雲蘭卻拉著秋穀的手,附著耳朵悄悄的說道:"耐勿要去做啥格石灰布袋,阿曉得?今朝看過仔戲,阿到倪搭去呀?"秋穀略一沉吟道:"等一會再說,不來也說不定。"雲蘭又低聲說道:"倪勿要。晏歇點定規要耐去格!"秋穀聽了,便也附著雲蘭的耳朵說了幾句,雲蘭麵上一紅道:"倪是勿曉得格。金觀察見他們兩個附耳說話,便喝一聲采道:"你們兩個人不用這般鬼鬼祟祟的樣兒,今天我來和你們做個媒人何如?
"章秋穀微微一笑,也不言語。雲蘭接口說道:"格末蠻好,就請耐金大人搭倪做個媒人,勿得知倪阿有格號福氣?"說著自覺有些不好意思,紅著臉回頭一笑,恰恰和章秋穀打了一個照麵。秋穀便握著他的纖手,定睛細看時,隻見他寶靨微紅,梨渦欲笑;柳挹雙眉之翠,花飛一麵之春;頭上帶著兩條茉莉花條,一陣茉莉花香直送到章秋穀鼻孔中來。
秋穀到了這個時候,不由得心中一動,兩隻眼睛一瞬不轉隻是靜靜的看。雲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不覺"嗤"的笑道:"耐格人啥實梗呀!"秋穀微微一笑,一言不發,隻細細的領略那靜中香色、個裏溫柔。雲蘭見他看得詫異,不由得臉上竟紅起來,推開了秋穀的手,口中低低說道:"耐勿要實梗哩,撥別人家看仔,阿要難為情!"說著便立起身來走到那邊,對著壁上的著衣鏡理了一理鬢發,又取出一個小小的牙梳來把前劉海梳了一梳。回過頭來對著章秋穀嫣然展笑。秋穀也對著他微微的飛個眼風。
餘太守見了便嚷道:"你們兩個人有什麽話兒隻顧當著我們講就是了,何必要擠眉弄眼的做出這個樣兒來!"秋穀聽了還沒有開口,言主政便也笑道:"秋穀兄既然這樣的賞識雲蘭,明天何不就在他那裏吃一台酒,也好等我們做個現成媒人。"正說著,忽然聽得笛聲嘹亮,金蘭低低的唱起昆曲來,大家要聽曲子,便打斷了話頭。秋穀原是個慣家,聽他唱的是《八陽》,便按著節拍一句一句的聽下去,覺得一字一轉,音節纏綿,便不由得喝一聲采。接著雲蘭唱了一段《二進宮》,卻也唱得平平穩穩的,沒有什麽舛誤,大家也不免得讚了一聲。桂紅是不會唱的。貴喜、銀珠都唱了一支天津小調。
五道菜已經陸續上完,桂紅和貴喜先自去了。金蘭尚有別處轉局,便也匆匆走了。隻有雲蘭和銀珠要同著眾人一起去聽戲,秋穀和言主政自然答應。一會兒細崽送上帳來,餘太守簽過了字,大家謝過主人,出了上林春,竟到東門外天仙戲園來。
這個時候已經差不多有八點多鍾。金觀察是預定的包廂,大家一哄上樓,各自坐下。舉目看時,已經擠得個人山人海,連包廂都擠得滿滿的了。原來天津、京城的戲園規則和上海不同,上海是不論包廂正桌,一樣都是上等人的座位,隻有同著女客的方才去坐那包廂。平常的人大半都坐正桌,看得清楚些兒,聽也聽得明白些兒。京城和天津的戲園,上等人出來聽戲大家都坐包廂。那池子裏頭的正桌,都是些下流社會的人物,上等人一個都沒有的,表過不提。
隻說金觀察邀著大家坐下,先拿過戲目來看時,隻見戲目上排著男伶高福安的《金錢豹》、青菊花的《珍珠衫》、小陳長庚的《奇冤報》,又是女伶尹鴻蘭的《空城計》、小菊英的《燒骨記》、馮月娥的《賣胭脂》。原來天津戲館都是男女合演的,所以生意十分發達,地方官也不去禁他。
這個時候,台上正在那裏演《金錢豹》。這個高福安本來也是個著名的武生,台容既好,武工也狠不差。這出《金錢豹》更是他的拿手好戲。到那飛叉的一場,高福安賣弄精神,拿著一把明晃晃的真叉飛得穿梭一般的,沒有一些兒滲漏。那個做配角接叉的開口跳劉燕雲,也接得十分神捷,伶俐非常。大家都稱賞不已。
《金錢豹》演畢,就是青菊花《珍珠衫》上場。那青菊花穿著一身豔服,婷婷嫋嫋的走到當場,恰生得骨肉停勻,豐神妍麗。比臨風之玉樹,粉麵凝脂;同出水之芙渠,纖腰約素。
好似那一朵彩雲,慢慢的飛到台前的一般。那態度神情,也不像什麽男扮女妝,竟是逼真的一個大家閨秀!出得場來,流波四盼,狠有些嬌羞靦腆的神情。
秋穀見了,先叫一聲"好",對著金觀察等道:"這個青菊花狠不錯。據我看起來,比那上海的什麽高彩雲、周鳳林還要勝些。"一麵說,一麵看,看著那青菊花的做工也覺得甚是到家。直到小陳長庚唱完了《奇冤報》,方才是女伶出場,尹鴻蘭起著孔明出來。秋穀仔細看時,見他短短的一個身材,台容也不見得十分出色,唱工倒還沒有什麽,就是喉音低些。秋穀便有些不高興看,回過頭來低低的和雲蘭握手談心,也不去看那戲台上做些什麽。
一會兒的工夫,小菊英《燒骨記》唱過,就是馮月娥的《賣胭脂》。剛剛出得戲房,就聽得樓上樓下的人齊齊的喝一聲采,轟然震耳,倒把個章秋穀嚇了一驚。章秋穀在上海的時候也看過馮月娥的戲,覺得平平常常的,也沒有什麽出類拔萃的地方。
如今見了馮月娥,又細細的打量了一番,覺得還是和從前差不多。麵貌本出平常,唱工又不見得大好。隻有那一對秋波生得水汪汪的,橫波一顧,剪水雙清,著實有些勾魂攝魄的魔力。
章秋穀看了暗想:"雖然一雙眼睛生得好些,卻究竟不是全材,唱工、做工也都狠是平常,為什麽天津地方的人要這般的賞識他?"想著,又留意看他的做工,覺得似乎比以前做得老到些兒。那裏知道這個馮月娥做到"買脂調戲"的一場,竟當真和那小生撚手撚腳,兩個人滾作一團,更兼眉目之間隱隱的做出許多蕩態,隻聽得樓上樓下一片聲喝起采來。
秋穀本來最不喜歡看的就是這些淫戲,如今見馮月娥做出這般模樣,不覺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直豎起來,別過了頭不去看他,口中隻說:"該死!該死!怎麽竟做出這個樣兒來,真是一些兒廉恥都不顧的了!"金觀察等看了也說形容得太過了些,未免敗壞風俗。隻把一個雲蘭看得滿麵通紅,低著個頭,抬都抬不起來,拉著章秋穀的手,口中說道:"格號浪形,勿知區俚那哼做得出格!看仔阿要勿色頭。"章秋穀附耳和他說道:"你不要說他浪形,等回兒我們兩個人也去串一下子給眾人看看,何如?"雲蘭打了秋穀一下道:"倪是勿懂格,請耐一幹仔去串罷。"說著忍不住一笑,麵上更紅起來。秋穀正和雲蘭說笑,忽然又聽得那些座客齊齊的喝起采來。秋穀連忙看時,隻見馮月娥索性把上身的一件紗衫卸了下來,胸前隻紮著一個粉霞色西紗抹胸,襯著高高的兩個雞頭,嫩嫩的一雙玉臂。口中咬著一方手帕,歪著個頭,斜著個身體,軟軟的和身倚在那小生的肩上,好似沒有一絲氣力的一般。鬢發惺忪,髻鬟斜嚲,兩隻星眼半開半合的,那一種的淫情蕩態,就是畫都畫不出來。
這個時候,不要說引得那班聽戲的人人人心動,個個神搖,就是章秋穀這樣的一個曾經滄海的人,也不因不由的心上有些跳動起來。雲蘭坐在秋穀背後,也有些杏眼微餳,香津頻咽。
耳中隻聽得一片喝采的聲音,好似那八麵春雷,三千畫角,直震得人頭昏腦痛,兩耳欲聾。
正在鬧得沸反盈天之際,猛然見外麵走進幾個人,分開眾人,一直擠到台前。頭上都戴著纓帽,腳下都穿著黑布快靴,好象衙門裏頭的差役一般。眾人見了,大家摸不著頭路,不知道是來做什麽的,大家都眼睜睜的看著。
不想這幾個人到了台前,抬起頭來向台上看了一看,竟大家登著台前的桌子跳上台來。台上的人見了十分詫異,正要開口問時,說時遲,那時快,有一個為首的人搶上一步,搶到馮月娥身旁,"豁啷"的一聲,袖管裏頭掏出一根鐵練,呼的就向馮月娥頭上套去。馮月娥正在賣弄精神的時候,不提防竟有這樣的事情,一時間大驚失色。想要開口問時,張口結舌的一時那裏問得出來。
台下那班聽戲的人見了這個樣兒,大家都七張八嘴的嚷個不住。早見那幾個人取出一張訪牌,向著台下眾人揚了一揚,大聲說道:"我們是天津縣沈大老爺手下的衙役。沈大老爺奉了天津府林大人的訪牌,要立拘這個馮月娥到府聽訊。我們是奉上差遣,概不由己,列位不要見怪。"說著便牽著馮月娥向戲房裏走了進去。正是:桃花輕薄,荒涼洞口之春;柳絮顛狂,辜負東風之意。
不知後事如何,請待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