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說召太守聽了章秋穀的話兒,連連的點頭稱是道:"你的話兒實在講得透澈。如今的那班辦交涉的寶貝,一個個都是坐了這個毛病。當初訂定條約的時候,糊裏胡塗就是這樣的一來,那裏懂得什麽條約的學問?比不得他們外國派出來商訂條約的人,一定是長於外交、熟諳例約,辦起交涉來自然不至茫無把握。我們中國這班人那裏是他的對手!據我想起來,這些商訂約章、辦理交涉的事情,另有一種專門的學問,不是那些門外漢可以率爾操刀、魯莽從事得的。更兼商訂條約,關係非常,一個不小心就要損失許多的權利。就是一個無關輕重的字兒,一句絕無係屬的說話,也一定要再三審慎,沒有一些兒疏忽的地方,方才保得將來不另生枝節。你若是一時忽略,不去細細的推敲,隻說這句話兒、這個字兒是不關緊要的,隨隨便便的就答應了;那裏知道,將來就在這個不關緊要的地方平空生出許多枝節,鬧出絕大的交涉來!這樣的事情,我在這裏見了也不止一次。我以前也曾上過一個條陳,請在總理衙門裏頭設一個外交館,專門培植那些辦理交涉的人才。無奈人微言輕,大家非但不以為然,倒反一個個都說我無故多事。這些話兒,我以前也和金觀察說過,金觀察倒深以為然。無奈金觀察也沒有什麽大權力,在上的人置之不理,說來也是枉然。方才你說的一席話兒,真是一句一字都打到我心坎裏去,沒有一句不是我心上要說的話兒,真是英雄所見略同,不是那班庸庸碌碌的人可以妄參末議的。"章秋穀聽了笑道:"極承推許,慚愧非常。但是我的心上還有一個意見:如今那班辦交涉的人——"秋穀正說到這裏,隻見金觀察在外麵走了進來,章秋穀和召太守連忙立起。金觀察忙道:"請坐,請坐。我們都是自己人,何必要講這些過節。"說著金觀察自己便也坐了下來,章秋穀和召太守也就一同坐下。金觀察道:"你們談論得正在十分熱鬧,被我進來打斷了你們的話兒。如今你們隻顧談你們的,待我來做個旁聽的人何如?"秋穀笑道:"小侄和召太尊方才講的,就是我們中國交涉失敗的原因。"說著,便把方才一番議論約略述了一遍。金觀察也不住的點頭稱是。
秋穀又道:"據小侄的意見看起來,如今我們中國的交涉失敗還有一種原因:第一種原因是條約失敗,方才已經講過,不必再去提他。第二種原因,卻都是給那班辦理交涉的官員鬧壞的。他們那班飯桶,好容易花了無數的銀錢,走了許多的門路,方才謀得一個功名,鑽得一個差使,兢兢業業的捧著腦袋過日子,一個樹葉子下來也怕壓破了頭。平時見了上司,一味的隻曉得掇臀放屁,捧卵嗬脬,這樣的人要叫他去辦交涉,你想可中用不中用?隻要一見了外國人的影兒,不等他開口說話,早已嚇得魂飛魄散,骨軟筋融,一味的唯唯諾諾,憑他要怎麽樣就怎麽樣,那裏敢駁他一個字的回!在他自己心上想起來,得罪了上司還好請個旁人解釋解釋,或者行些賄賂也就罷了;要是得罪了外國人,就是上司和他十分合式,也是偏袒不來的。所以辦起交涉來,憑著那外國人怎樣的要求、那般的強硬,也不敢說半個不字、放一個屁兒。他那裏知道,外國人的辦交涉也是專用詭譎手段的。他自己明曉得這件事情不合條約,有妨公法,未見得辦得到,他卻故意裝個胡塗,姑且向我們中國要求一下。若是我們中國的外交官據著條約公法和他抗辯,他也就不來提起,隻當沒有這件事兒一般。在他原沒有一些兒損失,不過費他一個照會就是了。萬一個那班辦理交涉的人不明條約、不諳公法,竟是輕輕易易的答應了下來,他就得步進步,要求無已;並且從此以後還要把這件事兒當作舊例,節節挾製,事事誅求。他們那班飯桶隻說外國人的事情不是頑的,遇著有什麽交涉的事件免不得將就些兒,敷衍一下,叫他心上喜歡,以後或者可以省些困難。那裏知道,如今這般的競爭世界,隻有進步,沒有退步的。就是一件至微極細的事情也一定要和他據理力爭,退讓不得。若是遇事退讓,處處將就,今天退讓來,明天將就去,一天一天的讓來讓去,我們中國縮退一步,他們外國人便占進一步,得寸進寸,得尺進尺,到了後來一定要弄得無可退讓,無從將就。那其間退讓不得,將就不來,勢必至於彼此決裂,釀成重要的交涉。與其遇事將順,到後來依然還是收拾不來,不如在交涉之初,就正正堂堂的和他磋磨辯駁,據約爭持,到後來還不至於這樣的潰敗決裂,不可挽回。在他們外國人的一方麵看起來,卻也怪不得他們痛恨,以前的種種要求,沒有一件不肯,沒有一事不允,到了如今忽然兩下齟齬起來,自然是恨入骨髓的了。就是如今各省的民變、鬧教的案件,那一件不是地方官激出來的?要是那些地方官能夠放大了膽,逢著民教交哄的事情,一秉至公的按律辦理,不要袒護教土,淩虐百姓,也何至於鬧出這樣的事情來!總而言之,做官的人要是存了個患得患失的心,就斷斷不能辦事。小侄狂瞽之論,老表伯以為何如?"金觀察拍手道:"你的話兒一些不錯,正和我的意見相同。如今那班辦交涉的人要是個個都能依著你的話辦事,我們中國的利權何至這般喪失!我們中國的百姓何至這樣受欺!"說著三個人不免嗟歎一番。金觀察道:"如今官場中人的卑鄙齷齪,比那前十年的情形更是不同,就是說也說不盡許多。別的都還不必說他,最可笑的就是我們這班候補道,你隻看全國行省裏頭那些最重要的差使,什麽銀元局、銅元局、鐵路、礦務、軍政、警軍,那一處的總辦、會辦不是候補道當的?好象世上的人隻要是個候補道,就無所不通,無所不曉,不論什麽事情都是內家,不管什麽要差都是熟手。好象不是候補道就不勝其任的一般。你想,那些候補道裏頭大半都是些有錢的紈袴子弟,仗著家裏頭的有幾個錢,捐個功名出來頑頑,那裏會辦什麽事情?雖然候補道裏頭也未嚐沒有幾個精明強幹、有才有識的人,卻是十個裏頭找不出這樣的一個。把國家的大事,一古腦兒的都交給這一起酒囊飯袋的庸才,我們中國的前途那裏還有什麽希望!"說著不覺長歎一聲。
秋穀道:"老表伯這番說話委實不差。如今那班候補道裏頭,像老表伯一般的人不要說十個裏頭找不出一個,就是全國的候補道一古腦兒合攏起來,隻怕也揀不出幾個!"金觀察笑道:"這句話兒你是違心之論了。像我這般的人,在候補道裏頭雖不是什麽酒囊飯袋,卻也算不得什麽奇材異能。不過撫心自問,還不是那班屍位素餐的人物罷了。你的說話未免稱譽得過當些兒。"召太守接著說道:"秋穀兄的話兒卻也不是過讚,委實如今直隸通省裏頭和大人一般熱心辦事、才識兼優的,卻是寥寥無幾。"金觀察哈哈的笑道:"今天什麽道理,你們兩個人忽然這樣的謬讚起來。"章秋穀道:"小侄的為人,老表伯是向來知道的,從不肯脅肩諂笑,當麵阿諛。就是召太尊,也不是這般卑鄙的人物。"章秋穀正說到這裏,忽然外麵有人來拜會金觀察。當差的傳了進來,金觀察連忙起身出去。臨走的時候對著秋穀道:"今天餘太守請你在上林春晚飯,你去不去?"秋穀道:"如若老表伯去,小侄一定奉陪。"金觀察點一點頭,匆匆的走了出去。
當下章秋穀又和召太守談了一回,又辦了些日行的公事,看看日色西斜,便回到盧家胡同金觀察的公館裏頭來。隻見餘太守已經來了,在金觀察書房裏頭談天,見了秋穀連忙拱手道:"我隻怕秋穀先生不肯賞光,所以特地自己過來奉請。"秋穀道:"豈敢豈敢!多承賜飯,深擾郇廚,那有不到的道理!"餘太守道:"好說,好說。秋穀先生為什麽要這般客套?"金觀察便取笑他們道:"我看你們兩個不是在這裏講什麽話,大約是你們兩個結了新親,今天在我這裏會親,所以一個這般客氣,一個又是那樣謙恭,不然為什麽要這般拘束呢?"說得秋穀和餘太守兩個都笑起來。
餘太守坐了一會,便向秋穀道:"如今差不多有六下鍾,我們就去好不好?"金觀察便對秋穀道:"今天我聽說天仙戲館裏頭,來了個上海新到的女伶馮月娥,花旦戲串得甚好,我們何妨早些吃了晚飯賞鑒他一下子?"餘太守聽了先自高興,口中說道:"狠好,狠好。我們吃過了立刻就去。想不到我今天這個東道主人做得竟不折本!"金觀察和章秋穀聽了都微微一笑。章秋穀不說什麽,金觀察卻對著餘太守道:"你的算計既然這樣精工,何不索性連今天的一頓晚飯都不要請,豈不更占便宜?"餘太守聽了,跳起來對著金觀察打了一拱道:"既然如此,今天對不起,一客不煩二主,爽性我奉托了你老哥和我代作了今天的主人,何如?
"金觀察大笑道:"好得狠,好得狠。你既然舍不得花錢,我今天非但不要你出一個大錢,爽性再送五塊錢給你用用好不好?"章秋穀聽到這裏,忍不住"格"的一笑。餘太守也笑道:"不好,不好。給你占了便宜去了。"金觀察道:"你自己情情願願、伏伏貼貼的叫我來占你的便宜,我不好意思推卻,自然隻好領你的情的了。"餘太守笑著,"呸"了一口道:"小孩子沒有規矩,滿嘴裏亂講的是些什麽話兒!"金觀察拈著自己的胡須,對著秋穀道:"你聽聽他,倒叫我是小孩子!你想可笑不可笑?"三個人一麵說笑,大家都坐上轎子到日本租界的上林春番菜館來,揀了樓上的一間房間坐了。餘太守便寫了幾張催請客人的條子交給細崽,叫他立刻送去。請的客人就是言主政和楊司馬兩個,賓主隻有五個人。正是:胭脂照夜,樓台歌管之春;粉墨登場,傀儡衣冠之恨。
不知後如何,且待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