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集書中說到章秋穀到了天津,金觀察同他到侯家後去,在寶華班金蘭那裏和他擺酒接風。席散之後,金觀察又同著秋穀到東天保去打茶圍。剛剛坐下,早見七長八短的擁出十餘個倌人來。秋穀約略看了一回,隻見不論妍媸、大小,都紮著一雙褲腿,纏著一雙金蓮。那一雙金蓮雖然一個個都纏得不盈四寸,卻都是趾圓背厚,臃腫非常,那裏像什麽兩瓣香蓮,那裏像什麽一鉤新月!比起那驛路旁邊的馬足、磨坊裏麵的驢蹄來,倒覺得有些相像。
看官請想,好好一對增嬌助媚的三寸金蓮,像了那最齷齪、最不雅觀的驢蹄、馬足,可想而知,還有什麽好看!更兼北邊女人的習慣,走起路來都挺著胸脯仰著個臉,雄赳赳、氣昂昂的,全沒有一些兒嫋娜溫柔,隻覺得滿麵上都帶著一團怒氣。
秋穀見了皺著眉頭,向金觀察打著鄉談道:"這太難了,揀不出一個好的,便怎麽樣呢?"金觀察看了一看,也把雙眉一皺道:"沒奈何,將就些兒選一個就是了。"秋穀道:"就是矮子裏頭選將軍,也選不出來,這有什麽法兒?"金觀察聽了,搖頭不答。
正在這個時候,門外又走進一個倌人來,黑麵長身,腰圓背厚,濃眉大眼,闊口方腮,挺著個肚子搖搖擺擺的走進來。
章秋穀見了,不覺吃了一驚,向金觀察道:"這樣的奇形怪狀,嚇也被他嚇死了!就是上海的花煙間娼妓,也要比他好些。"章秋穀的意思,隻道天津人不懂蘇州話,所以這幾句話兒也是打著蘇白講的。那裏知道這個最後進來的醜鬼,聽了秋穀這兩句說話,不覺臉上變色,一張漆黑的臉泛出一陣紅雲,大聲說道:"你們兩位老爺,怎麽跑上門來罵人?什麽叫作不如上海的花煙間?"秋穀出其不意,忽然聽得這位寶貝說起話來聲音洪亮,就如破鑼敗鼓一般,倒被他嚇了一跳,一時間倒回答不出來,隻得勉強和他支吾道:"你不要聽錯了我們的話兒,聽到隔壁去了。我們講的是上海的事情,說上海花煙間娼妓,一樣也有好的,並不是說你們,那裏有上門罵人的道理?"那倌人見秋穀向他分剖,明曉得是秋穀說謊,不便再說,隻把秋穀瞪了一眼。
秋穀不覺毛骨悚然,有些坐不住,便向金觀察道:"我們究竟怎麽樣?"金觀察無可如何,隻得隨意指著自己身旁一個倌人,問他叫什麽名字。那倌人便答應道:"我叫福喜,你們兩位老爺到我房間裏頭去坐罷。"秋穀聽了連忙立起身來,同著金觀察跟著他就走,直走到福喜房內坐下。登時覺得如釋重負,心上鬆爽非常。金觀察見了,忍不住對著秋穀微微一笑。
秋穀自家也覺得好笑起來,一麵笑著,一麵抬起頭來看時,隻見房間裏頭倒收拾得十分幹淨,湘簾棐幾,錦帳銀鉤,花氣融融,芸香拂拂。秋穀看了不覺暗暗稱奇,暗想不料北邊的窯子裏麵,竟有這樣的地方!可惜這班人物,一個個都是奇形怪狀、牛鬼蛇神,未免辜負了這般精室。心上想著,再看那福喜時,隻見他黑漆漆的一頭頭發,水汪汪的一對眼睛,雖然姿貌平平,卻還沒有什麽怪相。
當下金觀察同著章秋穀坐了一回,又聽福喜唱了一個天津小調。秋穀催著金觀察要走,金觀察也就立起身來,在身上掏出兩塊錢放在煙盤裏麵,便同著秋穀出了大門。
金觀察便和他取笑道:"你向來自負是個嫖界中的高手,怎麽今天也這樣的耳紅麵赤,話都說不出來?"秋穀自己也笑道:"小侄隻說他是不懂蘇州話的,無意中說了這幾句,那知他竟認真起來。一時間不好回答,隻好扯一個謊的了。小侄在上海地方,歌場酒陣整整的混了六年,從來沒有吃過一些兒虧,今天恰恰的遇著了這個妖魔,卻是第一次碰這樣的大釘子!"金觀察聽了不覺大笑起來。
兩個人一麵笑著,早又走進一家南班子的寓所,叫做五鳳班。這個班子一古腦兒隻有五個倌人,那四個都是揚州人。隻有一個叫月芳的是蘇州人,倒也生得骨格娉婷,腰肢婀娜。隻是年紀大了些兒,看上去已經有三十內外的模樣。梨渦熨貼,未褪嬌紅;眉黛溫存,猶餘淺綠。雖是秋娘半老,卻還狠有些徘徊顧影的豐神。
月芳見了秋穀,不覺心中一動。又聽得金觀察說,秋穀是從上海來的,更覺得十分巴結,百倍殷勤,對著秋穀飛個眼風道:"章老爺來浪上海白相慣仔,天津地方格兩個倌人,章老爺陸裏看得上?隻好將就點噥噥格哉。"秋穀微笑道:"你們這裏隻幾個人,老實說我都看不中,剛剛的隻看中了你一個。
你的房間在那裏?我們過去坐一會兒。"月芳聽了道:"阿是真格呀?"秋穀道:"自然是真的。"月芳一笑道:"倪搭別人家做媒人,倒做到仔自家身浪來哉!"說著便握著秋穀的手,走到自家房裏。金觀察也同著過來。月芳敬過瓜子,提起全付的精神應酬一番。
原來月芳在上海做生意的時候,叫做陸月卿,十年之前狠有些兒名氣,枇杷花下,車馬常盈。過了幾年,不知怎麽的忽然門前冷落起來。上海立不住,就到天津來做。在天津做了幾年生意,也不見得怎樣熱鬧。月芳回憶當日的繁華,想著如今的落寞,對著那花朝月夕,未免有許多的舊恨新愁。如今見了章秋穀,雖然是初次見麵,卻把秋穀當作個舊時恩客一般,把自己的遭逢身世約約略略的和秋穀說了一番。金觀察和章秋穀聽了,都歎息不已。
秋穀見月芳雖然將近中年,芳時已過,卻是語言伶俐,豐格清華,心上便覺得有些屬意。略略的坐了一坐,便向金觀察道:"時候已經不早,差不多將近五更,我們還是回去罷。"金觀察點一點頭,便同著坐轎回去。
秋穀因晚間困倦,又路上辛苦,直睡到十點鍾方才起身。
金觀察已經上了衙門回來,和秋穀商議,要請他當洋務局的總文案。秋穀想了一想,也便答應。秋穀本來有個候選同知的功名,就是安中堂辦順直捐的時候,秋穀太夫人聽得人說,這一次開捐以後就要永遠停捐,那順直捐的折扣又實在來得便宜,就出了七百多兩銀子,和秋穀捐了個候選同知。秋穀心上不願用捐班出身,這個頭銜從來沒有用過。如今金觀察要請秋穀當洋務局總文案,官場裏頭的規矩,沒有功名的人是不能當差的,這個洋務局總文案又是個緊要的差使,不能不搬出這個功名來裝一裝場麵。
金觀察因秋穀素日性情高傲,一定不肯受他的委劄,便把委劄改了個照會,用上關防,自己親手送交秋穀。秋穀接過來看時,見不是劄子,方才道謝一聲,收了下來。又向金觀察說道:"小侄蒙老表伯的垂愛,本應立刻到差。但是千裏長途,未免有些勞頓,要在老表伯這裏告假三天,小侄也好借此休息。
"金觀察聽了自然一口答應。
到了晚間,金觀察又在雙福班請秋穀吃了一台酒。秋穀又看中了一個十三歲的清倌人,名叫月香,邀同眾人到月香房間裏頭去打了一個茶圍。
一連鬧了幾天,秋穀假期已滿,金觀察同著秋穀到洋務局去到差視事。又引著他見了會辦宋觀察、幫辦徐觀察、提調召太守。秋穀見了宋觀察、徐觀察、召太守等,並不請安,也不行禮,隻打了一個拱。那知這位宋觀察和徐觀察,是最有官場習氣,最愛鬧牌子的,見了秋穀這樣的禮數疏狂,語言直率,心上大大的不以為然;隻礙著金觀察的麵子,不好說出什麽來。
隻有提調召太守,是個舉人出身,少年時也是個有名的狂士,見了章秋穀這樣的豐裁俊爽,舉止從容,知道不是尋常人物,便有心要結識這個人。兩個人常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,我佩服你的意氣,你羨慕我的才華,倒成了披肝瀝膽的朋友。
秋穀自到洋務局以後,金觀察每逢有了疑難的交涉,便和秋穀商量。秋穀感激金觀察推誠相待,也是推心置腹的和他盡心策畫,竭力扶持,賓主之間十分相得。有時遇著事情棘手的地方,秋穀又援照各國的條約,和外國人反複辯論,外國人也無可如何。
這一天,秋穀正在洋務局裏頭和召太守講論那中外約章的失敗。講論了一回,又提起近來交涉的困難來,秋穀便向召太守道:"我們中國到了如今的這般時候,再要和洋人辦交涉,自然是困難非常。但是這個原因,不在於如今那班辦交涉的人員,卻在於當初那些定條約的飯桶。為什麽呢?這個條約原是國際裏頭一件最緊要、最重大的東西。另外有這樣的一家學問,深文鉤義,和別的文法大不相同,不是局外的人可以弄得來的。
所以他們泰西各國訂定條約,另有條約專家,一字一句細細的斟酌,就是一個半個字兒也不是輕易用的。那裏像我們中國一般,把這樣緊要的事情一古腦兒都交給那一班不諳交涉、不懂條約的大員,自然鬧出許多笑話、種種失敗來了。更兼這個商訂條約的這一種學問,裏頭的道理甚是精微,你就是放著幾個博古通今的名士,熔經鑄史的大儒,在這裏要是叫他和外國人訂起條約來,也未見得一定就會妥當。總之,這個學問別是一種工夫,另有一家門路。就和我們中國的公文案牘一般,盡有那一班下筆千言的才子,你叫他辦個照例的公牘,他倒提不起筆來。那些州縣衙門裏頭的書吏,平時寫個條子都寫不上來的,辦起公事來倒辦得清清楚楚,沒有一些兒不通的地方。商訂條約,辦理交涉,也就是這個樣兒,一絲一毫都錯不得的。比如你當個辦交涉的人員,和洋人訂一個條約,那條約裏頭的話兒看上去都是平平常常,並沒有什麽緊要的地方;那裏知道,到了日後洋人忽然來和你交涉起來,認定了條約裏頭的一句說話,當作個和你交涉的憑據,隻說約章裏麵早已訂明,叫你無從回駁。其實你當初和他立約,條約裏麵雖然有這樣的一句話兒,卻不是這般解決的。禁不起洋人忽然翻過臉皮,把好好的一句說話顛倒了一個過兒,硬要這般解決起來。到了那個時候,你反悔又反悔不來,磋磨又磋磨不下,方才知道這個條約不是靠著政府裏頭的一二大員冒冒失失、糊胡塗塗就可以亂定得的。你想,我們中國那幾個最初訂定條約的人,那一個是明白外交的?那一個是熟諳條約的?那些損失國權、關係體統之處說也說不盡許多!雖然是那班人不中用的飯桶辦理不善,卻也不能全怪他們,政府裏頭的人也有些兒不是。他們那些人自少至老隻曉得吃飯拿錢,請安叩首,何曾知道這’條約’兩個字兒是個什麽東西?平空的叫他們去和外國人訂起什麽條約來,好象抓著了個北郭的農夫定要叫他持籌握算,捉住了個南山的石匠定要叫他鏤玉雕金。鬧到後來,終久還是個一物不成、一事不就!究竟還是農夫、石匠的不是呢,還是指使的人不是呢?"正是:大好河山,寂寞新亭之涕;可憐明月,淒涼庾亮之樓。
要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