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穀正講得高興,劉仰正便對他說道:"你這個話兒我不敢附和。據你講,做嫖客全要資格,就是有錢也不中用。
難道有了資格的嫖客,就可以白嫖,不用出錢的麽?"秋穀笑道:"你這個話兒又不是這般說法。你隻要聽我細細的講,你就明白了。如今那些堂子裏頭的倌人,一個個都是精靈古怪的,那裏還比得從前?差不多些的客人跑到堂子裏頭去,要是個漂亮些兒的還好,隻要略略的有些土氣,或有些不合款式的地方,那般倌人看了心上就不高興起來,不但是暗中奚落,甚而至於還要當麵欺淩。更兼如今的堂子裏頭另有一般習氣,以前的倌人掛著牌子做生意,隻要是個肯花錢的客人就是了,那裏去管他什麽瘟生不瘟生,曲辮子不曲辮子?就是做著了天字第一號的曲辮子客人,也沒有什麽人去笑他。現在的那班倌人,隻要做著了一個土頭土腦的客人,大家便要指指點點的笑他,隻說他做著了土地碼子。就是有錢的人,也不過背地裏灌幾句米湯,騙他幾個錢,麵子上那裏肯好好的待他!至於那班有資格的嫖客,比起那些曲辮子的客人來,卻是大不相同。本來是嫖界的慣家,花叢的老手,堂子裏頭的那些規矩件件皆知,倌人們的喜怒性情般般都曉,既沒有一句惹厭的話兒,又沒有一些瘟生的舉動。倌人們見了這樣客人,非但不敢得罪,而且還要好好的巴結著他。所以如今的嫖客,有了錢又有資格的自然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客人。就是有資格沒有錢的客人,堂子裏頭也不敢怎生的怠慢。獨獨的碰著了那班隻有銀錢、沒有資格的客人,騙了他無數的銀錢,還不說一句好話。這些情形,是我近年以來在堂子裏頭細細的考察出來的。你若不信,隻要你自家慢慢的細心查察,就知道我的說話不是欺人之談了。"秋穀說罷,席上的人大家都點頭道是。隻有劉仰正聽著還覺得有些不信,又對著秋穀道:"你雖然說得甚是有理,我的心上卻始終覺得有些疑惑。那班堂子裏頭的倌人專要喜歡那有資格的嫖客,有什麽好處呢?嫖客的有資格沒有資格,是慣家不是慣家,又與倌人什麽相幹?照這樣說起來,那班倌人掛了牌子做生意,不是做的錢,難道是做的資格不成?"秋穀笑道:"這個話兒你又說得太過了些。我方才說的沒有錢,不是說有了資格的客人就可以一毛不拔,不過用起錢來,有些斟酌,不是那般一曲千金、一笑萬金的用法。難道他們做倌人的不要客人的錢,拿著錢出來倒貼不成?"劉仰正聽了,方才點頭一笑道:"這還罷了。方才你的話兒說得含含糊糊的,不狠明白,所以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。但是這個裏頭的事情,我究竟還有些索解不得:那些有了錢沒有資格的嫖客,為什麽倒要吃虧呢?"秋穀道:"那些嫖客雖然有幾個錢,堂子裏頭的規矩卻一毫不懂。該應用錢的地方,他不肯用;不該用錢的時候,他又偏要亂用。用了無數的錢,倌人身上卻沒有一些兒好處。比不得那些嫖場的老手,用的錢一個一個都是用在麵子上的,既鬧了自己的聲名,倌人又受了他的實惠,明明的隻用了一千塊錢,給別人看了卻好像用了三千、五千的一般。要是你做了倌人,碰著了這樣的兩個嫖客,兩下比較起來,究竟你還是巴結那一個的呢?"劉仰正聽了這一大篇議論,方才頓口無言,心上十分佩服。
暗想:秋穀這個人真是精明,會把堂子裏頭的情形看得這般透澈。想著口中說道:"我們好好的講話,你無緣無故的又要和我取笑,該應罰你一杯。"便取過酒壺來,斟了滿滿的一大杯遞給秋穀。
秋穀也不推辭,哈哈一笑接過來,一飲而盡。又道:"雖然如此,究竟這個’嫖’字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情。即如我們同鄉有個姓馬的,叫做馬山甫,好好的到上海來結算帳目,忽然高興起來,做了個清和坊一弄的陸韻仙,兩個人恩愛非常,恨不得化做一團,合成一塊。不知怎樣的,平空為了幾百塊錢的事情,兩個人爭論起來,鬧了一回,氣得生了一場大病,病得個九死一生。若不是我章秋穀出來和他幫個忙兒,隻怕一條性命就保不住了。為了一個倌人,幾乎白白的送掉了自家的性命!你想這個’嫖’有什麽好處?"原來馬山甫的事情隻有辛修甫一個人知道,別人都不曉得這件事兒,如今聽了他這般說法,便大家七張八嘴的問他。秋穀到了這個時候,方才把馬山甫和陸韻仙的事情細細的和眾人說了一遍。大家聽了都嗟歎不已,隻有王小屏一個人,坐在那裏低著個頭,默然不語,好像有什麽心事的一般。秋穀留心看著覺得詫異,便問道:"小屏兄,你為什麽這般模樣?你心上有什麽委決不下的事情,何妨講出來給大家聽聽,或者我章秋穀有可以和你出力的地方,做個現在的古押衙,再世的黃衫客,也未可知。"王小屏聽了,抬起頭來看了秋穀一眼,歎了一口氣,口中說道:"我沒有什麽事情。"章秋穀看著他那般模樣,雙眉緊皺,神彩黯然,知道他一定有什麽不得已的事情,便又道:"我們在座的這幾個人,都是金石同心、芝蘭結契的朋友,朋友身上的事情,就是自己身上的事情。你有什麽為難的事,為什麽不肯講出來給我們大家聽聽?難道我們這班人,夠不上你的交情,算不得你的朋友麽?"幾句話兒把王小屏說得發起急來,隻得說道:"你既是這般說法,我不得不和你們講個明白。但是這件事情,是無從措手的,我就和你們講了,你們也不能幫我的忙。"秋穀道:"不用管他能幫忙不能幫忙,你先把這個事情講給我們聽聽。"王小屏方才說道:"我以前做的倌人,是公陽裏鄭菊香,你們都知道的。今年我又做了個東薈芳的洪素卿,方才叫來的就是他。"說到這裏,陳海秋大笑道:"我知道你事情,一定是害了單思病!這樣的事兒也值得要放在心上!隻要我秋穀兄出個主意就是了,包管一霎時握雨攜雲,顛鸞倒鳳。"王小屏皺皺眉頭,連連的搖手道:"你不要混說,我那裏害什麽單思病?你們隻慢慢的聽就是了。我自從做了這個洪素卿以後,不上一禮拜就落了相好。"陳海秋又插嘴道:"如此說來,一定是你要娶他回去,請我們和你做個媒人,可是不是?"王小屏搖一搖頭道:"不是,不是。"秋穀對陳海秋道:"你不要和他打岔,我們聽他講下去。"說罷,大家便不開口。王小屏又道:"這個洪素卿待我甚是殷勤,應酬也十分圓到。不想一禮拜之前,素卿那裏來了個姓焦的客人,聽說是什麽洋行裏頭的小老板,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東西。我雖然和他並不相識,他卻專門的和我作對。每逢我到素卿那裏去的時候,他一定占住了房間,死不肯讓,素卿也無可如何。一連這樣的兩天,我被他嘔得氣不過,就和素卿說了,叫他叫個雙台,立刻就擺。我的意思,原想要趕掉這個混帳東西。不想他聽得我叫雙台,他就叫個雙雙台。大家屏來屏去,我吃了一個四雙雙台,他也吃了一個四雙雙台,賴在那間房內死也不肯出來。就是這樣的一連鬧了兩天,花了三百多塊錢,始終還是屏他不過。方才素卿悄悄的問我,為什麽伏伏貼貼的情願讓他?你們和我想想,叫我怎樣的回答他呢?"秋穀聽了,啞然笑道:"你這個人也太認真了,這樣的事情有什麽希奇!要是將就些兒,不用頂真,就讓了他也算不得什麽大事。何必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?"王小屏道:"你的話兒雖然不錯,但是你沒有身親其境,自然是冰涼雪冷,平淡稀鬆,說起來不值一笑。要是你做了我,設身處地的自己當著這般的境界,就知道我的話兒是不錯的了。"秋穀聽了,想了一想,這句話兒卻也不差,便道:"據我看來,你們兩下爭論的都是些無謂的閑氣,何必這樣頂真?要是倌人和你是要好的,也還罷了。萬一個倌人對著你是一團假意,向著別人倒是一片真心,你還要不顧死活的去吃這般冷醋,那就可以不必了。"秋穀說著,辛修甫和劉仰正、葛懷民等也大家道是,都勸著王小屏不要再去發癡。
王小屏那裏肯聽,隻對著他們說道:"方才我已經和你們說過,洪素卿的待我,委實是十分要好。不過這件事情,素卿也叫作無可如何。掛了牌子做生意,走進來的都要應酬,不能趕他出去。我想來想去,實在想不出個驅逐他的法兒。請你們幾位和我想想,有什麽法兒沒有?"辛修甫聽了道:"這個法兒倒狠不容易,你想大家都是一樣的客人,更兼他有的是錢。
堂子裏頭隻要有錢就可以進去,有什麽法兒禁止他?"秋穀低著頭想了一想,忽然心中觸動了一個念頭,便向王小屏說道:"有是有一個法兒在這裏,這個時候卻不便說出來。我們同到洪素卿那邊去,待我細細的下一番研究的工夫,或者竟有個禁止他的法兒,也是論不定的。"王小屏聽了,問他是什麽法兒,秋穀那裏肯說,隻說:"這個時候不能和你說;和你說了,你要泄漏出來的。"王小屏聽了,隻得由他。辛修甫和陳海秋等一班人,也問他究竟想的是什麽法兒,秋穀隻微微的笑,一言不發。王小屏便道:"既然你一定不肯說明,我們也勉強不來,如今我就請你們翻台過去,到洪素卿那邊去吃酒何如?"大家點了一點頭,胡亂叫了幹稀飯來,隨便吃了些,主客一齊起身,徑到東薈芳來。
到了洪素卿院中,果然那姓焦的早在那裏占住了素卿的正房,王小屏隻得同著眾人到對麵房間坐下。正是:青樓薄幸,荒唐得寶之歌;雲雨迢遙,懊惱迷香之洞。
不知以後如何,且聽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