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穀對李洛卿和林柱甫兩個人說道:"天下的人管天下的事情,為什麽不好管你們的閑事?況且你們既然叫人不要管你們的閑事,你們又為什麽管他們的閑事呢?"李洛卿和林柱甫聽了,呆了一回方才說道:"我們和康家是親戚,不得不和他幫個忙兒。"秋穀冷笑道:"康家的事情,自有姓康的人出來說話,與你們什麽相幹?"李洛卿聽了,一時回答不出來,停了一停道:"這件事情本來原與我們無涉,是姓康的托我們出來說話的。"秋穀又冷笑道:"別樣事情,托個旁人出來料理也還罷了,這樣的事情怎麽也托起旁人來?那有這般道理!如今這些話兒也不必說他,隻問你們諸位,把楊慕陶兄擠在這個地方,是什麽意思呢?"李洛卿和林柱甫聽了,便搶著說道:"我們的意思也不是一定要他怎樣,隻叫他寫一個悔過的伏辨也就算了。"秋穀不慌不忙的說道:"為什麽要叫他寫悔過的伏辨呢?"林柱甫不等李洛卿開口,連忙說道:"他圖奸寡婦,擅入人家。"秋穀不等林柱甫說完,接下去問道:"他圖奸孀婦,擅入人家,可有什麽憑據?"眾人齊聲答道:"我們都親眼看見的。我們這幾個人都是憑據。"秋穀道:"捉賊捉贓,捉奸捉雙。你們究竟有什麽實在的證據沒有?你們眾人嘴裏頭的話兒是不能算憑據的。"眾人見章秋穀駁得認真,大家都發怒起來。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跳起身來,一直搶到章秋穀麵前,指手畫腳的說道:"那裏跑出這樣的一個人來,也來多管閑事!我勸你還是省事些兒的好!如若不然,我們大家就要對你不起了!"秋穀看了他們這一班飯桶,明曉得都是些沒用的東西,那裏把他們放在心上,站在那裏屹然不動。一麵大聲說道:"你們對我不起便怎麽樣呢?像你們這樣的一班飯桶,我要怕了你們,連上海灘上也不用住了!"眾人聽了章秋穀這樣的藐視他們,由不得一個個心中大怒。
李洛卿倚著自己有些蠻力,便搶上一步把秋穀劈胸一搡,口中說道:"給我走你的清秋路罷!"好個章秋穀,忙者不會,會者不忙,略略的把身體一偏,右手接住了李洛卿的手腕輕輕的一擰,擰得李洛卿"阿呀"一聲;接著又把他輕輕一推,李洛卿立腳不住,連連的往後倒退,踉踉蹌蹌的一直退到他自己坐的一張椅子上方才坐下。秋穀冷笑道:"這樣不中用,也來和我動手動腳。我好好的和你們講理,你們偏要和我動粗。你們有膽子的隻顧上來。不要說你們這七八個人,就是再多些兒,我也不把你們放在心上!"眾人見李洛卿吃了個敗仗,又聽秋穀這般說法,雖然一個個心中不服,卻都不敢動手。章秋穀等了一回,不見他們開口,便又微微冷笑道:"原來你們的本事也不過這般,剛才又何必這樣的裝腔做勢呢!"眾人聽了都麵上通紅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林柱甫隻得勉強說道:"你老兄不必動氣,我們有話好好的講就是了。剛才原是他們一時性急,請你老兄原諒些兒。"秋穀道:"你們既要和我講理,我就和你們講理;你們有什麽話,隻顧大家商議就是了。"林柱甫到了這個時候,知道章秋穀不是好惹的人物,便恭恭敬敬的請他坐下吃茶,又請問秋穀的姓名。秋穀不耐煩和他多講,便道:"如今閑話少說,據你們眾位的意思,究竟要楊慕陶兄怎樣,方才肯了結這件事情呢?"林柱甫道:"他做了這樣的事情,若就是這樣的放他過去,天下也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情。就是看在你老兄的分上,不要他寫伏辨,也要罰他拿出一筆錢來算作罰款,方可了結這件事兒。"秋穀聽了,不覺哈哈的笑道:"算了罷,不用說了。這個事情辦不到的。據你們說起來,不過說姓楊的圖奸寡婦,擅入人家。你可知道,律例上頭載得明明白白的,叫做’指奸勿論’。就使到了公堂上,也要本人到案,指證明白,方才可以照例治罪。那裏有這樣糊裏糊塗,隻憑著你們一麵的話,就好定案的道理?況且你們既不是在奸所捉獲的,又沒有什麽蝶狎嬉笑的情形,你們又何以知道他是圖奸寡婦,就一口咬定了他呢?"章秋穀說到這裏,林柱甫連忙說道:"你這幾句話兒錯了。
他圖奸未成,當場捉獲,這是有憑有據,眾目共見的。康家的人和他並沒有什麽首尾,你不要認錯了人。"秋穀道:"依著你們的話兒,竟算他是圖奸未成,當場捉獲。該應姓康的有人出來把他送官究治,和你們什麽相幹?難道這樣的事情,也好請旁人出來替代的麽?"林柱甫和眾人聽了這一番說話,一個個麵麵相看,一言不發。秋穀又道:"老實和你們講罷,就算姓楊的和康家的人有什麽暖昧不明的形跡,你們也不是可以出來講話的人!這樣的事情,除了本夫之外,隻有父母家長方才可以出來說話,就是兄弟至戚也不能多講一句話兒。你們一非本夫,二非家長,怎樣好出來管人家這樣的事情?安知你不是有什麽意外的仇恨,挾嫌誣蔑,借此報仇呢?我說句不怕你們見怪的話兒,像這樣的事情,到了公堂上隻怕沒有斷定別人的罪名,先把你們幾個問個挾嫌生事、聚眾拆梢呢!你們可知道馬路章程?在茶坊酒肆聚眾滋鬧,是外國人最恨的。隻怕到了那個時候,你們想要就是這般太太平平的過去也是不能的了。依我的言,相勸你們還是省些煩碎,把這件事兒就是這樣的一筆抹倒,一概不提,省得將來鬧出什麽亂子來大家麵上都不好看。"眾人聽了章秋穀這番說話,不覺大家目瞪口呆。眼看著一塊好好的肥羊肉已經到口,平空走出這麽的一個章秋穀來,把他們的肥羊肉從口中搶了出去,一個個心上恨得要死。無奈聽著這番說話又是實在不差,本來這樣的事兒原隻好騙騙楊慕陶,卻那裏騙得過章秋穀!大家都眼睜睜的看著秋穀的臉兒,要看他究竟怎樣。
隻見章秋穀霍的立起身來,對著眾人說道:"今天總算我姓章的出來排解一場,這裏的茶錢,一古腦兒都歸我給就是了!"說著,從身上掏出一張五塊錢的鈔票放在桌上,左手挽著貢春樹,右手拉著楊慕陶,口中隻說一聲:"你們眾位不要見怪,我們失陪了。"一麵說著,大踏步往樓下便走。眾人見了,攔又不是,不攔又不是。別人也還罷了,隻有李洛卿和林柱甫更加著急。兩個人不分好歹,搶在章秋穀麵前攔住去路。林柱甫陪著笑,口中說道:"請略停一步,我們還有話講。"秋穀微笑道:"我的話已經講完,再講也不過是這幾句話兒。你們不用攔阻,就攔阻也不中用。"李洛卿、林柱甫那裏肯放!秋穀又笑道:"你們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的,馬路上鬥毆,是犯規矩的。等回兒鬧得巡捕來了,我是有名片的,隻怕你們就要吃虧了。"說著放了貢春樹和楊慕陶,兩手輕輕一分,在章秋穀不過是用了一二分氣力,李洛卿和林柱甫已經東倒西歪,立腳不住,沒奈何,隻得讓在一旁。章秋穀回過頭來對著貢春樹和楊慕陶道:"你們都跟我來。"三個人大搖大擺的走下樓來,竟沒有人敢再來攔阻。
秋穀剛剛走到門口,早聽得樓上在那裏亂嚷亂罵,嚷成一片。章秋穀眉頭一皺,便問貢春樹道:"今天這件事兒,平空的被他們罵上幾句,是你作成我的好生意!"春樹還沒有開口,楊慕陶忙連連拱手,深致不安道:"總是為著兄弟的事情,實在不安得狠。要是今天沒有秋穀先生來和兄弟解這個圍,那就了不得了!"秋穀也謙讓了幾句。春樹插口說道:"他們的罵人,就和那驢鳴狗吠一般,那有這樣的工夫去聽他。"秋穀聽了一笑,便同著他們兩個,同到久安裏陸麗娟那裏坐了一回。
楊慕陶千恩萬謝的說了許多感恩圖報的話兒。秋穀道:"朋友的事情本來理應相助,算不得什麽。倒是你怎麽平空的會去吊上了這兩個寶貨的膀子?"楊慕陶聽了不覺麵上一紅,口中還想支吾。秋穀笑道:"你不用瞞我,你隻和我從實細講就是了。"楊慕陶聽了,知道瞞他不過,便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。又道:"這一班流氓也不知是他們兩個的什人,他們見了那兩個為首的人,好像狠有些怕他們的樣兒"秋穀聽了早已心中明白,隻微微一笑,也不開口。卻對著楊慕陶說道:"今天我的意思,要和你同去見見你們那兩位貴相好,不知你答應不答應?他們既然和你要好,看著他們一班流氓把你擁了出去,一定心上狠不放心的;你也應該去給他們一個信兒,省得他們心上記念。"楊慕陶聽了滿口答應,便同著章秋穀和貢春樹一同到後馬路樂仁裏二弄一個門口。楊慕陶叫秋穀和春樹略等一等,自己敲門進去。
秋穀同春樹站在門外等了一回,方才見楊慕陶走出門來,請他們兩個人進去。上了扶梯,走進房間,早見兩個淡妝少婦嫋嫋婷婷的立在門內,見秋穀和春樹兩個人同走進來,便朝著他們一笑,說了一聲:"請坐。"秋穀是本來認得這兩位寶貨的,現在不免又細細的把他們打量一回,見他們雖然差不多都有三十餘歲,卻還是細腰長腕,皓齒明眸,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幾歲的樣兒。便把方才在大觀園的情形略略的和他們說了一遍。
又說:"據我看來,既然鬧了這個亂子,這個地方是住不得的了,還是換個地方秘密些兒的好。萬一他們有心尋事,三更半夜的打了進來,雖然不怕他,卻究竟麵上下不去。"正是:徐娘半老,猶為墮馬之妝;孫壽中年,尚作回風之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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