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陳文仙聽了那賣花阿七的話兒心中大喜,便又問道:"人壽裏有一家伍公館,你可知道麽?"阿七笑道:"他家大小姐,是我買花的長主客,天天帶的花都是我送去的。"文仙聽了再要問時,章秋穀坐在床上連忙和他遞個眼風,陳文仙便不開口,故意做著無心的樣兒,和阿七說了一陣閑話,方才付了一花錢,打發他去了。
文仙見阿七已經走了,便向秋穀笑道:"如今走內線的人倒弄了一個在這裏了。但不知這條內線怎樣的一個走法?"秋穀聽了默然不語。文仙忽然笑道:"那個時候,你常常自家誇口說: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情。隻有人生了笪病要死,和窮人沒有錢用,這兩件事兒想不出法兒。除此之外,憑你再有天大的事情,你也有對付的法兒。怎麽遇著了這樣的一件小事,就把你難到這般田地,甚至生起病來?今天這個主意,還是我和你想出來的,這是個什麽道理呢?"秋穀聽了也笑道:"這個裏頭另外有個道理,並不是我想不出法兒。我自從那一天和他相見以後,想來想去隻有買通婢仆的一個法兒。無奈我又有一般脾氣,那一班低三下四的人我又不肯陪著小心和他講話;心上總想憑著我的一身本事、全套工夫,或者不用別人幫襯,竟夫成就也未可知。那裏知道提心吊膽的候了好幾天,鑽不著一些門路。如今說不得,隻好請個幫手幫幫忙的了。"說罷自己心上算計了一回,又和文仙商量一會,定了主意。
等了一天,等得阿七來了,秋穀便和他夾七夾八的講些閑話,問他家裏頭還有什麽人。阿七歎一口氣道:"我家裏還有一個父親,一個哥哥。母親是早已死掉了。父親同哥哥兩個人都是坐在家裏不會掙錢的,一天倒要吃半塊錢鴉片煙,隻靠著我一個人賣花度日。"秋穀又問他賣花的錢可夠用不夠用,阿七道:"平常的時候也還勉強敷衍得過。若是天氣不好,沒有什麽人要買花,就要過不去了。"秋穀笑道:"賣花的利息是狠好的,你何不租些空地,開一個大大的花局子呢?"阿七也笑道:"二少爺說得這般容易。我們做這個賣花的生意,連自己的用度還有時候顧不來,那裏有這許多錢來開什麽花局子!
"秋穀道:"這個不妨。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和我幫一個忙,隻要你肯答應,我借一百塊錢給你做本錢好不好?"阿七隻認得是秋穀有心和他取笑,麵上紅道:"二少爺不要取笑,我們這樣的人,那裏會和二少爺幫忙?"秋穀趁勢搶步過去,握住他的手道:"我不是和你取笑,實在有件事兒要和你商量。"阿七見秋穀握他的手,發了急道:"二少爺不要這樣,給奶奶看了,什麽意思!"秋穀笑道:"奶奶早已走到樓下去了,你不用這般膽小。"要七聽了,抬起頭來看時,果然陳文仙不知走到那裏去了,房裏頭隻剩下他和秋穀兩個人。阿七不覺滿麵通紅,心中亂跳,想要灑脫了手跑下樓去。怎奈章秋穀天生神力,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怎肯放鬆?阿七掙了一回,不得脫身,隻得紅著臉央告秋穀道:"二少爺,多謝你放我下去罷。等一回有人走進來,看了這般模樣,叫我這個臉放到那裏去?"秋穀道:"你隻顧放心,包管沒有一個人進來。"阿七和秋穀扭了一回,心旌大動,麵上一陣一陣的紅雲直升起來。秋穀是個花叢老手,這些門徑那有不知道的理?霎時間並蒂花開,鴛鴦夢穩。雲癡雨殢,未妨瑤島之春;李代桃僵,且療相如之渴。
過了一回,秋穀正和阿七款款深深的講話,忽見門簾一啟,陳文仙笑盈盈的移步進來,對著秋穀和阿七笑道:"恭喜,恭喜!"這一下隻把個阿七羞得紅雲滿麵,坐立不安;背過臉去,恨不得地上生個大洞好讓他鑽了下去。文仙款步過去,挽了他的手,拉他一同坐下,笑道:"你不要這般怕羞。上海灘上這樣的事情狠多,不是你一個,算不得什麽希奇。"秋穀也道:"我們這位奶奶不比別人,不要說是醋,連醬油都不吃的。"文仙瞅了秋穀一眼,又宛宛轉轉的把阿七安慰一番。阿七隻是低著個頭,再也抬不起來。
原來這個阿七本來是個有名的私貨,借著賣花做個名目,在幾家公館裏頭直出直人,帶著勾搭些少年子弟,做那不要本錢的生意。這一班少年見阿七生得體態輕盈,性情流動,便起了他一個綽號,叫做"桃花阿七"。秋穀素來知道他的名氣,狠有些想拉攏他。如今借著這件伍小姐的事兒,一舉兩得,把這個賣花女子當作個竊玉偷香的青鳥、傳消遞息的紅娘。阿七雖然入了秋穀的網羅,卻那裏知道秋穀的這一般意思?
閑話休提,隻說章秋穀和陳文仙兩個人,你吹我唱的把阿七哄了一番,好似騙小孩子的一般,漸漸的把個阿七哄得抬起頭來,卻依然還是滿麵含羞,一言不發。停了一回,方才羞羞澀澀的對著文仙講道:"奶奶剛才到那裏去的?我上了二少爺的當了!"一句話剛剛說出,麵上又紅起來。陳文仙又百般的尋著話兒去應酬他。阿七到了這個時候,也隻得老著麵皮,訕訕的和文仙坐在一起。坐了一回,阿七起身要走。秋穀拿出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來給他,阿七假意不受。文仙勉強和他放在衣袋裏頭。看著他下樓去了,回過身來蛾眉半蹙,星眼橫斜,似笑非笑的看著章秋穀說道:"別的且不必說他,這床枕席便怎麽樣?"秋穀笑道:"我知道你這般性格,沒有糟蹋你的大床。"文仙搖著頭道:"我不信,那有這般幹淨。"秋穀道:"你為我這般遷就,我心上已經二十四分的感激,那裏還忍心哄你!"說著便對文仙做了一個手勢,文仙方才信了。自此以後,阿七一連兩天不來。急得個章秋穀叫了自己的包車夫去尋他。去了多時,方才尋著了,一同回來。阿七走上樓來,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趑趑趄趄的走進房門,見了章秋穀和陳文仙兩個都笑哈哈的看著他,登時臉上又紅起來。秋穀叫他坐下,和他講些閑話,趁勢問問伍小姐家裏頭的事情。阿七道:"伍小姐家我有二十多天不去了。聽說他家老爺病重得狠,伍小姐和舅太太都到南市去看他,就住在那邊公館裏。這個時候還不知他們老爺的病怎麽樣呢。"秋穀聽了,心上恍然,方才明白那幾天影響不見的緣故。便對阿七說道:"據你說來,伍小姐和你狠熟落的。我要托你想個法兒到伍小姐那裏通個信息,不知你辦得到辦不到。如若事情成就,一定重重的謝你。
"阿七聽了連忙搖頭道:"這個辦不到的。這位伍小姐向來安分,從沒有和人勾勾搭搭的事情。這個生意,免勞照顧了罷!
"秋穀道:"你不要這樣有心推托,我自然有個絕好的法兒在這裏。"說著,便如此這般細細的教導了阿七一遍。阿七沉吟了一回方才說道:"我隻好和你去誤打誤撞的。撞了一回,鬧出事來卻不與我相幹的!"秋穀道:"這個自然。"便又取出幾張鈔票來交給他。阿七接了鈔票,歡歡喜喜的去了。
去了好半天,笑嘻嘻的回來對秋穀說道:"真正是你的運氣!伍小姐剛剛由南市回來不多幾天。我已經暗暗的和他奶娘王姆姆通了線索。你交給我的鈔票,我止給他一張十塊錢的,他已經千恩萬謝的甚是喜歡。說他一個人不敢答應,要和舅太太商量,叫你好好的配一分禮去送給舅太太,隻要他收了你的禮,這件事兒就有七八分指望。你今天趕緊去配好了禮物,交給我明天送去。"秋穀聽了心中大喜,跳起身來,朝著阿七就是深深一揖。慌得阿七連忙躲開,卻把一個纖指在自己臉上一連劃了幾劃,做個羞他的樣兒。
秋穀微微一笑,也不理會,隻向陳文仙說道:"我想這一付入門的禮物,太重了恐怕事情辦不到白花了錢,太輕了又不好看。我想去剪一件外國紗衣料,再搭一個嵌寶的戒指,且送去試他一試,看他怎樣的一個說法。"文仙道:"衣料、戒指,我這裏都有現成的,你拿去就是了,不必再去花什麽錢。"秋穀搖一搖頭道:"別的事兒拿你的東西還不必講他,今天為著這件事情要拿你的東西,那有這般道理!我自己心上也覺得過不去。還是花幾個錢,到外邊去買的為是。"陳文仙說道:"你說的通是癡話。我和你是什麽人?你和我又是什麽人?我的東西就是你的。你說出這樣的話來,可不是笑話麽!"說著不由分說,拿了一個首飾匣子出來,叫秋穀自家去揀。
阿七在旁邊看了匣子裏頭的首飾,金珠照耀,翠玉玲瓏,一樣一樣的光華四射,燁燁照人,不覺口中嘖嘖歎賞,心上卻十分羨慕。隻說:"奶奶真是福氣!有了這許多首飾,就帶一世也帶不盡!"文仙聽得他這般說法,便隨手取了一個三錢重的金戒指替他帶在手上。阿七還假意不肯受,謙遜了幾句,也便謝了一聲收了。
秋穀見文仙決意這樣,也就揀了一個嵌紅寶石的,約摸著也值四五十塊錢。文仙還要叫秋穀揀一個嵌鑽石的拿去,秋穀不肯道:"就是這一個已經夠了,那裏用得著這般貴華。"文仙方才把首飾匣子收了起來。秋穀又揀了一件玄色外國鐵線紗的衣料,用紅紙包得端端正正的,連著戒指匣子交給阿七。
阿七拿在手內,竟往伍公館來。找著了王姆姆,暗暗的把這兩件或西交給他。王姆姆走到小姐房裏,見這位小姐正橫在一張大理榻上睡著,舅太太正在窗前閑坐。王姆姆走近舅太太身旁低低的說道:"請舅太太到外麵去說句話兒。"正是:靈犀一點,未通鴆鳥之媒;彩鳳雙飛,詎有鴛鴦之翼?
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