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陳海秋見章秋穀同著辛修甫要走,想著這樣的一來,居然坍了範彩霞的台,出了自己的多時悶氣,大功告成,心上十分得意;更兼範彩霞緊緊的拉著他兩隻手不肯放鬆,把一個身體差不多全個兒都撲在陳海秋身上,一個臉兒就緊緊的貼著他的肩膀,麵粉口脂,暗香發越。陳海秋鼻子中間,覺得有一陣陣的香氣直透進來,更覺躊躇滿誌,卻做意再說一句道:"你雖然殷勤留我,但是這件事情是要各人自己願意的。你要是不願意,勉勉強強的敷衍一下,我也沒有什麽味兒。你心上究竟怎樣?倒是講明白了的好。"範彩霞聽了,不由得皓齒微呈,蛾眉欲蹙,含怨含顰的說道:"謝謝耐,阿好推扳點,就是實梗仔罷。"說著眼圈兒又是一紅,眼眶裏頭水洋洋的含著一汪珠淚,好似那梨花帶雨,芍藥當風。陳海秋見了範彩霞這般模樣,覺得自己心裏頭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勁兒。那以前的舊恨,早不知丟到那裏去了。看看範彩霞這樣的賠著小心,覺得他又是可憐,又是可愛,不由的微微含笑,看著範彩霞的臉兒。
這個時候,陳海秋心上的那一番得意,在下做書的一時也形容不出來。
隻說章秋穀看了他們兩個人的一番情景,知道這個時候的陳海秋,已經入了範彩霞的溫柔圈套,便趁勢對陳海秋道:"我們兩個人走了。你們兩口兒好好的裝槍備馬,預備登場。我們要少陪了。"說得大家都笑起來。連範彩霞也忍不住笑,隻用衣袖掩著嘴,格格的要笑出來。秋穀也不等陳海秋再說什麽,便拉著辛修甫一同走了。
這邊範彩霞好容易把陳海秋留了下來,自然也拿出渾身本事來籠絡他。隻見錦幃半掩,羅帳四垂;街鼓沉沉,清宵細細。
楊柳懷中之玉,軟語溫存;梨花頰上之痕,風情熨貼。這一夜陳海秋的滿心得意,範彩霞的格外牢籠,說不盡的萬種綢繆,千般旖旎。一直睡到明天十二點鍾,兩個人還是春夢迷離,睡得十分甜蜜。
陳海秋正睡得恍恍惚惚的,好像耳朵裏頭有個人在那裏叫他。睜開兩眼看時,原來就是章秋穀,滿麵春風的站在床側,一手撩起帳子,哈哈的笑道:"怎麽睡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?想是昨天晚上辛苦了,所以這般困倦。"陳海秋見了章秋穀的麵,打了一個嗬欠,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。看那範彩霞時,枕著自己一隻手臂,還微微的睡著,星眸雙合,香夢沉酣。陳海秋見了覺得十分可愛,顧不得章秋穀在旁看著,不由得把自己的臉去貼著範彩霞的臉兒,緊緊的揉了一揉。秋穀看著,不覺叫一聲"好"!這一下子,早把個範彩霞驚醒。睜開俊眼,早見了章秋穀笑迷迷的站在那裏。羞得個範彩霞臉漲通紅,無地可避,連忙沒頭沒腦的把頭縮進夾紗被窩裏麵去。聽得章秋穀笑道:"你不要不好意思。上海地方的倌人,那一個不是這個樣兒?為什麽見了我就急到這般模樣?"範彩霞聽了也不開口,隻把被窩兜著自己的頭,好像沒有聽見的一般。
陳海秋坐起身來穿好衣服,跨下床去,往床後轉了一轉,便向章秋穀說道:"你怎麽今天這個時候就來了?"秋穀笑道:"這個時候還早麽!差不多已經將近十二點,你們兩個人還在這裏睡覺,未免太舒服了!"陳海秋聽了一笑,也不言語。接著範彩霞遮遮掩掩的從床上溜下來。秋穀走過去,拉著他的手道:"恭喜,恭喜!"範彩霞紅著個臉,頭也不抬,灑脫了手,一溜煙逃到床後去了。停了好一回,才慢慢的走出來。見了章秋穀覺得有些羞怯怯的,再也不抬起頭來。挨了一會兒,範彩霞方才問章秋穀道:"耐阿曾吃點心?阿要叫俚篤去叫得來,搭陳老一淘吃?"秋穀笑道:"我是吃過的了。多謝盛情,不必這般客氣。你還是料理你們的陳老爺罷!"範彩霞聽了,把眼一瞟道:"耐格個人,總歸嘸撥好閑話說出來格。陳老末陳老哉啘,啥格是倪格介。"秋穀哈哈一笑道:"你們昨天晚上恩到這般地步,今天早上睡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,恨不得兩個人擠作一團,並作一塊,還說不是你的?難道不是你的,倒是我的不成?"說得陳海秋好笑起來。
範彩霞委實不好意思,隻得說道:"隨便耐去說啥末哉!"說著,便低低的問海秋要吃什麽點心。陳海秋道:"叫他們去叫一碗一錢六分的生炒雞絲麵罷。"不一會,相幫端上麵來。陳海秋吃了,便同著章秋穀起身想走。範彩霞那裏肯放,道:"耐格辮子毛哉,搭耐打好仔辮子去。"說罷,取過梳篦,自己和陳海秋拆開辮發,慢慢的梳。秋穀在旁看著。隻見範彩霞把陳海秋的幾根頭發梳得通了,用刨花水刷了又刷,刷得沒有一根鬆的,方才順著頭發,一路一路的編起來。一麵編著,又用刨花水刷那鬆出來的頭發。一根辮子,直打了半點鍾的工夫,果然亮油油的十分好看。秋穀在旁看著,不覺說一聲:"打辮子的本事!果然不差!"範彩霞回過頭來,把手在自己頭上打個手勢,微微的對著秋穀一笑。秋穀見了,連忙把頭搖了一搖。
陳海秋打完了辮子,要和秋穀同走。範彩霞一把拉住問道:"晏歇點阿來?"陳海秋道:"自然來的。"範彩霞道:"晏歇點要來格啘,綽仔倪格爛汙是,倪勿來。"陳海秋道:"等會兒晚半天一定來就是了。"範彩霞聽了,方才放手。陳海秋剛才舉步,忽然想起一件事來,停止腳步笑道:"幾乎忘了一件最要緊的事情。"說著,便從衣袋裏頭取出幾張莊票,對範彩霞說道:"我的酒局帳,合算起來,通共六百幾十塊錢,如今統通給你。"說著頓了一頓,又道:"節底下你的開銷怎麽樣?"範彩霞沉吟一會,方才說道:"倪間搭節底下也嘸撥幾化開銷,有限煞的。收下來格局帳,拿得來開銷開銷,剛剛正好。"陳第秋聽了,便揀出一張一千塊錢的一張即期莊票,放在範彩霞手中道:"你和我給他們四十塊錢下腳,多下來的,送你買幾件衣服罷。"範彩霞歡歡喜喜的接了過來,口中說道:"陳老再要實梗客氣,放來浪陳老搭末一樣格啘。
"陳海秋搖搖手道:"節底下比不得平時,大家都要開銷的,你也不用和我客氣。"範彩霞聽了方才接了過來,謝了一聲。陳海秋便同著章秋穀走了出去,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到了馬路上。
章秋穀對著陳海秋笑道:"好貴的打辮!打一條辮子足足的一千塊錢!"陳海秋聽了也笑個不住。
當下章秋穀同陳海秋兩個人坐上馬車,一路講著閑話,一同到辛修甫公館裏頭坐了一回,辛修甫他們兩個吃飯。吃過了飯又談一會,秋穀取出表來看時,見剛剛正指三點,想著昨天約著陸麗娟坐馬車到張園去的,便辭了辛修甫,說要和陸麗娟去坐馬車。辛修甫道:"我也要到西安坊去,我們一同出去罷。"章秋穀道:"既然如此,我們何不大家到張園頑頑?"辛修甫道:"也好,我們大家到張園會罷。"說罷便換了衣服,就趁了章秋穀、陳海秋的馬車先到了西安坊,辛修甫便下車進去。
秋穀候馬車到了久安裏門口。因陳海秋要到東尚仁,秋穀便跳下馬車,自家進去。
到了陸麗娟院中,隻見陸麗娟早已梳好了頭,換了衣服在那裏等候。見了秋穀進來,便笑吟吟的迎上前來,攙著秋穀的手笑道:"耐倒好格,昨日仔講明白仔三點鍾同倪去坐馬車,故歇三點鍾敲過哉!"秋穀微微笑著坐下來,叫相幫到善鍾馬房去叫一輛自拉韁的亨斯美來;一麵和陸麗娟道:"你還是一個人坐,還是和我一起坐?"陸麗娟道:"生來一淘坐哉啘!"秋穀道:"和我坐在一起雖然沒有什麽希奇,但是萬一個給人看見了,說你做我的恩客,便怎麽樣呢?"陸麗娟聽了把秋穀一推道:"隨俚篤去說末哉!倪是勿怕格。就算倪做仔耐格恩客末,也勿關俚篤啥事啘!"秋穀笑道:"你當真不怕人家說我是你的恩客麽?"陸麗娟嗔道:"耐格人啥煩得來,阿是勒浪討厭倪?勿要倪搭耐一淘坐?"秋穀聽了正還要和他取笑,隻見馬夫阿榮跟著一個相幫走上樓來,對著秋穀說道:"二少爺,馬車來哉。"秋穀聽了便立起身來,同著陸麗娟一同下去。走到久安裏門口,隻見一匹小小的川馬渾身漆黑,神駿非常,駕著一輛雙輪馬車停在弄口。
秋穀先叫麗娟坐上車去,自己也跳上車來。阿榮遞過絲韁,秋穀順手接過,輕輕的一提,那馬已跑開四蹄,向前便走。秋穀見四馬路一帶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,便帶住絲韁,慢慢的走;到了大馬路一帶,地方寬闊,秋穀把韁繩緊了一緊,拔出鞭子來隻輕輕的在馬背上一掠。那馬見了鞭子的影兒,便電掣風馳,飛一般的向前直駛。一會兒早已過了泥城橋,直到張園門首。
秋穀的馬車一直放到安塏第門前停住。
秋穀和陸麗娟下得車來,走進安塏第,四麵兜了一轉,卻不見一個熟人。正要回身出來到老洋房去,早見迎麵走進兩個人來。一個男的,穿著一件湖色單紗長衫,玄色外國紗馬褂,帶著一頂極細的草帽,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卻有些滑頭滑腦的樣兒;一個女的,倌人打扮,一身銀灰色閃光紗衣服,長挑身材,鵝蛋臉兒,皓齒明眸,豐容盛翦。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進來。秋穀猛然見了這個倌人,覺得他十分麵熟,好像在那裏見過的一般,一時卻想不起來。這個倌人和秋穀擦肩過去,眼波澄澄的,正和秋穀的眼光碰個正著,登時也呆了一呆。秋穀這個時候,身不由己的跟著這個倌人縮進安塏第來。陸麗娟不知為的什麽事兒,隻得也跟著進來。正是:飄零紅粉,偏多遲暮之悲;落拓青衫,誰有窮途之淚?
要知後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