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回書中說著章秋穀和貢春樹在阿娟那邊晚膳,一時間觥籌交錯,履舄縱橫。那幾個客人也每人叫了一個和阿娟一樣的開門的私娼,隻有秋穀不認得這些人,無從叫起。貢春樹要和他代叫一個,秋穀執意不要,也就罷了。當下開筵坐花,飛觴醉月,直鬧到三更左右方才散席。大家都辭了主人先走,隻有秋穀和春樹兩個人已經微微的有些醉意,還坐在那裏。隻見阿娟走過來和春樹咬了一回耳朵,春樹沉吟一回道:"一時找不出地方,搬到那裏去呢?"秋穀聽了,不曉得他們說的什麽,便問著春樹道:"什麽搬不搬的,你們那一個要想搬家?"春樹聽了,便把這裏頭的情形和秋穀講了一遍。
原來蘇州地方的規矩,一班堂子裏頭的倌人開著一個門麵,每每有許多地方的流氓跑到堂子裏頭去想他們的好處。一班倌人見了這一班流氓,一定要送他幾塊錢,還要對著他們說上許多好話,方才肯好好的出去。如若不然,這班流氓就要糟蹋他們的房間,得罪他們的客人。這班客人都是一班有身家的,見了這班流氓如何不怕?自然大家都嚇得不敢再來。這些流氓一味的拚命混鬧,鬧得一個天翻地覆,一定要拿著了錢才罷。除了租界上的堂子,這班流氓吃巡捕官司不敢去鬧,其餘城裏城外的那些開堂子的人家都是他們的衣食飯碗。這些倌人見了那班流氓,沒有一個不是怕得心驚膽戰,非但一毫不敢得罪,而且還要好好的敷衍他們。若是那一班半開門的私娼,本來沒有多少客人走動,這班流氓要是不知道也就沒有法兒,萬一個給他們打聽了出來,一定也要帶著幾個人進來囉唕,想要訛詐客人們的錢。阿娟住在這個地方還不到一年,所以起先他們還不知道阿娟是個私娼,如今被他們曉得了風聲,便大家闖進來想些好處。不料剛剛碰著了章秋穀,非但想不著好處,倒反吃了一個大虧;但是一時間雖然有個章秋穀挺身出來把他們打退,慢慢的他們一定要來翻本。到了那個時候,章秋穀不能常常的在這裏保護他們,隻剩了阿娟一個人,那裏受得他們的糟蹋,所以阿娟和春樹計議要想搬到閶門馬路上去,做個麽二住家。
春樹想著,一時找不出這樣的一處房子,有些躊躇起來。
當下春樹和秋穀說了這個緣故,秋穀想了一想道:"也不必搬到城外去,你不是有幾間房子在胥門裏頭麽?現在正還空著沒有人住,你何不就借給他住了,將來有起事來,你是個房主人,也可以出來講話的。"春樹想了一回,點一點頭道:"這個主意倒也不差,隻得暫時搬去,避過他們的耳目也就是了。
但是這班流氓地痞是到處有的,萬一搬了過去又有人去吵鬧起來,這便怎麽樣呢?"秋穀道:"那倒不要緊,隻要客人們出進的時候自己小心些兒就是了,那裏顧得許多?就使再有流氓鬧事,你如今是他的房東,也可以出來說幾句話的。"春樹聽了。覺得秋穀的話不差,便打定了主意,又和阿娟說了些體己的話兒。秋穀要催著他回去,春樹道:"時候已經不早,我們大家在這裏借個幹鋪罷。"秋穀聽了,拿出表來看時,果然已經三下多鍾,便依著春樹在阿娟那邊借了一夜幹鋪。
到了明天,貢春樹要請章秋穀到倉橋浜高桂林家吃酒,曾太史和鄧太史兩個人又寫了一封信出來,約秋穀進城吃飯,秋穀一概都回了不去,寫了一封回信給那兩位太史公,隻說已經動身回去。秋穀自己一個人卻走到道前街巷內楚公館的大門外麵,來來往往的走了數十餘次,要想候著芳蘭出來見他一麵,再續前緣。那裏知道呆呆的等了多時,隻看見有幾個家人出入,連芳蘭的影兒也看不見,一直等到二更以後方才無精打彩的回來。
到了第二天又去那裏候他,剛剛走到楚公館的門口,心上吃了一驚,隻見大門上掛著紅綢,中間的屏門開著,大廳上點著燈燭輝煌的,卻靜悄悄的不見什麽人。秋穀在門外踱了一回,想不出什麽緣故,見門口沒有人,便輕輕的躡步走進,早聽得有幾個人的聲音在門房裏頭談論得十分熱鬧。秋穀側耳聽時,隻聽得一個人的聲音說道:"我們老爺做起事來總有些鬼頭鬼腦的,不知道是個什麽緣故。你們想,今天小姐出嫁總算一件喜事,為什麽要這般藏頭露尾的不叫同寅們知道,好像把小姐送給人做姨太太的一般,你想可奇怪不奇怪?"秋穀聽了這幾句說話,心上好似觸著了電氣的一般。再仔細的聽下去時,又聽一個人說道:"我們老爺真是瞎了眼睛,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去配給這樣一個姑爺,又黑又醜,還是一臉的大麻子,走起路來一隻腳又有些拐的,老爺不知怎樣的平空揀中了他,不知小姐看了這樣的姑爺,心上怎樣的煩惱呢。"說著,又聽得一個人接下去大聲說道:"你們講的都是些隔壁帳的話兒,我們老爺揀中這個姑爺,難道是揀他的才貌麽?我們老爺的性情本來是勢利不過的,見了他有財有勢,所以連忙把女兒嫁他。
將來一則好問他借幾個錢,二則還好靠著他的勢力自己弄個差使。隻可惜我們小姐這樣的才貌,卻嫁著了這樣的人,真是好塊肥羊肉掉到狗口裏去了。"眾人聽了,哈哈的笑起來。章秋穀聽到這裏,心上早明白了八信分,覺得一股酸氣從丹田底下直衝到鼻子裏來,一個心亂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什麽味兒,也不再聽下去,大踏步走了回來。真個是:銀漢仙槎,桃花人麵;牽牛西北,孔雀東南。淒涼巫峽之雲,懊惱高唐之夢。紅樓隔雨,魂銷婪尾之春;珠箔飄燈,腸斷相思之字。
章秋穀當下一個人垂頭喪氣的回來。春樹見了問他為什麽這般模樣,秋穀懶懶的也不開口,便上床睡了。這一夜的千般別恨,萬種離愁,螺腸九回,珠絲百結,思佳人而不見,望秋水兮瀠洄,這些情思也不必去提他。
隻說章秋穀在家裏頭動身的時候,預先和太夫人說明,說到蘇州去一兩天就回來的,如今在蘇州一連耽擱了五天,還要想到上海陳文仙那邊去打個轉身,算起日子來已經十分急促,便別了貢春樹立刻上了輪船往上海去。輪船走了一夜,天還沒有亮就到了上海。秋穀在大餐間裏頭直睡到八點鍾方才起來,一直趕到文仙那裏。文仙迎著笑道:"我隻道你今年不來的了,你倒居然沒有失信,你們府上太夫人和少奶奶怎麽倒都肯放你出來?"秋穀把別後的事情,約略告訴了陳文仙一遍,隻瞞了蘇州的事情沒有提起。
秋穀坐了一回,便問起陳文仙年底有多少開銷,陳文仙屈著指頭算了一算道:"這裏倒沒有什麽開銷,就是年底下要用幾個錢也看得見的,倒是那些店家的店帳,以及你堂子裏頭的酒帳局帳,隻怕通算起來,倒也不少呢。"秋穀故意假作吃驚的樣兒,口中說道:"我這一次來一個大錢都沒有帶,這便怎麽樣呢?"陳文仙瞪了秋穀一眼道:"你看你看,又來了,這樣的假話隻好對著人說上一次兩次,人家或者還有些相信你的話兒。到了後來聽得慣了,耳朵裏頭的老繭都聽了出來,那裏還有人相信?我勸你不要這樣的裝腔作勢罷。"秋穀聽了,自己也好笑起來,便在衣袋裏頭取出一張一千塊錢的銀票,交給陳文仙道:"我今天就要動身回去,一班朋友那裏我也不去驚動他們,還有那些店帳和堂子裏頭的帳,我核算起來大約差不多也要七八百塊錢,你等他們來了發票,便一一的和他們算清了,省得拖欠他們的錢。堂子裏頭這一節本來不多,隻有公陽裏的陸麗娟、西鼎豐的梁綠珠,有幾台酒幾個局,你叫車夫去抄了局帳來,就叫車夫送去。我今年自從娶你進門以後,堂子裏頭沒有去住過夜,所以沒有欠什麽錢。"陳文仙看著秋穀微微一笑道:"隻怕不見得這樣的克己罷。"秋穀也笑道:"看你這個樣兒,難道要我跪下來賭一個咒不成?"陳文仙道:"你們男人差不多大家都是這個樣兒:見了家裏頭妻妾的麵,一味的甜蜜語,拚命哄騙;等到轉過身來,便把方才的話兒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。"秋穀道:"我向來不會騙人的,你看我平日之間可曾騙過什麽人?況且你又不是一味吃醋不通道理的女人,我又何必騙你呢?"陳文仙聽了笑了一笑,也不開口。
秋穀又問他新年裏頭要錢用不要錢用,陳文仙道:"我一個人住在上海,要用什麽錢?自從你回去以後,我通共止出了一回門,是出去買洋貨的,連馬車都沒有坐過一趟,你不信,隻看那馬車行的帳單就是了。"秋穀聽了心上十分歡喜,卻故意說道:"新年上沒有什麽事兒,雖然我不在上海,你一個人也好出去坐坐馬車,吃吃大菜,或者戲園子裏頭去聽聽戲,借此消遣消遣開個心兒,不要呆呆的坐在家裏,悶出病來倒不是頑的。"陳文仙道:"我本來不喜歡這些頑耍的事情,況且你不在這裏,我一個人出去有什麽興趣。"秋穀聽了陳文仙這般說法,自然甚是放心,匆匆忙忙的叮囑了陳文仙幾句,便上了原來的輪船,趕回蘇州。又趁上常熟的輪船,回到家裏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五了。太夫人見秋穀回來,不免還要埋怨他幾句,問他為什麽到這個時候才來,秋穀隨口掩飾了幾句,便過去了。秋穀到了家裏,少不得要料理些年事,到了新年上又要出去拜年,還有許多親戚請秋穀去吃年酒,一連應酬了半個月,方才清靜些兒。
光陰如駛,日月如飛。早又過了一個二月,這位章秋穀在家裏住得膩煩起來,勉強過了一個三月,實在忍不住,便又告稟了太夫人要到上海去散散心,順便算些帳目。太夫人心上本來不願意章秋穀出去,但是眼見他懨懨悒悒的過了一春,提不起一些高興,恐怕他悶出病來,便輕輕易易的一口應允。秋穀大喜,便急急的趕到上海來。正是:桓司馬重來灞水,風景依然,習鑿齒再到襄陽,山河無恙。
不知章秋穀到了上海,又有什麽事情,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