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祁觀察被章秋穀撞了一交,撞得昏頭搭腦的,一時那裏扒得起來?直至章秋穀搶步過去把他扶起,祁觀察定了一定神,方才抬起頭來看時,認得是章秋穀,知道自己方才跌這一交,是章秋穀把他撞倒的,不覺心中大怒。待要發作幾句,卻又覺得脊梁上的幾根骨頭一根根都像跌折了的一般,痛不可當,痛得他彎著個腰,嘴裏頭哼哼的哼成一片。更兼章秋穀賠著笑臉再三認錯,隻說:"方才實在沒有留心,把尊駕撞了一交,不知跌痛了那裏沒有?"說著,又連連的自己說道:"實在荒唐得狠,實在荒唐得狠。"祁觀察見了章秋穀這樣的賠著小心,一時發作不出,更兼背上實在痛得利害,說不出什麽話來,隻惡狠狠的瞪了秋穀一個白眼。秋穀假意在祁觀察背上撫摩幾下,口中說道:"可是跌痛了背上麽?這都是晚生不好,老先生千萬不要生氣。"祁觀察被他灌了一大飽的米湯,有話也說不出來,隻得熬著痛勉強說道:"多承老哥費心,幸而還沒有跌傷致命的所在,大約還不要緊。"章秋穀聽了,幾乎要笑出來,連忙別轉了臉,對著祁觀察拱一拱手道:"得罪,得罪!晚生先走一步。"說著,便頭也不回的一直走了回去。祁觀察吃了這個苦頭,明知道章秋穀是有心撞倒他的,麵子上卻講不出來。見章秋穀走得遠了,方才一步一步挨了進來,氣喘籲籲的一P股就在椅子上坐下,張開了口說不出話來。祁侍郎和經伯成、康長齡見了祁觀察這般模樣,大家都吃一驚,問他為什麽事兒。祁觀察坐著喘了一回,方才把章秋穀把他撞了一交的事情和祁侍郎等說了。又道:"這個小畜生十分可惡,無緣無故的平空把我撞這一交,究竟我和他雖然認得,向來又沒有什麽冤仇,也不知他為了什麽事情。"兩個走狗正在恨著章秋穀無故把他們罵了一頓,想要翻他的本,出口氣兒,便也把方才的事情和祁觀察說了一遍,道:"照這樣的看起來,他竟是為著王錢氏的事兒出來打抱不平的。所以今天跑到這裏來先把晚生們罵了一頓,又有意撞了八大人一交。像這樣的混帳東西,不給他一個下馬威,他也不知道八大人的利害!"祁觀察聽了連連點頭。
自此以後,祁觀察和經、康兩個人把個章秋穀恨得咬牙切齒,好似那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,便千方百計的想要借著別的事兒陷害章秋穀。無奈章秋穀素來安分,又是個有名的舊家,那裏想得出陷害他的法兒?依著祁觀察的意思,還要叫祁侍郎不要出這五百銀子,幸而祁侍郎究竟做人明白,不肯聽他的話兒。這是後話,按下不提。
隻說章秋穀在家裏頭住了幾時,又有些靜極思動起來。剛剛這個時候,貢春樹在蘇州寫了一封信來,要請他到蘇州去,說有房屋的事情和他商議。章秋穀見了這封來信,心中大喜,便拿著這封信給太夫人看了一看,說有個朋友請他到蘇州去。
太夫人看了覺得心上有些不願意,便問著秋穀道:"如今已經差不多將要過年,大大小小的人家總有些兒事情要料理料理,難道你要在外麵過年不成?"秋穀見太夫人的意思有些不以為然,便慌忙解說道:"就是到蘇州去上一趟,也不過幾天的工夫,自然要回家過年的。"太夫人聽了也不說什麽。秋穀又說貢春樹和自己的交情怎樣怎樣的要好,貢春樹的看待自己,又怎樣怎樣的真誠;如今他特地寫信相招,一定有什麽正事,常熟到蘇州又止八九十裏路程,若一定不去,恐怕他心上見怪。
幾句話把太夫人心上說得活動起來,便點頭應允,隻叮囑他早些回來。秋穀大喜,走到自己房中,便叫他夫人張氏和他收拾行李。他夫人聽得秋穀又要出門,心上未免有些不高興,卻又不好怎樣的攔他,隻得把秋穀的衣服行李一古腦兒收拾得停停當當。秋穀叫家人押著行李先上輪船,自己高高興興的別了太夫人,坐著轎子出城上船。
常熟到蘇州的輪船本來止消半日,差不多一點鍾的時候已經到了閶門。秋穀見輪船已到碼頭,便自己先跳上岸去,尋著了貢春樹,舊友相逢,大家自然都十分歡喜。秋穀和春樹講了一回閑話,便問他什麽房屋的事情,貢春樹和他說了。原來貢春樹在蘇州有幾處房屋,都是租給別人的,有一所護龍街的房子租給一個候補人員做公館,那知這位候補老爺窮得要死,住了三年工夫,隻付了一個月租錢。貢春樹知道了這件事情,便自己上門去討,討得這位候補老爺急了,便假意對貢春樹道:"你不要著急,今天和你算結就是了,你帶了房租摺子來沒有?"貢春樹道:"房租摺子自然帶來的。"說著,掏出摺子來,交給這位候補老爺拿了進去。貢春樹在外麵等不多時,隻見這位候補老爺怒氣衝衝的走了出來,大聲說道:"我的房租都是按月給付的,不欠你們一個錢,怎麽你無緣無故的來討起三年的房租來,這不是個笑話麽?"貢春樹聽了摸不著一些頭腦,也大聲說道:"怎麽,怎麽?我這所房屋自從租給你們府上以來,除了收過一個月房租之外,一個大錢也沒有見你付過,怎麽這會兒說出這樣的話來?你不信,隻看這房租摺就是了。"那位候補老爺聽了,一聲冷笑,把一個摺子一直送到貢春樹的麵前道:"你看,你看!摺子上寫得明明白白的,怎麽你還是這般說法?"貢春樹聽了心上十分詫異,便接過摺子來看時,不覺吃了一驚,隻見這個摺子果然寫得明明白白的,某時付房租若幹,某時付房租若幹,一個摺子上寫得滿滿的,剛剛付到本年本月為止。照著這個摺子上看起來,果然一個大錢也不欠。
貢春樹見了,心上恍然大悟,知道自己大意,上了他的當了,卻也料不到世界之上竟會有這樣奇奇怪怪的事情。要想和他們爭論幾句,料想無憑無據的事也爭不出什麽來,倒不覺哈哈的笑道:"算了,算了!我一時冒失,上了你們的當,如今也不必去說他,但是你們府上既然困乏到這般田地,隻該和我好好的商量,我也不見得不肯,為什麽要做出這般的張智來。"說著也不再去和他們爭論,一路哈哈的笑著出來。回到自己寓所,要想一個對付他的法兒,一時竟想不出來。忽然想著章秋穀現在常熟,何不寫封信去請他到來,一則借此和他暢敘一番,二則也好叫他出個主意。
當下貢春樹把這件事兒和章秋穀說了,要他想個法兒,秋穀呸了他一口道:"這樣的小事情,也要來勞動起我來!"正說著,忽然春樹的家人走進來回道:"護龍街的韓老爺現在已經委了瀏河厘局總辦,不日就要到差了。"秋穀聽了,便對春樹道:"恰好他委了厘差,你的房租可以去向他索取的了。"春樹拍著手道:"你不要說得這般容易,收房租是要憑著房租摺子的,如今我的房租摺子被他這樣的一來,那裏還好去向他要錢?"秋穀道:"你這個人怎麽笨到這般田地,難道除了死法,沒有活法的麽?"春樹笑道:"你不要張口就罵我,且請問你這個活法是怎麽一個法兒?"秋穀道:"像這樣的人也不是有心要賴你的錢,無非到那實在沒有法兒的時候,隻得老著臉皮和你混賴,究竟並不是他的本心,如今他既然得了差使,料想不至於要賴這一筆錢。但是以前既然有了這樣的一層情節,你若要彰明較著的問他追討房租,恐怕他老羞成怒,臉上不好意思,你隻要核計一下,三年的房租統計若幹,寫封信去問他借一筆錢,不必提起以前的事情,叫他心上自家明白,又彼此不傷和氣,你道我這個主意何如?"貢春樹想了一想,點頭微笑道:"主意呢,果然不錯,隻是我為什麽無緣無故的要落一個問他借錢的名氣呢?"秋穀也笑道:"這件事兒隻怪你自家不好,一時上了人家的圈套,到了如今還有什麽法兒!你可曉得如今世界上的事情隻要有錢,怕什麽名氣不名氣?人家千方百計的想著法兒要借錢,借不到的還多得狠呢!"貢春樹聽了點頭稱是,便當時提起筆來寫了一張條子,加上一個封套,叫自己的家人送去。隔了一天,果然這位韓老爺叫個家人送了一封回信來,裏頭裝著一張四百塊錢的瑞昌莊票,並把貢春樹的原信附回。貢春樹核計起來,每月十塊錢的房租,三年的房租合起來三百幾十塊錢,他卻送了四百塊錢過來,算起來還多幾十塊錢,春樹便和秋穀商量,買了些官禮送他,又送了他一桌官席。這且不必提他。
隻說章秋穀在蘇州住了一天,便想到上海去看陳文仙,春樹苦苦的留他再住一天,秋穀起先不肯,還是春樹和他說道:"這裏廟堂巷有一個私貨,生得曼麗非常,名字叫做阿娟,年紀止得十九歲。那一雙眼睛更生得十分秀媚,真個是回眸一笑,百媚橫生,直是那勾魂攝魄的兵符,撥雨撩雲的照會。你既然來此,不可不去賞鑒一番。"秋穀聽了貢春樹說得這般好法,心中未免有些不信,便一口答應下來,要看看這個阿娟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。
當下章秋穀在貢春樹那裏吃過了午膳,猛然想起那位東方小鬆來,便一個人走到小鬆家裏頭去,指望要和小鬆兩個人暢敘一番。那知半個月之前,兩廣總督李製軍把他聘請去了,秋穀不覺惘然,隻得回過身來,到撫台衙門裏頭去看那幾位親戚。
原來秋穀有兩位親戚都是太史公,一個姓曾,叫做曾祖述;一個姓鄧,叫做鄧振邦,現在都在江蘇巡撫幕府裏頭管理摺奏事件。兩個人見章秋穀來了,大家談了一回,就把秋穀留住在衙門裏頭吃了一頓夜膳。這一來有分教:韋郎未老,香留白袷之衣;倩女多情,春滿流蘇之帳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