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章秋穀聞得蘭芬病死,甚是淒然,拉著貢春樹同去看他。遇見了陸蘭芬的親生娘,拉住秋穀放聲大哭,秋穀十分不忍,給了他一百塊鈔票,叫他湊著使用。蘭芬的娘千恩萬謝的接了,又道:"倪囡仵活浪格辰光,客人篤來來去去,格末叫忙;故歇俚死仔是,格排勿要麵孔格客人,勿要說啥幫倪格忙,連搭仔欠來浪格局賬,一塌刮仔漂脫。像耐二少實梗好人,故歇陸裏再有呀!"秋穀聽了,轉覺心酸,痛紫玉之成煙,感華年之似水,彩雲易散,情海難填。再想起自家的際遇來,身世飄零,江湖落拓,阮步兵驅車痛哭,李謫仙酒肆逃名,登廣武而欷歔,望中原而歎息,易求駿足,難遇孫陽,把自己的一腔抑塞一齊都提上心來,再也存身不住,急急的同著春樹下樓。
蘭芬的娘還想挽留,秋穀那裏肯住,一路出了大門,對著春樹歎口氣道:"這就是他們名妓的下場,真是不堪回首。想那陸蘭芬在生時節何等鋒鋩,差不多些的客人倒反要仰承他的顏色。他的枇杷門巷差不多竟像個督撫衙門,車馬如雲,往來不絕。隻為他吃慣了堂子飯兒,做不來良家婦女,倚仗自家的色技不肯嫁人。這般的一個有名妓女,今日之下卻弄得這等的收場,真是可怕!"說著不覺得言下愴然,春樹也歎息不已。一麵走著,順路到迎春坊金小寶家,和他說明要去蘇州的緣故,一禮拜就可回來。金小寶初時不肯,後來經秋穀幫著解說,方勉強應了,但向春樹道:"耐去仔要豪燥點來格囁。倪也無啥閑話,來勿來聽耐自家格良心。"春樹連連答應。秋穀又講到蘭芬死後的情形。金小寶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,免不得揮下幾點淚來。秋穀又道:"他若趁著方子衡沒有回去的時候,安安穩穩的嫁了他,不要一味地亂敲竹杠,如今死了倒也博得些兒死後的風光,不至於弄到這般地位。可見你們吃堂子飯的人總以嫁人為是,隻看陸蘭芬這樣的收場,也該覺悟回頭,驚心動魄。你想做男人的沉迷不醒,尚且每每弄得蕩產傾家、身名掃地,何況你們是個倌人?"金小寶不等說完,便截住道:"耐格閑話自然勿錯,不過倪想起來,各人有各人格打算,倒勿在乎嫁人勿嫁人,隻要自家有點主意好哉。倪格排人要嫁起人來,格末叫討氣。唔篤去想哩,好好交格人家,啥人肯討格倌人轉去做大老母?推扳點格人家,倪又勿肯嫁俚。
就算嫁仔一格好好裏格人家,也不過一個小老母,總歸有多化勿稱心格地方,阿是也嘸啥趣勢?"秋穀聽了,覺得他的道理倒也不差,便問他道:"依著你的意見,不嫁人便怎麽樣呢?"小寶道:"倪從小頭裏吃仔格碗堂子飯,身體散淡慣哉,再要去做格人家人,像煞受勿來俚篤格規矩。隻要自家有點主意,生意浪多點洋錢下來,勿要去貼啥格馬夫、戲子,像俚篤實梗欠得一塌糊塗,自家阿有啥格好處?現在格世界,隻要有仔銅錢,樣式才辦得到。倪有仔錢銅,就是勿做生意也無啥希奇啘。再要做起客人來,老老實實點,勿要去撥俚篤吃啥格空心湯團,到仔著末完結,總歸原要出來,撥別人叫聲老槍,也無啥好聽啘。二少耐說阿對?"章秋穀聽了不住的點頭,道:"你這個主意倒也不差,真是有些閱曆,並不是同他們一樣一味的哄騙客人。想不到你竟有這般見識,也算是庸中佼佼的了。"秋穀說罷又向春樹道:"你既要同去,趕緊去雇一隻中號快船,好叫輪船拖帶;到了蘇州便好住在船上,省得住在岸上,露了風聲不是玩的。"春樹諾諾連聲。
秋穀便到兆貴裏去坐了一回。陳文仙出局未回,覺得無趣。
起身出院,想到新馬路辛修甫公館內去看他,並和他說一聲要暫去蘇州耽擱。因修甫這幾日有些小恙,知他在家養病,並不出門,便坐上包車徑到新馬路昌壽裏來。
修甫在家正是獨坐無聊,見秋穀來了心中甚喜,留他吃了晚飯,又談了一回。秋穀把要去蘇州的話向他說了,修甫問幾時回來,秋穀道:"說不定,或者一禮拜內就可回頭。"說著,聽見自鳴鍾當當的已敲了十二下,便辭了修甫坐車回去。
那車夫因時已不早,拉著車子飛一般的向前直走。剛到新馬路轉彎之處,秋穀坐在車上,見有兩三個人在跑馬廳迎麵走來。一個個不著長衫,都是官紗短衫褲,也有生絲褲衫,一齊散著褲腿,走起路來搖搖擺擺,凸肚挺胸。秋穀看得明白,曉得定是一班流氓,不去理會。那車夫拉著包車,騰雲駕霧的一般跑過頭去。秋穀忽聽得背後那班流氓,口中高高的打了一個哨子,又把掌心擊了一下。秋穀分明聽見,疑惑起來,低低的叫車夫停下車子,從黑影裏繞過頭去看時,隻見那幾個流氓正立在轉彎角上,對著一座洋樓。那洋樓本是個姓王的鐵路委員租的公館,沿著馬路,兩間樓麵,湘簾不卷,隱隱的露出燈光。
秋穀看了,恍然大悟,曉得那班流氓方才的哨子是個吊膀子的暗號。秋穀平日本來愛管閑事,索性立住了看他究竟如何。又見那班流氓等了一會不見動靜,悄悄的說道:"咦,倒詫異篤啘。"便又打了一聲哨子,比先前高了好些。秋穀一聲不響,隱在黑影裏偷看他們。這班流氓那裏曉得有人窺探,隻眼睜睜的看著樓上,目不轉睛。
不多一會,果然那湘簾裏麵影影綽綽的映著燈光,露出一個人影,揭起簾縫,倚著欄杆,往下張看。秋穀在暗處看得真切,是個二十餘歲的婦人,那身材態度,覺得甚是苗條,麵目雖不甚清楚,卻也紅膩桃腮,綠堆雲鬢。約略看去,不是什麽粗蠢的人材。秋穀正在細看,又聽得呀的一聲,那兩扇大門輕輕的開了一扇,走出一個小大姐來,看來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,低低的說道:"裏向去哩。"那流氓之內便有一個正要舉步進門。秋穀看了多時,早已心中忿忿,暗想這班流氓引誘良家婦女,真是死有餘辜。便忍不住咳嗽一聲,在黑影裏急搶出來,喝一聲:"且慢!"那班流氓出其不意,大吃一驚。那個開門的小大姐更是吃嚇,急急的把大門關上,也顧不得那班流氓,七跌八銃的逃了進去,連那樓上的婦人,也嚇得回身進去,連忙把兩盞點著自來火的燈一齊集滅。一霎時玉鉤全下,簾影沉沉。秋穀看了十分暢快。
那班流氓見破了他的道兒,心中大怒,一齊回過身來要與秋穀尋事;及見秋穀身上衣裳穿得甚是齊整,不覺呆了一呆。
一個流氓便開口喝道:"你是什麽人,為什麽鬼頭鬼腦的掩在黑影裏頭?"秋穀未及答應,又一個流氓插口道:"看他這個樣兒,深更半夜不聲不響的掩在這裏,一定不是個好人。"說著七手八腳的齊趕上來。看著秋穀的一身衣服華麗非常,又有金邊眼鏡,鑽石戒指,著實值幾個錢,眾流氓看得垂涎起來,倚著新馬路地方冷靜,大有攫取的意思。還未動手,早聽得章秋穀哈哈冷笑道:"你們這班不知進退的流氓,我還沒有盤問你們的來曆,你倒反來問我起來。我正要問你,你們這班不三不四的人,半夜三更在人家公館門前探頭探腦,口內還打暗號,做的什麽事兒?你們可懂得租界的章程麽?況且我走我的路,與你們什麽相幹,要你們來多嘴?你們趁早的與我走開便罷,不然,把你們送到捕房,問你們一個引誘婦女的罪名,看你們可吃得起吃不起?"眾流氓不聽猶可,一聽章秋穀這番說話,一個個頓時大怒起來,嚷道:"你倒說得這般容易,要把我們送到捕房,真是你自己不知進退。你既說這般大話,我們且叫你吃些眼下的現虧,先打你一頓再說。"說著不由分說,兩三個人一齊擁上。一個身材高大的流氓搶上前來,先把秋穀劈胸一拳,秋穀不慌不忙,霍地閃過,撲的一個箭步早已跳在旁邊。那流氓那裏肯舍,當先趕上,照著秋穀的腦袋又是一拳下來。秋穀把左手輕輕一格,覺得也似乎有些力量,便順著他的來勢,右手劈胸一拳。這一下來得勢猛,那流氓站腳不住,踉踉蹌蹌的直跌出去。
又有一個流氓上來,想要扭住秋穀的胸前衣服。秋穀也不躲閃,趁勢把他脅下一掌,也便滾在一旁。這一來,把後麵第三個流氓嚇得不敢動手,眼睜睜的看著他。秋穀甚是好笑,正拔步要走時,不防那搶先動手的流氓卻也懂得些兒拳棒,見秋穀手勢伶俐,知是慣家,便在地下一溜煙爬起身來,趁著秋穀走過身旁不及提防之際,把身子一伏,俯身下去,就想要擠秋穀的腎囊。果然秋穀輕看他們,毫不防備,見他來擠腎囊,吃了一驚,招架不及,把左足騰開一步,就地飛起右腿,正踢在那流氓肩窠之上。用得力猛,把那流氓踢得直摜開去有四五步遠近,覺得好似踢折了肩骨一般,這一痛直鑽入心窩裏去,那裏掙紮得住?由不得高聲喊叫起來。
秋穀見他喊叫,倒吃了一驚,恐怕巡捕到來。馬路上的規矩,同人相打,兩造都要同入捕房,豈不失了體麵?急急的四邊一看,幸而還好,正是十二下鍾巡捕換班的時候,落班的已經去了,接班的尚未到來。暗暗的叫了一聲"慚愧",急忙三腳兩步跳上車去。那班流氓已經被他打怕了的,誰敢上前攔阻?眼睜睜的看著秋穀車子飛也似的跑了,轉眼之間不見蹤影,也是這些流氓的一個小小報應,隻好自認晦氣,被他白打了一場罷了。
且說章秋穀坐在車上,沿路喝叫車夫快走,一直到陳文仙家,心上甚是高興。陳文仙見他這般快活,問他為什麽事情。
秋穀把方才的事告訴了他一遍,倒把個陳文仙嚇得粉麵通紅,埋怨他道:"耐末總是實梗,嘸撥仔格清頭。俚篤來浪吊膀子,關耐啥事?要耐去管俚篤格閑帳。結仔冤家還勿算數。倘忙真格撥巡捕拉仔巡捕房裏去,阿要坍台?"咕咕嚕嚕的埋怨一個不住。秋穀始而大笑,笑他的膽子忒小;後來仔細一想,他的說話倒也不差,倘然真被巡捕拉到捕房,等到問明白了,連忙釋放出來,已是失了自家的體統,何苦把自家的名氣去拚那班不要臉的流氓?如此一想,便覺有些後悔起來。又兼陳文仙坐在秋穀身上,挽著他的手,不住的揉搓,口內埋怨道:"倪勿來格,難下轉勿要實梗,闖仔窮禍,嘸啥人來替耐,阿曉得?
"秋穀見陳文仙一片天真,深情繾綣,轉著實安慰了他一番,又答應他此後不去鬧事,文仙方才罷了。一夜無話。
明日秋穀起來,要回棧去檢點行李。文仙叮囑他早去早回,秋穀答應。剛剛起身要走,文仙叫住道:"慢點去看囁,倪有閑話說呀。"秋穀又回來坐下,問他有什麽說話,文仙看著秋穀的麵孔,看了半晌卻說不出什麽話來。彼此相對了一刻,文仙道:"倪像煞有幾幾化化格閑話來浪心浪,要搭耐說,不過好像心浪橫七豎八格勿好過,勿知說仔陸裏一句格好,故歇直頭一句也說不出,耐總歸豪燥點轉來就是哉。"秋穀聽了,似覺得也有些兒惆悵,又吩咐了文仙幾句,方才走了。
秋穀回到棧內收拾帶去的行李,因為天熱,隻帶一個皮包,裝著幾件替換的衣服,一條番席,一個氣枕,都塞在皮包裏頭;又帶一隻考籃,放些筆墨書本。又恐人多口雜,把兩個當差的高福、顧升都留在棧中,叫他們小心照應。剛剛收拾停妥,貢春樹早已到來,把物件發下船去。二人隨後登舟,徑往蘇州去了。
看官且慢,貢春樹要求秋穀和他設法同到蘇州,到底是什麽事情?自《九尾龜》初集之內,就是一個悶葫蘆,直到如今尚未打破,這是什麽體格呢?看官們且休性急,隻把那《九尾龜》第三集第三卷內的一篇《懊惱記》細細的追尋,便有了七八分影子。且待在下做到四集,把這件事情的下落演說出來,好叫看官們心中明白,如今且說些時下編書的俗套,待看官們自家慢慢的揣摹。
閑話休提。且說章秋穀和貢春樹二人到了蘇州,把船便開到南壕,緊靠著一家水閣下邊停泊。秋穀進城去訪方小鬆。小鬆見了,故友相逢,十分歡喜,便一起同出閶門,到船上去見了春樹。小鬆和春樹都是一般的裙屐少年,見麵自然投合。小鬆便邀秋穀、春樹一同上岸,到新開的一家堂子高桂寶家小坐。
原來章秋穀自在蘇州回去,不到半年,閶門開了馬路,漸漸的熱鬧起來,那盤門青陽地的生意就登時冷落,所有的戲園堂子一齊搬到閶門外來。那先前的丹桂戲園因為折了本錢關了,現在新開了一家麗華。那盤門外的馬路依然是景象荒涼,人煙冷落,隻有上海輪船到了埠頭,還有些兒市麵,真個是盛衰一瞬,滄海桑田。秋穀打聽分明,心上不由的頓生感慨;又問花雲香、許寶琴的蹤跡,方知許寶琴早已嫁人,花雲香也回無錫,更覺悵然。
小鬆見他不樂,便請他就在桂寶家吃酒,好讓他提些興會出來。秋穀看高桂寶時,姿容嬌小,態度玲瓏,頗覺得動人憐愛,便欣然應允。小鬆又道:"你既到蘇州,可曉得麗華園內新到了一個武小生霍春榮麽?"秋穀喜道:"原來霍春榮到了蘇州。此人我前在上海看見過他的戲,相貌既好,武功更是講究,恰算是武行內一個出色的人材,但不知他今天唱什麽戲。
現在天已不早,我們先去看戲,再來吃酒何如?"小鬆道:"先去看戲也好,我們略坐一回便去。"桂寶聽了,也要同去看戲。小鬆應了,叫他快些打扮。等得桂寶換了衣裳,重施脂粉,便一同坐了馬車,同到戲園門口。下車進去,檢一張正桌坐下,案目送上戲單。秋穀看時,恰好是霍春榮的《花蝴蝶》。小鬆也看了戲單,向秋穀道:"你可曉得這霍春榮的來曆麽?他還是中堂的門婿呢!"有分教:多情蝴蝶,春留枕上之香;懊惱鴛鴦,驚起花間之夢。
還有下文貝小姐包廂、霍春榮被捉、章秋穀夜盜紅綃、王雲生再拖騙局等許多節目,都在四集書中,請看續回,便知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