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方幼惲聽了厚卿言語,著急道:"我的口才本不如你,上海又是初到,你既不肯為力,我是更沒有指望的了。"厚卿道:"並不是我不肯出力,實在現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,非但敲竹杠、砍斧頭,不肯放鬆一點,你就是花了整千整萬的銀錢在他身上,不說一個好字。何況你的銀票已經到了他的手中,要再去挖他的出來,是休想的了。不如歇了這個念頭罷!"幼惲更加著急,厚卿道:"你著急也無用,還是慢慢的想法。"忽聽張書玉冷笑了一聲,向厚卿說道:"倪堂子裏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,唔篤客人用脫仔洋錢也勿犯著,像煞耐劉大少勒倪麵上,勿知用脫仔幾化洋錢,耐倒自家摸摸良心,倪阿曾敲過歇耐啥格竹杠?"厚卿道:"我是說的別人,沒有說你。你既沒有敲過我的竹杠,為什麽要你這樣多心?"書玉愈加不依道:"實梗說起來末,倪直頭敲仔耐格竹杠哉啘,阿要熱昏!"厚卿也打著蘇白回答他道:"倪是昨日仔夜裏向發仔一個大昏,直到今朝故歇辰光還勿曾轉來格勒。"書玉聽得厚卿取笑,便急了,連忙瞪他一眼,趕過來要擰厚卿的嘴,道:"你阿要瞎三話四哉,倪要撥生活耐吃格囁!"厚卿哈哈的笑道:"我的生活,你昨天還沒有曉得麽?"書玉更加不好意思,紅著臉,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擰了兩把,擰得厚卿叫聲"阿唷壞",直立起來。幼惲也覺好笑。書玉卻才住手不擰,走了開去,口中還自咕嚕著,自去梳頭。
幼惲終是無精打采的納悶。厚卿道:"你心中不快,倒要出去散散,我們還是在此吃過了飯,到張園去走走,還可解解你的氣悶。"幼惲也無可不可的。
厚卿看表時,已是十二點三刻,便開一桌菜單,叫相幫到雅敘園去吃一樣糟溜魚片,一樣溜雞丁,一樣炸丸子,一樣粉蒸肉。並火腿蛤蜊湯,要兩壺酒。不多一刻,菜已送來,便與幼惲對坐小酌。張書玉梳完了頭,也來斟了兩杯酒,坐在旁邊。
幼惲叫他同坐,書玉推辭道:"倪吃飯還有一歇勒,方大少先請末哉。"幼惲本來量淺,又是喝的悶酒,不多幾杯便覺有些醉意。厚卿見他麵上已有酒意,也不勸他,便叫盛飯上來。兩人吃完,又停一會,約有三點餘鍾。叫相幫去叫馬車,因書玉也要同去,多叫了一部。
當下厚卿、幼惲同車,書玉獨坐一車,向張園而來。進了園門,馬夫照例加緊一鞭,如飛疾駛,至大洋房門口停下。厚卿、幼惲同下車來,書玉還未下車,隻聽馬蹄聲響,一部亨斯美自拉韁馬車,風一般的跑來,也到安塏第停下。眼光一瞥,早跳下一個美少年,攜著一個絕色倌人。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羅十行綿襔,外罩玄色漳緞馬褂,生得細腰窄背,白麵朱唇,氣概非常,豐儀出眾,眉目之間別有一種英爽之氣,咄咄逼人。
那倌人生得秋水為神,瓊瑤作骨。淩波微步,何殊洛浦驚鴻;嫋娜依人,不數漢家飛燕。姿容妍媚,舉止大方,穿一件白緞子繡花夾襖,頭上不多幾件釵環。隻在厚卿、幼惲眼前一閃,便先進安塏第去了。幼惲、厚卿覺得眼中從未見過這般人物,暗暗歎羨。張書玉更看得呆在一旁,直至厚卿同幼惲進去一會,回頭不見書玉,厚卿複身出來尋他,方見書玉立在門旁,好似想著什麽心事一般。厚卿問他為什麽還不進去,可是等什麽人?書玉才被他提醒,忙道:"倪勿是等啥倌人,像煞唔篤還朆進去,所以勒浪看看。"遮掩過了。隨同著厚卿走進大洋房,揀了一張桌子,泡茶坐下。
幼惲卻想著剛剛馬車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麵熟,滿腹想不出這個人來,便又留心看他,卻卻回過頭來,見他同著那絕色倌人同坐在斜對一張桌上,真是和璧隋珠,珊瑚玉樹,交枝合璞,掩映生輝。
正在細細打量,隻見又走進一個倌人,朝著幼惲略略點了點頭,卻叫了厚卿一聲。原來就是陸蘭芬,竟不坐下,一直走了過去,忽回頭見了那少年,蘭芬登時滿麵堆歡,叫了一聲"二少"。那少年也含笑招呼,招他坐下。蘭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張椅上,那絕色倌人也招呼了蘭芬一聲,蘭芬竟和那少年密切長談起來。方幼惲這一氣非同小可,又不好發作出來,眼睜睜的看著他。不到半點鍾時,隻見那少年立起身來,同著蘭芬三人從右邊轉出,一麵談笑,一麵慢慢的緩步往彈子房一帶去了。
蘭芬臨去,頭也不回一回,直把一個方幼惲氣得口呆目瞪,無可如何。劉厚卿卻被別個朋友邀在隔壁一張桌上談心,不曾理會。張書玉也閑步往彈子房去了。隻剩幼惲一人,無人可說,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著。好容易劉厚卿走了回來,不見了張書玉,忙問書玉他們那裏去了!幼惲回答不知。厚卿道:"天色已晚,是回去的時候了,書玉怎不見來?"便惠了茶鈔,同幼惲出來,尋到老洋房照相處,都不見書玉的蹤影。厚卿說聲"奇怪",回身要到彈子房去尋他。剛走到門口,劈麵遇見方才少年同著蘭芬出來。蘭芬似欲招呼,早已擦肩過去。隨後張書玉跟著出來,見了厚卿才立住了腳。厚卿對書玉道:"時候已經不早,快些回去罷。"張書玉一言不發,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意思,同厚卿走到前邊。馬車早已等了多時,三人登車回去。
兜了幾個圈子,回到新清和來,相幫送上兩張請客票頭,一張是金詠南請到迎春坊花琴舫家,一張是祝華封請到兆貴裏張月紅家。金詠南的是七點鍾,祝華封的是八點鍾。厚卿便向幼惲道:"這兩個既來請我,必定也要請你,想是票頭發到陸蘭芬那裏去了,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?"幼惲想來不錯,便無別話。
厚卿因在嫖賭場中久了,已有了煙癮,躺下炕去吃煙。幼惲和他對麵躺著。張書玉卻隻是無情無緒,不來應酬。厚卿過好了煙癮,又坐了一會,早有金詠南的催請票到來,便同著幼惲一同赴席。
到了花琴舫家,見客人已經到齊,金詠南連忙催擺台麵。
厚卿舉眼看時,卻隻有一半認得,幼惲更隻認得陳少東一人,不免-一寒溫,請教名姓。金詠南便問:"厚卿、幼惲,你們叫什麽人?"厚卿道:"我坐定是張書玉了,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?"幼惲滿肚子沒得好氣,連忙朝他搖頭。厚卿向他使個眼色,幼惲不解其故,便不開口,也叫了陸蘭芬。隨著金詠南去發局票,厚卿乘空附著幼惲耳朵說道:"你在上海又沒有做第二個倌人,況且蘭芬與你又沒翻麵,場麵上還是好好的,何苦再去叫個陌陌生生的人呢?"幼惲正待回答,那邊主人已在邀客入席,便打斷了話頭。
坐定之後,客人的局已經到齊,隻有張書玉、陸蘭芬兩人還不見來,叫人去催催,說是要轉過來。幼惲也還罷了,厚卿卻滿心不自在起來。直等客人的局已經去了一半,方見陸蘭芬進來,淡淡的招呼一聲,便默然坐下,一言不發。幼惲也低著頭不開口。大家看著詫異,曉得一定有些緣故,卻見二人麵色不好,倒不便去問他。接著張書玉也來了,厚卿問他那裏的轉局,直到台麵要散快才來?書玉冷笑道:"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,也總有幾戶客人,勿見得就做仔耐劉大少一幹仔,問得阿要稀奇!"厚卿突然被張書玉頂了這幾句,氣得他麵皮紫漲,竟說不出什麽話來。金詠南見此光景,雖明知是書玉的不好,卻怕劉厚卿性子暴躁,張書玉的脾氣又不是肯省事的人,生恐鬧出事來,連忙分解道:"厚翁不要動氣。書玉向來也不是這個樣兒,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,未免有點不自在。你是有過相好的客人,總得要比別人體諒他些才好。"厚卿因主人極力勸說,不便發作,隻得忍住。張書玉也知自己說話孟浪了些,隻因看著劉厚卿是個刮皮客人,不甚放在心上,此刻見厚卿不語,自然不再開口,卻止略坐一會,同著陸蘭芬起身而去。厚卿、幼惲恨在心頭,隻得謝了主人,要到兆貴裏去。金詠南知他二人另有應酬,便不留他。
到得張月紅家,祝畢封因客齊久等,先已入席,見厚卿同幼惲來了,深致不安,便請一同坐下。隨問厚卿、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同張書玉。厚卿賭氣換叫了一個公陽裏的林佩珠,又替幼惲代叫了一個西鼎豐花寶玉。局票去不多時,兩人先後來了。席中大家歡呼暢飲,隻有幼惲心中納悶,沒甚精神,並連叫來的局也不去理會。
卻聽得對過房間也有客人在內請客,甚是熱鬧,但並不搳拳,也不聽見倌人唱曲,隻在那裏高談闊論。有一個人的聲音甚是熟落,隻聽得他抗聲說道:"你道現在上海的新黨,日本的留學生,一個個都是有誌之士麽?這是認得大錯了。他們那班人,開口奴隸,閉口革命,實在他的本意是求為奴隸而不可得,又沒有那夤緣鑽刺的本錢,所以就把這一班奴隸當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,今日罵,明日罵,指望要罵得他回心轉意,去招致他們一班新黨入幕當差,慢慢的得起法來,借此好脫去這一層窮骨。那知朝中這班大老,耳朵是聾的,眼睛是瞎的,心地是麵糊蒙著的,麵孔是牛皮做成的,就是拍著他的臉痛罵他一場,他也隻是不見不聞,我行我素。所謂’笑罵由他笑罵,奴隸我自為之’,憑你怎樣的大聲疾呼,那裏叫他得醒?也有萬一碰著運氣,逢時得濟,遇著了賢明的督撫大臣,聘請他做個顧問官,居然的當差入幕起來。無誇這班新黨中人,卻又是一得到了優差優館,便把從前革命自由的宗旨、強種流血的心腸,一齊丟入東洋大海,一個個仍舊改成奴隸性質,天天去奴顏婢膝起來。你道可笑不可笑?他們現在的宗旨,是開口閉口總說滿人不好,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固然不錯。要曉得,滿洲人雖是蒙古入關,究竟還是我們亞洲的同種。所以欲分滿漢,先分中西。這班人就該幫扶同種,擯斥外人,方不背同類相扶的主義。不料他們非但不能如此,反去倚仗著外國人的勢力,拚命的欺負同種的中國人。總之,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,窮得淌屎,卻又不中舉人,不中進士,無計可施,以致變成了這等一個氣質。說起來也甚可憐,那裏有什麽愛國的熱誠,合群的團體?縱使有幾個英雄傑士,傷心大局,蒿目時艱,要想力挽狂瀾,主持全局,卻又是手無寸柄,說也枉然。"說到這裏,便長歎了一聲。又有一人擊節歎賞道:"你這話實在說得痛切!新黨中間未嚐沒有通人誌士,卻被這班無恥小人借著新黨的名目,到處招搖撞騙,無所不為,弄得壞的帶累了好的,施展不來,真是可恨!"聽得方幼惲暗暗不住的點頭。原來方幼惲雖是個貴介子弟出身,從小十分聰穎,隻是自恃天分,就不肯在書史上用心,隻弄些雪月風花的學問。平時也看過幾部新書,曉得些中外的大勢,向來以新黨自居。今天聽見這一席議論,卻是聞所未聞,不覺爽然自失。
又聽見那人高吟道:華夷相混合,宇宙一膻腥。
接著說道:"這是《花月痕》中韋癡珠的牢騷氣派,我年紀雖不逮癡珠,然而天壤茫茫,置身荊棘,其遇合也就相等的了。"又聽一人說道:"你是喝了幾杯酒,故態複作,何物狂奴,悲歌擊節。"卻不聽見那人回答,幼惲便靜靜的聽他。停了一會,又聽見高吟道:回首當年萬事休,元龍豪氣盡銷磨。
關山躍馬秋橫塞,風雨聞雞夜渡河。
前路蒼茫愁日暮,唾壺擊缺任悲歌。
何須更憶繁華夢,搔首沉吟喚奈何。
念到末句,那聲音就低了好些,隻聽一人大叫道:"好詩,好詩!沉鬱蒼涼,讀之令人有身世悲涼之感,我當浮一大白,請窺全豹。便聽得又吟道:一夜西風動客愁,隻餘身世寄扁舟。
千秋事業憐青史,一代功名負黑頭。
蜀國相如今貰酒,天涯王粲莫登樓。
匆匆歸去真堪笑,惆悵題詩記玉鉤。
夢醒揚州一惘然,可憐往事竟成煙。
桓溫種柳隻流涕,殷浩書空欲問天。
剩有閑情隨逝水,拚將綺思逐華年。
輸他絕塞從軍客,萬裏秋風早著鞭。
飄泊誰憐屋上鳥,江湖落拓竟何如。
荒唐槐國三年夢,慷慨蘇秦十上書。
縱有文章驚四海,更無涕淚哭窮途。
請纓投筆男兒事,夜半床頭嘯鹿廬。
幼惲聽了,讚賞非常,此時再忍不住,便問娘姨:"對過房間是何人請客?"娘姨道:"聽見說是一格姓章格常熟客人。"幼惲便想私去窺探窺探他,到底是個何等樣人,居然這樣的見識高超,才華卓犖,因立起來向外便走。走到對房門口,隱在門簾外邊,向房裏看去,早吃了一驚。原來那向外坐著的主人,就是方才在張園相遇不知姓名的人,心中想道:果然外貌挺秀,內才也自不差。忽聽得旁座一人讚道:"秋翁佳作,氣韻沉雄,真與杜甫律詩頡頏千古。"正是:傷心身世,悲聞宋玉之辭;極目河山,不斷新亭之相。
要知究竟何人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