仁、義、禮、樂、名、法、刑、賞,幾此八者,五帝、三王治世之術也。故仁以道之,義以宜之,禮以行之,樂以和之,名以正之,法以齊之,刑以威之,賞以勸之。故仁者,所以博施於物,亦所以生偏私;義者,所以立節行,亦所以成華偽;禮者,所以行恭謹,亦所以生惰慢;樂者,所以和情誌,亦所以生淫放:名者,所以正尊卑,亦所以生矜篡;法者,所以齊眾異,亦所以乖名分;刑者,所以威不服,亦所以生陵暴;賞者,所以勸忠能,亦所以生鄙爭。凡此八術,無隱於人,而常存於世,非自顯於堯湯之時,非自逃於桀紂之朝。用得其道,則天下治;失其道,則天下亂。過此而往,雖彌綸天地,籠絡萬品,治道之外,非群生所餐挹,聖人錯而不言也。
凡國之存亡有六征:有衰國,有亡國,有昌國,有強國,有治國,有亂國。所謂亂亡之國者,凶虐殘暴不與焉;所謂強治之國者,威力仁義不與焉。君年長多媵,少子孫,疏宗族,衰國也。君寵臣,臣愛君,公法廢,私欲行,亂國也。國貧小,家富大,君權輕,臣勢重,亡國也。凡此三征,不待凶惡殘暴而後弱也,雖曰見存,吾必謂之亡者也。內無專寵,外無近習,支庶繁字,長幼不亂,昌國也。農桑以時,倉廩充實,甲兵勁利,封疆修理,強國也。上不勝其下,下不能犯其上,上下不相勝犯,故禁令行,人人無私,雖經險易,而國不可侵,治國也。凡此三征,不行威力仁義而後強,雖曰見弱.吾必謂之存者也。
治主之興,必有所先誅。先誅者,非謂盜、非謂奸。此二惡者,一時之大害,非亂政之本也。亂政之本,下侵上之權,臣用君之術,心不畏時之禁,行不軌時之法,此大亂之道也。
孔丘攝魯相,七日而誅少正卯。門人進問曰:"夫少正卯,魯之聞人也。夫子為政而先誅,得無失乎?"孔子曰:"居!吾語汝其故。人有惡者五,而竊盜奸私不與焉:一曰心達而險,二曰行僻而堅,三曰言偽而辨,四曰強記而博,五曰順非而澤。此五者有一於人,則不免君子之誅。而少正卯兼有之,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,言談足以飾邪熒眾,強記足以反是獨立,此小人雄桀也,不可不誅也。是以湯誅尹諧,文王誅潘正,太公誅華士,管仲誅付裏乙,子產誅鄧析、史付,此六子者,異世而同心,不可不誅也。"《詩》曰:"憂心悄悄,慍於群小。"小人成群,此足畏也。
語曰:"佞辯可以熒惑鬼神。"曰:"鬼神聰明正直,孰曰熒惑者?"曰:"鬼神誠不受熒惑,此尤佞辯之巧,靡不入也。"夫佞辯者,雖不能熒惑鬼神,熒惑人明矣!探人之心,度人之欲,順人之嗜好而不敢逆,納人於邪惡而求其利。人喜聞己之美也,善能揚之;惡聞己之過也,善能飾之。得之於眉睫之間,承之於言行之先。語曰:"惡紫之奪朱,惡利口之覆邦家。"斯言足畏,而終身莫悟,危亡繼踵焉。
《老子》曰:"以政治國,以奇用兵,以無事取天下。"政者,名法是也;以名法治國,萬物所不能亂。奇者,權術是也;以權術用兵,萬物所不能敵。凡能用名法、權術而矯抑殘暴之情,則己無事焉。己無事,則得天下矣。故失治則任法,失法則任兵,以求無事,不以取強。取強,則柔者反能服之。
《老子》曰:"民不畏死,如何以死懼之!"凡民之不畏死,由刑罰過:刑罰過,則民不賴其生;生無所賴,視君之威末如也。刑罰中,則民畏死:畏死,由生之可樂也;知生之可樂,故可以死懼之。此人君之所宜執,臣下之所宜慎。
田子讀書,曰:"堯時太平。"宋子曰:"聖人之治,以致此乎?"彭蒙在側,越次答曰:"聖法之治以至此,非聖人之治也。"宋子曰,"聖人與聖法,何以異?"彭蒙曰:"子之亂名,甚矣!聖人者,自己出也;聖法者,自理出也。理出於己,己非理也;己能出理,理非己也。故聖人之治,獨治者也;聖法之治,則無不治矣。此萬物之利,唯聖人能該之。"宋子猶惑,質於田子。田子曰:"蒙之言然。"莊裏丈人字長子曰"盜",少子曰"毆"。盜出行,其父在後,追呼之,曰:"盜!盜!"吏聞,因縛之。其父呼毆喻吏,遽而聲不轉,但言"毆!毆!"吏因毆之,幾殪。康衢長者字僮曰"善搏",字犬曰"善噬"。賓客不過其門者三年。長者怪而問之,乃實對,於是改之,賓客複往。鄭人謂玉未理者為璞,周人謂鼠未臘者為璞,周人懷璞,謂鄭賈曰:"欲買璞乎?"鄭賈曰:"欲之。"出其璞視之,乃鼠也,因謝不取。
父之於子也,令有必行者,有必不行者。去貴妻,賣愛妾,此令必行者也。因曰:"汝無敢恨,汝無敢思。"令必不行者也。故為人上者,必慎所令。凡人富,則不羨爵祿;貧,則不畏刑罰。不羨爵祿者,自足於己也;不畏刑罰者,不賴存身也。二者,為國之所甚,而不知防之之術,故令不行而禁不止。著使令不行而禁不止,則無以為治。無以為治,是人君虛臨其國,徒君其民,危亂可立而待矣。今使由爵祿而後富,則人必爭盡力於其君矣;由刑罰而後貧,則人鹹畏罪而從善矣。故古之為國者,無使民自貧富,貧富皆由於君,則君專所製,民知所歸矣。
貧則怨人,賤則怨時,而莫有自怨者,此人情之大趣也。然則不可以此是人情之大趣,而一概非之,亦有可矜者焉,不可不察也。今能同算鈞,而彼富我貧,能不怨,則美矣;雖怨,無所非也,才鉤智同,而彼貴我賤,能不怨,則美矣;雖怨,無所非也。其敝在於不知乘權借勢之異,而雖曰智能之同,是不達之過;雖君子之郵,亦君子之怒也。人貧則怨人,富則驕人,怨人者,苦人之不祿施於己也,起於情所難安而不能安,猶可恕也。驕人者,無苦而無故驕人,此情所易製而弗能製,弗可恕矣。眾人見貧賤,則慢而疏之;見富貴,則敬而親之。貧賤者有請賕於已,疏之可也,未必損己而必疏之,以其無益於物之具故也。富貴者有施與己,親之可也,未必益已而必親之,則彼不敢親我矣。三者獨立,無致親致疏之所;人情終不能不以貧賤富貴易慮,故謂之大惑焉。
窮獨貧賤,治世之所共矜,亂世之所共侮。治世非為矜窮獨貧賤而治,是治之一事也;亂世亦非侮窮獨貧賤而亂,亦是亂之一事也。每事治,則無亂;亂,則無治。視夏商之盛,夏商之衰,則其驗也。
貧賤之望富貴甚微,而富貴不能酬其甚微之望。夫富者之所惡,貧者之所美;貴者之所輕,賤者之所榮。然而弗酬,弗與同苦樂故也。雖弗酬之,於我弗傷。今萬民之望人君,亦如貧賤之望富貴。其所望者,蓋欲料長幼,平賦斂,時其饑寒,省其疾痛,賞罰不濫,使役以時,如此而已,則於人君弗損也,然而弗酬,弗與同勞逸故也。故為人君,不可弗與民同勞逸焉。故富貴者可不酬貧賤者,人君不可不酬萬民。不酬萬民,則萬民之所不願戴。所不願戴,則君位替矣,危莫甚焉!禍莫大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