琵琶記

第三十九出 散發歸林

　　【風入鬆慢】〔外上〕女蘿鬆柏望相依，況景入桑榆。他椿庭萱室齊傾棄，怎不想家山桃李？中雀誤看屏裏，乘龍難駐門楣。自古道人無遠慮，必有近憂。自家當初不仔細，一時間不信我那院子的說話，定要招蔡伯喈為婿，指望養老百年。誰想道他父母俱亡，如今他媳婦徑來尋取，聞說我女孩兒也要和他同去，不知是否？待我喚院子出來問他，便知端的。院子那裏？〔末上〕紋犀欲下意沉吟，棋局排來仔細尋。猶恐中間差一著，教人錯用滿秤心。相公有何鈞旨？〔外〕院子，說道蔡狀元的父母身死，他媳婦來尋他，我的小姐也要和他同去。你知道麽？〔末〕男女不知，老姥姥必知端的。〔外〕如此，叫老姥姥過來。〔淨上〕【光光乍】女婿要同歸，嶽丈意何如？忽叫阿奴緣何的？想必與他做區處。〔外〕老姥姥，見說蔡狀元的父母身死，他的媳婦來此尋他，我的小姐也要和他同去。此事是否？〔淨〕果是，小姐要同去。〔外〕呀，我小姐同去做什麽？〔淨〕相公，他父母都死了，隻是一個媳婦支持。如今小姐要同他回去守服，有何不可？〔外怒介〕我的小姐如何與別人帶孝？〔淨〕相公息怒，聽老奴告稟：

　　【古女冠子】媳婦事舅姑合體例，相公怎不教女孩兒同去？當初是相公相留住，今日裏怨著誰？〔外〕胡說！我不教女孩兒去，卻待怎的？〔淨〕相公，事須近禮，怎使聲勢？休道朝中太師威如火，那更路上行人口似碑。〔合〕說起此事，費人區處。

　　【前腔】〔末〕我相公隻慮著多嬌女，怕跋涉萬山千水。相公隻一件，女生向外從來語，況已做人妻。夫唱婦隨，不須疑慮。這是藍田種玉結親誤，今日裏船到江心補漏遲。〔合前〕【前腔】〔外〕當初是我不仔細，誰知道事成差池？痛念深閨幼女多嬌媚，怎跋涉萬餘裏？天那，我嫡親更有誰，怎忍分離？罷罷，不教愛女擔煩惱，也被傍人講是非。〔合前。外〕老姥姥，你和院子也說得是，隻得由他去罷。〔淨〕恰好狀元、小姐都來了。〔生、旦、貼上〕【五供養】〔生〕終朝垂淚，為雙親使我心疼。〔貼〕親墳須共守，隻得離神京。〔生〕夫人，且商量個計策，猶恐你爹行不肯。〔合〕若是他不肯，隻說道君王有命。〔相見介。外〕賢婿，我聞說你父母背棄，你媳婦來此相尋。此事果否？〔生〕此事果然，愚婿正來稟知嶽丈。〔外〕這可是伯喈的媳婦麽？〔旦〕奴家便是。〔外〕賢哉，賢哉！〔貼〕孩兒有一事，拜複爹爹知道：娶妻所以養親。孔子雲：“生事之以禮，死葬之以禮，祭之以禮。”這姐姐為蔡氏之婦，生能竭奉養之力，死能備棺槨之禮，葬能盡封樹之勞。孩兒亦為蔡氏婦，生不能供甘旨，死不能盡躄踴，葬不能事窀穸，以此思之，何以為人？誠得罪於舅姑，實有愧於姐姐。今特請於爹爹之前，願居於姐姐之下。〔外〕賢哉吾女，道得是，道得是！〔旦〕自古道：人有貴賤，不可概論。夫人是香閨繡閣之名姝，奴家是裙布荊釵之貧婦。況承君命以成婚，難讓妾身而居右？〔外〕五娘子，你今日既無父母，又喪公姑，恰便是我的女孩兒一般。況你身先歸於蔡氏，年又長於吾兒，此實當禮，不必多辭。〔生〕你兩個隻做姊妹相呼便了。〔眾〕這個說得極是。〔生〕愚婿今日拜辭嶽丈，領二妻同歸故裏，共行孝道。待服滿之後，再來侍奉尊顏。〔外〕賢婿，我其實舍不得你去。今日你爹娘既不幸了，我也難再留你。〔貼〕爹爹，孩兒暫別尊顏，實出無奈。爹爹善保尊體，不必掛牽。〔外哭介〕孩兒，你如今去拜舅姑的墳墓，竟不念我。〔貼〕爹爹放心，孩兒此去，不過三年之期。〔外悲介〕苦！女兒終是向外，兀的不痛殺我也。〔眾〕相公不須煩惱。〔生、旦、貼拜辭介〕【催拍】〔生〕念蔡邕為雙親命傾，遭不孝逆天罪名，今辭了帝廷。感嶽丈殷勤，豈敢忘情。痛父母恩深，久負亡靈。〔合〕辭別去同到墳塋，心戚戚淚盈盈。

　　【前腔】〔旦〕念奴家離鄉背井，謝相公教孩兒共行。非獨故裏榮，我泉下公婆，死也目瞑。〔外〕五娘子，我女孩兒少長閨門，凡事望你看顧。〔旦〕我自看承你孩兒，不須叮嚀。〔合前〕【前腔】〔貼〕覷爹爹衰顏皤鬢，思量起教人淚零。爹爹，我進退不忍，我待不去啊，誤了公婆，被人譏評。我待去啊，撇了爹爹，沒人溫情。〔合前〕【前腔】〔外〕孩兒，此別去你的吉凶未憑，再來時我的存亡未審。賢婿，吾今已老景。畢竟你沒爹娘，我沒親生。若是念骨肉一家，須早辦回程。〔合前〕【一撮棹】〔生〕嶽丈，你寬心等，何須苦掛縈？〔外〕賢婿，把音書寫，頻頻寄郵亭。〔貼〕老姥姥，爹年老，伊家須是好看承。〔淨〕程途裏，各願保安寧。〔旦〕死別全無準，生離又難定。〔合〕今去也，未知何日返神京？〔外〕你三人去，途中須要保重。〔生、旦、貼〕謝得尊人掛念！

　　【哭相思尾】〔合〕最苦生離難拋舍，未知再會何時也？

　　女婿今朝已別離，老身孤苦有誰知？

　　夫唱婦隨同歸去，一處思量一處悲。